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是該說幸運還是不幸,就在利吉背著久藏在夜幕中離開棚屋的時候,身后的桑樹町內,一場波及到整個鎮(zhèn)子的騷亂即將發(fā)生。負責看管流民的乞丐們也參與其中,趁火打劫,是以沒人注意到他二人。
之前不是有一大群饑民去桑樹町里找負責派發(fā)糧食的米賣場去了嗎?這些人無非是想讓多要點米,哪怕是發(fā)霉的也好。畢竟一個人才給20多克的米,乞丐頭再克扣點,就算喂鳥也不夠吃。
然而米賣場老板那是肯定、一定而且必定不會給的。因為給饑民的大米都是藩廳跟他借的,說是會給錢,可如今饑荒愈發(fā)嚴重,藩廳的財政捉襟見肘,也不知猴年馬月才能收到。
現(xiàn)在大米一天一個價,甚至下午和上午的售價都不一樣,不趁著這時候賺錢,那不成傻子了么。
求告無果的饑民們陷入了絕望,隨后就有人開始沖撞米賣場的木門。不過米賣場方面早有準備,新?lián)Q的櫪木大門又厚又沉,后面還頂著好幾根粗大的木杠。
眼見沖不進去,憤怒的饑民們轉而將目標瞄向了周圍的各家商鋪。大劫掠開始了。
在草叢里窩了半天的志乃聽到沉重的腳步聲,正要探頭張望,就聽一個熟悉的聲音響了起來:“喂~~是我?!?p> “你把那個獵戶帶出來了?”從草叢里站起來的志乃隱約看到丈夫還背著個人,瞬間就想到了什么。
利吉生怕乞丐們發(fā)現(xiàn)追出來,催促道:“別問了,快走!”
兩人深一腳淺一腳的走出了二里地,來到一處背風的山坳,利吉這才把久藏放下,取下腰間裝水的葫蘆,先給自己猛灌了幾口,又給還在昏迷著的久藏喂了,這才將之前的情況簡單說了一下。
志乃聽完,埋怨道:“哎呀,你怎么這么糊涂。殿様說過,不讓我們帶人回去?!?p> 話說“殿様”這個詞在日語里的意思可不是殿下,而是主人或者老爺,特指那種高高在上且不諳世故的。對于利吉兩口子來說,趙新的表現(xiàn)正好符合這一特征。
利吉不耐煩的道:“唉!我能怎么辦?他都傷成這樣了,身上滾燙,總不能看著他死吧?”
志乃遲疑道:“要不......把他送回西目屋村?”
利吉想了想,搖搖頭道:“他們村子的人都跑光了。送回去,跟把他扔在荒山野嶺等死有什么分別?”
作為一個被饑荒逼得走投無路,只能委身為奴的人,利吉的性格和這個時代的絕大多數(shù)農(nóng)民一樣,狡猾、吝嗇和懦弱,甚至還有殘忍。但是,他也有著淳樸善良的另一面。
真正接地氣的底層老百姓,心里自有一桿穩(wěn)穩(wěn)當當?shù)某印?p> 如果久藏是一名落魄的武士或者破產(chǎn)的商人,利吉管他去死,甚至還會在對方臨死前搜刮點值錢的東西??蓡栴}是久藏跟他一樣,都是被恣意壓榨剝削,卑微的活在污泥里,向統(tǒng)治者搖尾巴的人。更何況兩人還認識。
志乃說不出話了。常言道,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她并不覺得自己的男人做錯了,要怪就只能怪這該死的世道!
“還是先回去?!背聊似蹋_口了:“我覺得,殿様會收留久藏?!?p> “是啊。殿様是個面冷心善的大好人,他連我們這種什么都干不好的人都能收下,多收一個應該也可以吧?”
