鬼工球確實是很有趣的雕刻品,一層套一層的精致小球,尤其吸引孩子的好奇,難怪燭兒說好玩。雖然如今有人能雕出的層數(shù)越來越多,據(jù)記載已有人雕出二十四五層。可這個是她家的傳家寶。沒想到失而復得。安歌兒趕緊把盒子蓋好,藏到自己被子底下,然后一整日都坐在床上守著。
可不能一直這樣守著呀,而且萬一被蘇廣圖或楊夫人發(fā)現(xiàn)在她被子底下,他們要說是她偷的也洗不清呀。安歌兒開始轉(zhuǎn)著腦袋想該藏那兒?
突然記起庭院中養(yǎng)小金魚的假山池中間有個小裂洞能放進這個盒子。于是趁大家在正房那邊忙喪事,她用一塊不耀眼的灰布把裝著鬼工球的盒子包好,偷偷藏進小山洞里。
燭兒去世后的半年里,楊夫人一直臥病在床,安歌兒也半年沒看到過她。到了秋天,才偶爾見她起床走出房門坐在廊前曬太陽。整個人脫了形,原來飽滿光潤的一張圓桃臉,如今像被抽去了汁肉的干枯桃核。唉,沒想到病痛和沉重的打擊能把一個三十不到的女人摧殘成這等模樣。而蘇廣圖回府的日子越來越少。沒了維系親情的唯一的女兒,他倆雖還掛著夫妻名,心卻各謀各路。
大概滿心滿腦都在奔忙各自詭計,他們幾乎忘了安歌兒的存在。安歌兒每日在屋里不是練字就跟著馮媽媽學刺繡或者坐到假山邊和金魚悠然說話。盡量避免進三門正房碰見楊梅畫或蘇廣圖。
又過了一個月。冬至那日,一直回避觸景傷情的楊夫人終于來到燭兒房間,親手一件一件收拾她的遺物。每拿起一件衣服或一件首飾,口中都念念何年何故為燭兒所做。她看似神志不清,卻對往事記憶猶新。念著念著,遽然一聲長嘆、身子一歪癟,托起手中的新裙子捂臉嚶嚶哭泣。
安歌兒坐在窗邊繡架前刺繡,聞聲抬頭,卻見楊梅畫已抬起含淚的悲傷目光朝自己掃過來。安歌兒一個寒顫,楊梅畫的眼內(nèi)卻哧地亮起一束光,像一個在海里飄了無數(shù)日已絕望的人發(fā)現(xiàn)眼前溘然飄來一只小舟。她轉(zhuǎn)悲為喜,慢慢起身朝安歌兒走近。安歌兒也下意識站起,目光轉(zhuǎn)動搜尋出路,楊梅畫卻已撲了過去捉住她的手。
“你要做什么?”安歌兒叫道。她自是驚恐萬分,使勁甩手間,繡架都被撞翻了,終于掙脫楊梅畫的手,一溜彎繞到了碧紗櫥后,抓著掛起的幔簾,做好等那女人撲過來就撒幔簾擋住她、自己乘機往外跑的準備。
楊梅畫沒有窮追過去嚇著她。她站在窗邊,語帶哀求叫道:“樂兒,樂兒不要走,不要怕我,記得燭兒說你是她妹妹嗎?你是她妹妹,那么你也是我女兒呀。”
安歌兒縱然心里對她充滿恐懼和厭惡,但也懂得即使自己能跑出蘇府,離開這,可往哪跑呢?能去哪棲身呢?她一雙小手緊緊攥著幔簾,思索片刻,眨動了一下警惕的眼睛問:“楊夫人要我做什么?”
“樂兒,做我女兒好嗎?”
安歌兒依舊警惕盯著她,沒有立即答話,又想了片刻才問:“你們?yōu)楹谓游襾砀???p> “你不記得啦,你父親托付的呀。”
“我父親托付的?為何托付給你們而不是別人?你們和我父親是什么關系呢?”
