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恭殿沉重的大門緩緩打開,黑暗中一個身影一步一步很是艱難地向外走來。天帝玄光連忙迎了上去,幾欲開口,卻始終沒有半句言語,赫連仿佛也沒有看到他一般,失魂落魄地從他身邊掠過,緩慢而又堅定地向前走去。
終究是不放心,玄光追了上去,一把拉過赫連,盡管力道很輕,可他還是一個踉蹌,差點跌倒,玄光趕緊將他扶穩(wěn)。當(dāng)他低垂地頭慢慢抬起時,玄光心中一驚,暗叫不好。此時的赫連,雙目通紅,滿臉痛苦之色,他雙手用力抓著玄光的雙臂,強(qiáng)撐著最后一絲清明,說道:“帶我去朱雀臺!”
六百年前,赫連在伏魔境內(nèi),以一魄之力凝為封印之術(shù),將伏魔境內(nèi)蠢蠢欲動地濁氣悉數(shù)封印。卻在最后關(guān)頭被赤魔趁虛而入,那赤魔濁氣在被封印前的最后一搏,不僅將赫連打成重傷,竟還在他沉睡的六百年里隨著他的恢復(fù)而慢慢滋長,此刻,在赫連傷情之時便來勢洶洶地欲將他吞噬。
天帝玄光按照赫連的囑托用乾坤鎖將他縛在朱雀臺上,粗粗地鎖鏈發(fā)出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曧?,透過朱雀臺隱隱約約的霧氣傳到站在不遠(yuǎn)處的玄光耳中。
赫連眼中的赤色光芒忽明忽暗,紅光閃爍時他便不斷掙扎著,似乎想要從乾坤鎖中掙脫開來,但片刻后,紅光暗下去,他便歸于平靜,口中低聲念著什么,隨著他的聲音,朱雀臺上方的神雀便閃出金光,可神鳥還未顯形,卻又化作石雕。再看赫連,眼中又作赤紅,雙手又掙扎著把乾坤鎖弄出更大的聲響。
天帝緊著一顆心,卻也別無他法,只能靜靜等著。
如此反復(fù)多次,赫連終于在神思清明之時將滌塵之力的仙訣念完。朱雀臺上金光大盛,兩只神鳥發(fā)出清脆的啼叫。
終于,六道滌塵之力盡數(shù)貫穿赫連的身體。天帝玄光身形一閃,來到他的面前,揮手將乾坤鎖收了回來,赫連跪倒在地,重重地喘息著。
“你還好吧?”天帝蹲在赫連的身旁,關(guān)切地問道。
赫連滿臉蒼白,雙唇之上竟沒有一絲血色,卻還是點了點頭。
天帝皺了皺眉,并未說什么。
沉默許久,朱雀臺上隱隱傳來哭泣之聲。
天帝玄光輕輕拍了拍赫連抽動的肩膀,無聲地安慰著。
淚水順著赫連那清冷俊美的臉頰緩緩流下,他低聲訴說道:“都說滌塵之力宛如錐心,原來,竟是這般的痛……那時候,她該多么絕望啊……”
此后數(shù)日,赫連便將自己關(guān)在又重見天日的曷訧殿中,閉門不出。
待天帝來到曷訧殿中時,便見到院中東倒西歪的散落著許多酒壺,還有梨樹下那方竹榻之上爛醉如泥的赫連神君。
玄光心中微怒,厲聲問道:“你這是在做什么?”
許是天帝聲音太大,赫連身形一動,緩緩醒了過來,他勉強(qiáng)睜著朦朧地雙眼,看清了來者,回了句“天帝怎么來了?”聲音竟渾濁地不像話。
“我若再不來,只怕天界要多一個醉死的天神了?!碧斓鄣呐瓪馑坪醺趿?。
赫連訕訕地笑了笑,沒有答話,只是舉了舉手中的酒壺,又徑自喝了起來。
見他這般頹喪的模樣,玄光心中亦是難受,深深嘆了一口氣,輕聲說道:“你這樣又是何苦呢?”
這時,一陣風(fēng)吹過,樹上的梨花紛紛飄落,赫連放下酒壺,拾起一朵梨花,看了許久,忽然苦笑一聲,瞧他眼中的光彩竟不似方才那爛醉的模樣,只聽他輕嘆道:“以為喝醉了,心里就不那么苦了,可喝得越多,這里……”他點了點了自己的太陽穴的位置:“可這里就越清醒。”頓了頓,他又說道:“你們都說她死了,可我卻覺得,她一定會回來的。所以,我要在這里等她……”
說完,他又拿起酒壺,繼續(xù)喝起來。
天帝蹙眉,無奈地說道:“且不說她能否回來,即便她當(dāng)真能回來,你就打算讓見到你這般模樣?”