“咳咳~~”久藏差點被水嗆著,沒好氣的道:“你個蠢女人,到底明不明白我在說什么?我是說,久藏對殿様有用。過來給我揉兩下肩,背了這一路,累死了?!?p> “有用?”借著幽暗的月光,志乃來到自己男人身后,用力的揉捏起來。
“他是從秋田被抓回來的,之前逃亡的時候肯定經(jīng)過矢立峠,他對那一帶比咱倆要熟......”
“是這樣啊?!敝灸嘶腥淮笪?。
“殿様不是凡人,可我覺得他對本藩并不熟悉,否則也不會讓你我去探路了。久藏是獵戶,會用弓箭,身手還比我靈活。我覺得殿様需要這樣的人?!?p> “話是這么說,可殿様要是不同意怎么辦?”
“要是不行,那就只能把他送走了。唉~~”
能送去哪呢?在利吉看來,眼下整個弘前藩除了他們夫妻和趙新所棲身的那個宿營地,已經(jīng)如同地獄。如果趙新不同意收留久藏,那他的結局只能是死。
晨曦微露時分,三人終于回到了林子里的小小營地。
從出了桑樹町,久藏便一直昏迷不醒,還發(fā)起了高燒。利吉沒辦法,只能背著他走走停停,累的滿頭大汗,呼哧帶喘。
雖然拿定了主意,可他心里還是發(fā)虛。離著營地還有一百多米的時候,惴惴不安的他便讓老婆先過去看看情況。結果志乃去了沒多久,就一臉驚慌的跑了回來,語帶哭腔的道:“糟了!殿様沒在?!?p> “啊!”利吉吃了一驚,第一反應就是主人把他們夫妻拋棄了??伤D念一想,不會!
自己之前說的要花兩天時間,結果這才一天就回來了。嗯,很可能是主人有事離開了,明天,最遲后天他就會回來。
“那些吃的和用的還在嗎?”
“都在。”
趙新準備的這座營地,是由三頂十平米大小的野營帳篷組成。帳篷是分成里外兩間的那種,兩座住人,一個用來儲存食物。
出于防備的心理,他儲備的食物僅夠幾天的量。不過像什么手電、LED燈、取暖爐、小型柴火爐、鍋具等雜七雜八的零碎,倒是很齊備。
“那就是了。殿様不會拋棄我們的,他一定是有事回山里的洞府了。最遲后天就會現(xiàn)身?!?p> 聽到丈夫肯定的語氣,志乃懸著的心落下一半。
回到營地,兩人一番忙碌,匆匆填飽了肚子,又拿個面包撕碎用熱水泡了,給久藏喂了,之后便扶著他進了帳篷的里間躺下,自己則睡在了帳篷的外間。趙新的帳篷雖然空著,可夫妻倆是絕不敢碰的。
折騰了一天又一夜,兩人很快就進入了夢鄉(xiāng),發(fā)出了陣陣鼾聲。
一個多小時后,天亮了。陽光透過稀疏的枝葉灑在空地上,幾只烏鴉飛過樹梢,呱呱的叫著。
突然,在距離趙新那頂帳篷二十多米外的空地上,憑空漾起了一圈透明的波紋,就像是一面變形的鏡子,又像是水面泛起的漣漪。當那圈波紋的直徑擴散到足有兩米時,一個留著寸頭的家伙就那么突兀的出現(xiàn)了。
“喲,他們倆怎么這么快就回來了?”
