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生活可以倒帶，沈魏風后來特別想一切都在他趕赴考古所之前按下暫停鍵，那樣的話蘇筱晚就不至于被夏秋楊從米國東部的一座城里給翻出來，他的人生和她的人生會變成兩條平行線，也許會有交集，卻無糾纏的機會。
平淡一生又有何不可呢？
那天波士頓的秋老虎正在發(fā)威，炎炎烈日下夏秋楊正站在蘇筱晚臨時棲身的地下室外的街邊，蘇筱晚則一手抱著一袋從超市里采購的吃用，另一只手正在從斜挎包里翻找鑰匙，抬頭看到夏秋楊的瞬間，整個人都愣住了。
他怎么來了？是米國太小還是我藏得還不夠深？蘇筱晚心里念叨著，心里多少感到有點無奈。
夏秋楊先是仔細打量了一下蘇筱晚，然后才走上前去，很自然地主動上前接過她手里的購物袋。
蘇筱晚還是當初離開Y校時的打扮，短T加米色棉麻薄長褲，身形在亞洲女孩子里算非常好了，只是在身材極其凸凹有致的歐美人群里稍微顯得有些黯然。
不過幫忙拿東西這個動作是夏秋楊的家庭教養(yǎng)使然，蘇筱晚不會因此把兩人的關(guān)系想歪，騰出手來很快找出了鑰匙，轉(zhuǎn)身去推開了通向她租住的地下室的鐵柵欄大門。
這扇大門后是通往地下室的臺階，有半層左右的高度，就那么幾節(jié)臺階，盡頭是一扇被油漆噴得亂七八糟的明黃色破門，一不注意猛地跳入眼簾讓人感覺異常刺目。
夏秋楊至少覺得這扇門和蘇筱晚是那樣的不搭，不知道里面還會有怎樣的“精彩”。
果然，門一打開，里面是漆黑一片，兩人摸索著往里走了幾步，才能看見一扇略高于地面的小窗戶里透進幾縷光，光源有限，視線還是模糊不清，眼前的路徑難辨方向，不知道到底要通向哪里?？商K筱晚卻熟門熟路，在里面左拐右拐，夏秋楊只好緊跟她的步伐，直到她突然停住腳步，伸手往旁邊墻上一按，打開了燈。
這時，夏秋楊眼前才豁然一亮，看清這里的全貌：
這是一個四四方方的半地下房間，墻上連漆都沒有刷，還是滿滿的亂七八糟的噴涂涂鴉，一張簡單的黑色鐵架床頂著墻角放著，一張小桌子靠著床頭，既是伏案的地方，也是床頭柜，桌上有一個臺燈，床腳的位置有一個紅藍撞色的舊皮沙發(fā)，沙發(fā)前面放的是一只硬紙箱，算作茶幾的意思，箱子上鋪著不知哪天的《科學箴言報》，上面擺著幾只簡易的紙盤和喝咖啡的白色馬克杯，紙盤完全是新的。還有一只行李箱被打開放在房間的另一個角落里，里面都是些衣物和零碎日用品。
Y校里的宿舍條件不算好，可這里的條件讓夏秋楊看著只覺得驚心，半天都說不話來。
“這里，安全嗎？”夏秋楊到底還是斟酌了一下自己的語言。
蘇筱晚沒有馬上答話，而是接過夏秋楊手里的購物紙袋放到簡易“茶幾”上：“有三道鎖，沒事?！?p> “我以為你沒有離開N城，沒想到……”夏秋楊不知道下面該怎么說，破舊的地下室讓他需要好好思索一下接下來要跟蘇筱晚談的事情。
蘇筱晚不知道夏秋楊的心思，撿起沙發(fā)上的外套搭在床欄桿上。
“坐吧?！?p> 夏秋楊沒挪動腳步，仍是站在原地，看他不動蘇筱晚便自己坐了下來：“你怎么有時間來找我？哪里弄到的地址？”
蘇筱晚神態(tài)放松，夏秋楊這時才走到她身邊坐下，摸了摸破舊的皮沙發(fā)扶手，發(fā)現(xiàn)碎屑蹭了一手，趕忙拍了拍，立馬提議道：“咱們出去喝杯咖啡吧，如果你沒事的話。”
夏秋楊的一舉一動蘇筱晚都看在眼里，知道這位出身米國中產(chǎn)家庭的師兄對這間地下室的忍耐已經(jīng)差不多到了極限。
所以這個邀請來得那么自然而然，蘇筱晚根本不好拒絕。
這里真不是待客的好地方。
蘇筱晚點點頭緩緩開口：“好?！闭f著重新拿起了自己隨身的包，和夏秋楊又一起走出了地下室。
時過境遷，后來蘇筱晚在馮村再琢磨這事時跟三丫頭自言自語道：“我那時就是傻，以為不過一杯咖啡，打發(fā)他走就沒事了。唉！女人總是心軟的?！?p> 不過那時的蘇筱晚確實真真切切地以為自己的生活將定格在1997年波士頓的一所公立中學里，艱難而安穩(wěn)地教授她的人文歷史課程，等過兩年攢夠一些錢以后就換個大點的房子，去英國把母親接來同住。
可她沒料想夏秋楊注定是那個改變她命運的人，之前是，這次也是。
波士頓是夏秋楊的老家，他父母家的house就在附近的一個高級社區(qū)，他駕輕就熟地找了家人少氣氛還頗為不錯的小餐廳，有著那種常見的美式鄉(xiāng)村風格的小屋，兩人找了一張臨街的桌子，各要了一杯咖啡。
這是一天中蘇筱晚最為放松的時刻，對面坐的又是她那么熟悉的師兄，恍惚間她覺得自己此時還是身在Y校的小餐廳里，看著大玻璃落地窗外紛紛看書回來的學生，把腦子完全放空，好好發(fā)一會兒呆，什么都不想。