赫連不說話,依舊自顧自地喝著。
“罷了,你若想喝便喝吧!”天帝無奈,轉(zhuǎn)身走出曷訧殿,對候在院門外的隨侍小仙吩咐了一句“你去瑤池之中,取些最烈的酒,日日給他送過來?!?p> 本以為赫連會這般喝上一些時日,不料第二日,奉命送酒的小仙卻急忙趕到合光殿中回稟道:“天帝,小仙今日去送酒時,發(fā)現(xiàn)昨日您命我送去的酒皆悉數(shù)原封不動地放在院中,且尋遍曷訧殿都不見伏魔將軍的身影?!?p> “不在殿中?他如今這個樣子還能去哪?”
隱約察覺到天帝有些怒意,小仙心里一緊,小心翼翼地說道:“小仙這就四處去尋尋!”
小仙剛要動身,便聽天帝嘆道:“罷了,隨他去吧……”
說完就踱步走向院中,小仙見狀,應(yīng)了聲“是”,便躬身退下了。
玄光立在院中,抬頭望向蒼穹之頂,幾朵白云慵懶地飄著,仿佛千萬年來,皆是一個模樣。
光陰流轉(zhuǎn),須臾間,又是百年。
天界,和鈴殿中,露臺之上。
子木將名簿上最后一個名字刻到姻緣牌上,定定地看了許久,然后將那方木牌信手扔到一旁的籃子里。身后的濃霧這時也開出一條道來,隨后月老便從中走了出來,分作兩側(cè)的濃霧又不動聲色地合了起來。
“哎……”
月老方踏上圓臺,便聽到子木重重地嘆息。
“你這般垂頭喪氣的又是為何?”
聽到月老的聲音在身后響起,子木站起身來,轉(zhuǎn)身看向月老,滿臉愁容。
“月老,您說都七百年了,青葉到底去哪了?”
聽他這么說,月老的身形頓了一頓,猶豫了片刻,嘆道:“都七百年了,你還執(zhí)著于此事嗎?”
子木上前一步,回道:“天界眾仙神都以為青葉死于玄天澗的天雷之中,可我卻知道,那時,她明明還有氣息的。”
“天帝不是說了,青葉重傷不治。不管怎樣,天帝已將此事禁言,數(shù)百年來青松神君也不知所蹤,今后,這件事也不會再被提起。你也該看開了……”
盡管月老說得有理,可子木還是相信青葉一定沒有灰飛煙滅,那時,她躺在自己懷中,盡管虛弱,卻分明沒有嚴(yán)重到就此殞命的。
“我相信青葉還活著。”子木說得信誓旦旦!
月老無奈,反問道:“若真如你所說,那這數(shù)百年來,你可曾尋到她的半分蹤跡?”
子木撇了撇嘴,悻悻地說道:“聽聞赫連神君尋了她近百年,天地各界都找遍了,也未曾尋到青葉的身影,我又如何能找得到?”
月老瞪了他一眼,還未開口,又聽子木問道:“月老,您說青葉有沒有可能已經(jīng)轉(zhuǎn)世到凡間了?”忽然,他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興奮地喊道:“因此她沒有了仙力,所以我們才尋不到她!對!一定是這樣的!”
月老微不可查了愣了片刻,隨即正色道:“那你七百年來,可曾做過轉(zhuǎn)世后的青葉的姻緣牌?”
子木倒是愣得很明顯,沉默了好一會,才若有所思地說道:“對哦!或許我該將這七百年的間的姻緣牌好好查看一番,說不定是我遺漏了?!闭f著,他就要躬身去籃中拿姻緣牌了。
“好了!青葉已經(jīng)消失了,你休得再胡鬧了!”月老厲聲喝止道:“今后,你也不許再提此事了!”
月老這般疾言厲色倒是讓子木嚇了一跳,但心中卻還有些不明所以。
這時,殿中的一個小仙童從前方的回廊上閃了出來,沿著石板路緩緩向露臺走來,待靠近了,小仙童向月老行過一禮后,開口說道:“啟稟月老,伏魔將軍求見!”
還未等月老和子木反應(yīng)過來,回廊圓形拱門處,伏魔將軍赫連便立在那處了。
小仙童臉上露出為難的神色,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望向月老。月老輕輕嘆了口氣,對子木和小仙童說道:“你們都下去吧!”