剛一開始,趙新并沒意識到營地里多了一個人,因為他買的帳篷是全包的那種;門簾一拉,外面啥都看不見。
他猶豫了片刻,決定等利吉睡醒了再說。于是便將帶回來的飲用水和食物放進存貨的帳篷里,然后就在樹林四周轉悠了起來,想看看有沒有外人或者動物闖入的痕跡。
瞎看了半天,毫無野外經(jīng)驗的這貨啥也沒看出來,倒是給凍的夠嗆。別看眼下不過才9月中旬,可一股股的寒氣隔著羽絨服直往骨頭縫里鉆。
在另一時空的青森縣,9月份夜間的最低氣溫也不過10度,白天都是風和日麗,氣溫舒適??蓳Q到十八世紀的,完全是另一回事。
得虧提前查過資料,趙新知道這是因為巖木山和淺間山的先后大噴發(fā),飛上平流層的火山灰隔絕了陽光中的大部分熱量。而且這一狀況將會持續(xù)很久,否則“天明饑饉”也不會長達六年。
從歷史氣候學上來說,十八世紀晚期的島國正處于“寬政/天保小冰河期”,寒冷的氣候將會一直持續(xù)到十九世紀中期才結束。
而從全球來說,目前正值全球長達220年的小冰期第三階段,也就是“道爾頓極小期”(1770~1830)。北半球不光是東亞地區(qū)的自然災害接連不斷,歐洲那邊的日子也不好過。
被凍的哆哆嗦嗦的趙新回到自己的帳篷里,手忙腳亂的給取暖爐里倒上些煤油,然后就點上了。這玩意他也給了利吉他們一個,并教會了如何使用。
燒一大堆篝火是挺帶勁的,可也容易被人發(fā)現(xiàn)。
十幾分鐘后,暖和過來的趙新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那就是取暖爐雖然無煙無味,可還是會產(chǎn)生一氧化碳的。而利吉他們把帳篷簾關的嚴嚴實實,這要是點著爐子,很容易中毒??!
想到這里,他急忙來到夫妻倆的帳篷前,捏住門簾上的雙面拉鏈,“唰”的一下就打開了。
于是乎,不僅正在沉睡的小兩口落入了趙新眼里,連里間正在昏睡的久藏也被看到了。再然后,睡夢中的利吉就被趙新給踢醒了。
他迷迷糊糊的爬了起來,一轉臉,正好看到趙新的一臉怒意,迷瞪了幾秒才醒悟過來,渾身一激靈,睡意全無。
幾分鐘后,被嚇得屁股尿流、后脊梁冒汗的小兩口,匍匐在趙新的帳篷外,結結巴巴的講述了一遍桑樹町之行的經(jīng)過。
趙新聽完的第一反應,就是搶完那批黃金就放棄利吉夫妻,隨他們自生自滅去吧。
救人不是不可以,回來跟自己講清楚再想辦法嘛,可利吉偏偏自作主張。這要是被那群乞丐給抓住了,自己還得去救他。不救不行啊,萬一這小子為了保命把自己的事說了,他也就暴露了,結果就只能是閃人跑路。
他可不是一個打十個的搏擊高手,手頭能用的武器就是兩把刀,還特么是切生魚片的那種,但凡遇見個拿武士刀的就只能開溜。
他大老遠跑弘前藩干嘛來了?開啟戰(zhàn)爭模式?又或者拯饑民于水火?別扯了!
趙新對爭霸天下沒興趣,尤其還是島國的天下。持續(xù)六年的特大災荒,餓殍遍地;除了蕎麥,種啥啥不活,換誰來都玩不轉,也只有德川家這種爛到骨子里的政權才能甘心擺爛。
再說了,就算要行善,去隔壁的帶清不是更好?順便搞點瓶啊碗啊盆什么的,最次也都是乾隆年間的物件。
當然了,趙新現(xiàn)在不想回帶清。他可不想剃個大禿瓢,戴上墜著根細細的豬尾巴的假發(fā)。而且古董這玩意處理起來太費勁,哪有金子實在。
“得趕緊買把十字弩了?!壁w新如是想著。
他是在另一時空的青森市購買野營用品時無意得知的,雖然日本政府對槍支刀具的管制極嚴,弩弓還是可以買到的。這特么什么邏輯?。浚ㄗⅲ?p> 然而,當趙新聽完利吉說出堅持要把久藏帶回來的理由后,不由心動了。
一個懂射箭、熟悉山林、能辨識野獸足跡的獵人,正是他急需的幫手。而且,利吉和久藏還認識,某種程度上也算是知根知底。否則單憑趙新自己,到哪找去?就算遇到了一個,也不敢要啊!