正值八月初，太陽還是非常炙熱，滾燙的陽光到了這個時候沒了午間的威力，可是地面上升騰起來的熱氣也是灼人得厲害。
夏秋楊喝了口剛送來的冰咖啡潤了潤嗓子：“怎么跑到這兒來了？離N城那么遠?！?p> 蘇筱晚攪動著自己咖啡，低聲道：“我聽我父親說，他有個堂姐住在這里，我在紐約，你知道的，除了宿舍又無處安身。我去年還在紐約找到了一份小學的教職，今年初感覺實在是教不下去了，就辭職離開了紐約。不過，我這位姑媽最后還是沒有找到，興許她老人家已經(jīng)過世了吧?！?p> 夏秋楊沒想到蘇筱晚說得這樣詳盡又凄涼，一時間不知道用什么語言去安慰，憋了半天說了一句中文：“盡管不知道你的這位姑媽到底現(xiàn)在是不是還在，我覺得你節(jié)哀順變吧?！?p> 蘇筱晚的中文在三代移民里是絕對的翹楚，從她家祖父起，家里的規(guī)矩是不準在家講外語，只能說中文，不小心嘴里蹦出一兩個單詞，小時候還要挨手板，其實她如果不去教人文歷史，教中文也是可以活下去的。
蘇筱晚一聽夏秋楊這話忍不住“噗嗤”一下笑了：“說吧，你來找我什么事？總不會是專門來參觀我的地下室的吧？”
那件事情已經(jīng)過去近兩年了，蘇筱晚最怕夏秋楊這時跑這么大老遠的來跟自己懺悔，舊事重提。
“那件事，我和霜竹他們都覺得很對不住你！我當時以為那層樓沒有人……”
夏秋楊一說這事就沒什么底氣，蘇筱晚看著他那個樣子，只覺得又尷尬又難受。
蘇筱晚臉上的笑容散去，梁家洛、夏秋楊還有吳霜竹這些面孔開始交替在她腦海里閃現(xiàn)，她又想起那封勸退的郵件，總共沒有多少字，可怎么看都看不清楚。直到紙質(zhì)的勸退書拿到手，那白底的黑粗字體才徹底地驚醒了她。
看著蘇筱晚逐漸變了臉色，夏秋楊趕忙換了個話題：“不過就在前兩天，我收到了一封郵件，和你有關(guān)，我想也許你重回y校就在眼前了。”
這轉(zhuǎn)折來得太快，蘇筱晚驚訝又疑惑地看著夏秋楊。
夏秋楊一字一頓道：“莫里斯教授最近想到了你，他現(xiàn)在非常需要你的幫助，我想你的機會已經(jīng)來了。”
蘇筱晚覺得這話說得模糊，聽不出和回y校有什么關(guān)系：“需要我的幫助？”
“是的?！?p> 夏秋楊一定有所隱瞞，蘇筱晚直覺告訴自己。
可是夏秋楊就是這個樣子，說話模棱兩可，高深莫測，讓人抓不住他說話的把柄。
“他最近在為一個比較棘手的項目尋找人手，我們幾個包括你都被他看中了。不過，他特別提出一定要找到你，不然就我們幾個他不會考慮的。”
夏秋楊一口倒出了本次波士頓之行的核心目的。
蘇筱晚不禁皺起了眉頭：“為什么？”
夏秋楊端起杯子喝了口已經(jīng)沒有了冰塊的咖啡，再抬頭看向蘇筱晚道：“這個他沒有告訴我，你可以當面問他?！?p> 蘇筱晚心想：你知道我不會去問！
夏秋楊身子前傾語氣和緩道：“莫里斯教授說得很明確，你若同意參加這個項目，他可以保證你一定能重回Y校，我想你知道他在Y校的分量的?！?p> “你呢？他許諾了你什么好處？”蘇筱晚很好奇是什么讓夏秋楊舍得在這么熱天氣跑這么大老遠地來找她。
“我需要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毕那飾钶p描淡寫，假意親近，蘇筱晚心里很是不耐。
夏秋楊拿起放在旁邊椅子上的雙肩包，從里面取出一份文件放在桌子上，推到蘇筱晚面前。
蘇筱晚拿起文件，大概翻看了一下。
“然后呢？這和你我有什么關(guān)系？”蘇筱晚態(tài)度淡漠而冷靜，盡量不流露出自己的感情，可是夏秋楊已經(jīng)發(fā)覺她的語氣正在松動。
“這份文件你留下細細看看就知道和我們有什么關(guān)系了，機會非常難得！”夏秋楊抓住蘇筱晚情緒波動的風口，又把可能性進一步砸實了一些。
“好，我這兩天看看，然后給你回話?！碧K筱晚就事說事，一點破綻不露。
“安娜，就算不為回Y校，好歹這也是你最鐘愛的專業(yè)，你別跟我說你已經(jīng)全然放棄了自己的追求，據(jù)我所知，你現(xiàn)在還在教歷史。中學生不好對付吧？你有那個精力干嗎不投入到你喜歡的事業(yè)中來？”夏秋楊信心滿滿，知道蘇筱晚不過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罷了，這番話一定說到了她的心里。
確實，在沈魏風徹底進入蘇筱晚生命之前，蘇筱晚覺得能讓她著迷的只有她所熱愛的專業(yè)，特別在當時的情景里，讓她徹底拒絕這個機會真的是太難太難了。
所以后來她并不后悔這個選擇，因為壓根兒就沒得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