“說來話長,以后慢慢告訴你?!?p> “那你能告訴我,我父親母親被誰所害?為何被處死?他們是冤枉的嗎?”
“對,孩子,這世間唯有我會告訴你真相,只要你肯做我女兒,等你長大到能出嫁的年齡我會把全部真相和你想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你?!?p> “為何要等?”
楊梅畫頓了頓,哈哈苦笑兩聲,卻有一絲可憐的溫柔,“你才七歲,現(xiàn)在告訴你,你又能做什么?”
“為何一定要我做你女兒?”
“有我保護你才能在榮華富貴中長成大家閨秀,將來才能嫁入豪門貴府,才有能力有資本做你想做的事?!?p> 安歌兒盯著她的眼睛,內(nèi)心的疑惑流露于目光。
楊梅畫怎會看不穿一個小姑娘的心思,她哄道:“樂兒,我實話告訴你,蘇廣圖很快會大張旗鼓接她的小妾和兒子進府,那個狐貍精肚子里還懷著一個,幾個月后就會出生。如果你不做我女兒,做個堂堂正正的二小姐。他們就會把你當丫頭使喚。你別忘了你父親和你家人全是罪臣,一旦那個狐貍精入府后知道你的真實身份,怕你們的罪臣身份連累他們,她一定會慫恿老爺趕你走或賣掉你,到時你流落街頭做乞丐或被賣給人家做丫頭或賣到青樓做藝妓……哼,你若是一個賤民,知道冤屈真相又有何用?”
安歌兒還在消化她上面長長一段話。
楊梅畫繼續(xù)道:“你只有以蘇府小姐身份成長,才可能有機會接觸和嫁入有權(quán)有勢的豪門貴府,你才有資格去對真相做點什么。樂兒,聽我的話,做我女兒,我照顧你,你我相依為命就沒人敢欺負我們啦?!?p> 她說了那么多,從她的最后一句話,安歌概括為:她是害怕受蘇廣圖寵愛的小妾帶著兒女進府后,無兒無女的她很快便會地位不保,所以才請求自己做她女兒。
可是,蘇府上下誰都知道她不是他們的女兒。而小妾帶來的即使是庶出也是蘇廣圖的親骨肉。誰會真把她這個收養(yǎng)來的當主子厚待呢?她做不做她的女兒也保不了她的地位呀,楊梅畫為何多此一舉呢?只因為恨那小妾嗎?可她楊梅畫終究是正妻大娘,接受小妾和她的孩子不比收一個毫無血緣的人做閨女更合理嗎?
安歌兒想了好一會,想不通她的目的,不過就算想通了,她也絕不會做她女兒。但此刻不宜惹怒她,所以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只說:“我無所謂做不做豪門官家小姐,你對我好,我也一定會對你好?!?p> 不管安歌兒認不認,楊梅畫當日便告誡府上的丫頭婆子和各處仆人,伺候樂兒要像從前伺候燭兒一樣用心。還說燭兒和樂兒情同姐妹,在她心里樂兒也是她的女兒……
蘇廣圖很快就知道楊梅畫為何這樣做?
他一邊胳膊摟著懷有二胎的小妾,一邊胳膊摟著寶貝兒子,隨口啐道:“不用理會那個瘋女人!等收拾好四進正房,我就接你娘仨進府。”
他口中雖這樣說,內(nèi)心其實擔憂。楊梅畫不是一個簡單女人。他蘇廣圖能在短短幾年從一個七品升到一個從五品,當初少不了膽子夠大、手段狠辣的楊梅畫為他出謀劃策,助他一步跨回京城。
正因為楊梅畫知道太多他的秘密,太了解他過去的底細,如今她竟以此牽制他的生活,威脅他的仕途,成為他前程路上的一顆定時炸彈,他才想悄悄擺脫她。
“沒想她一嗅到危機,毫不猶豫,立刻反目,欲拿尹頌的女兒做盾牌還是想聯(lián)手反制我?”蘇廣圖心里無恥哼道,“這樣無情的女人,說明我棄她是正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