至于這個名叫久藏的獵戶會不會在醒過來后不懷好意,他覺得憑借自己的身高優(yōu)勢和兩把菜刀,應該問題不大。大不了施展“瞬移大法”嘛!
“就不信嚇不死他們!”
想明白這些,趙新的怒氣已經(jīng)差不多消了,不過還是沒給利吉和志乃好臉色。他拿過自己的背包,一只手伸進去在里面鼓搗了片刻,等把手拿出來的時候,一枚白色的小藥片便出現(xiàn)在了手中。
“這個!給那獵戶吃了?!?p> “殿様,此物是......”利吉不敢怠慢,將藥片小心翼翼的捧在了手里。
“治療發(fā)熱的藥。”
利吉驚訝的盯著手心里那片還不到小拇指肚大的圓形藥片,歪頭看了看同樣表情的妻子,心底不由冒出一個念頭:“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仙藥?”
現(xiàn)代退燒藥的效力很強大,尤其是對毫無耐藥性的古人。久藏服藥后半個小時,體溫就降下來了。可他實在太虛弱了,依舊昏睡不醒。期間志乃又給他喂了幾次用熱水泡開的面包糊糊,直到第二天早上才醒過來。
利吉和志乃一大早就起來了,趁著趙新去林子里巡視的工夫,忙不迭的打掃了主人的帳篷,順便整理了一下后者帶回來的食物。
這次趙新帶過來的食物除了面包、火腿等,最主要的就是兩大箱“手延面”,說白了就是掛面。出于謹慎,所有外包裝上的字跡,都被他用涂抹液蓋住了。而那些不好涂改的塑料包裝,都被撕掉,扔在了另一時空。
雖然他知道利吉夫妻根本不識字,就算不涂也沒事,不過世界上的事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小心點沒壞處。
夫妻倆看到紙箱里潔白如雪的掛面,都有些懵圈。沒見過?。?p> “這是什么?”
“沒見過。像是能吃的?!崩仡^看了看,確認趙新還沒回來,就掐了一小節(jié),迅速放進了嘴里。
“怎么樣?”志乃緊盯著丈夫蠕動的嘴巴,自己的喉嚨也在不停吞咽著口水。
“好吃!”利吉說罷,又掐了一節(jié)送進老婆的嘴里。后者露出了滿足的笑容。
中國面條傳入島國的歷史其實挺早的,差不多在唐宋時期就被僧人帶回來了。不過在之后幾百年的時間里,由于小麥的種植面積太少,一直沒流傳開,僅在播磨國的幾個寺院里才有。
江戶時代關于面條的正式記載,是朱舜水流亡到日本后,面對水戶藩的藩主德川光國的熱情款待,實在沒什么能拿出手的,只好讓自家的廚子做了碗面條。對方品嘗后,大加贊賞。但也僅限于此。
事實上,島國平民吃面條的習俗正是從“天明饑饉”時代開始的。由于六年的大饑荒期間氣候寒冷,水稻歉收,耐寒且高產(chǎn)的蕎麥被廣泛種植。老百姓們靠著每天兩杯摻了山藥的蕎麥面條,熬過了漫長的饑饉歲月,并在之后賦予其更多的寓意。
“利吉,你在嗎?”
突然,外面響起一個男人說話的聲音。利吉和志乃急忙轉身出來,看到呆立在另一座帳篷外的久藏,都是面露喜色。利吉道:“佛祖保佑,你可算是醒了?!?p> 久藏一臉茫然,問道:“我這是在哪兒?”

一萬只熊貓
開始寫這本書的時候是2019年。一年后,兵庫縣寶冢市發(fā)生了一起使用十字弩的惡性滅門案,由此導致一年后日本出臺了《槍炮刀劍類持有等取締法》修正案,十字弩成為嚴格管制器具,再也不能隨意購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