子木和小仙童剛剛走到石板路上,前方的赫連身形一閃,并未給他們擦肩而過的機(jī)會便已經(jīng)來到露臺之上。
子木回頭看了赫連神君一眼,他還是數(shù)百年前所見那般清冷,眸子始終如望不盡的深潭一般,只是,那份幽深之中,隱隱流露出了憂傷。
兩位小仙已然走遠(yuǎn),赫連環(huán)顧了所處的這方露臺,目光停留在那裝著姻緣牌的籃子上,許久,他幽幽嘆道:“當(dāng)年,她便是在這里刻了這枚姻緣牌吧!”卻并未對自己的貿(mào)然到訪表示歉意,月老也知道,赫連神君向來不會說那些客套之語,也不曾介懷。
循著他的聲音,順著他的目光,月老看到掛在赫連腰間的那枚褐色木牌,上面“青葉”二字很是顯眼。
微蹙的眉心緩緩又舒展開,月老忽地笑了,他緩緩說道:“是??!當(dāng)初老夫瞧著她是個頑劣的小仙,便想借由此事磨一磨她的性子。不料,前后不過三年,她便刻成了這方姻緣牌,那份定力與耐性,倒真是讓老夫刮目相看!”
“她向來機(jī)敏,學(xué)什么都很快的……”回憶紛至沓來,赫連的臉上也顯出一絲笑意。
月老笑著嘆道:“可老夫還記得,當(dāng)日在澤承禮上,神君可是嫌她糊涂的!”
赫連望了月老一眼,笑容中泛起一絲苦澀,回道:“本君倒希望,她能如我們初見那般,始終都是個迷糊的小仙?!?p> 月老心中惋惜,面上卻依舊不顯露半分,只是平靜地問道:“聽聞神君于各界中尋了青葉近百年,不知可有收獲?”
這句話當(dāng)然是明知故問,果然,赫連搖了搖頭,說道“所以,我才來找月老你了?!?p> 月老卻嘆道:“七百年前,青葉便死了,神君又何苦這般執(zhí)著呢?”
赫連定定地將月老望著,問道:“你相信她已經(jīng)死了?!”
月老也不懼他凌厲地眼神,淡淡地回道:“如此,神君怎會遍尋不得呢?”
“本君也是才想明白,若是她沒有了仙力,我自然是找不到的。而本君相信,她定然沒有死,所以,便只有一種可能,就是她如今身在凡世?!焙者B知道,月老司凡世姻緣,能見到凡世之人生平的一切,或許,他會知曉誰才是青葉的托生。也只有他,能發(fā)現(xiàn)青葉如今身在何方。
見赫連神君這般篤定,月老卻是搖了搖頭,嘆道:“請恕老夫無能為力,七百年來,并未發(fā)現(xiàn)青葉已經(jīng)轉(zhuǎn)世的跡象。”
“當(dāng)真?”
“當(dāng)真!”
或許因為最后一絲希望也破滅了,赫連神情很是痛苦,百年來,他早就習(xí)慣了不斷的失望,內(nèi)心也日日被煎熬打磨著。
掙扎了片刻,他緩緩開口道:“沒有跡象不代表她就未轉(zhuǎn)世托生。本君不相信她死了,不論要多久,本君一定會找到她!”
見他說得如此決絕,月老心中不忍,在赫連神君將要轉(zhuǎn)身離開之際,月老開口道:“老夫曾勸她在情根還未深種前離開神君,因為那時老夫覺得,不論何時,神君的心中都不可能只有她一個,亦不會為了她而不顧一切。如今看來,倒是老夫錯了……”
赫連背對著月老,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聽他嘆道:“若是本君能早些為她不顧一切,便不會像如今這般了……”
沉吟片刻,月老幽幽嘆道:“或許,你們之間并無緣分。”
赫連忽地轉(zhuǎn)過身,深鎖著眉頭反問道:“若是無緣,那數(shù)百年的種種又作何解釋?”
月老的笑容也顯出一些苦澀,回道:“神君該知道,你們那數(shù)百年的糾葛,只是一個天劫罷了!”
赫連沒有說話,依舊緊鎖地眉心表明他心中的不解與不甘。
“仙神的姻緣,老夫也探尋不到,著實不該妄論。只是當(dāng)年她擅自定了一對凡人的姻緣,才有后來的種種際遇,老夫或多或少知道你們之間發(fā)生了什么,如今瞧著,或許,這便是老天對她擅改姻緣的懲罰……”月老又意味深長地嘆了一句:“老夫勸神君,還是放下吧!”
“放下?”赫連冷笑一聲,“本君曾經(jīng)瞻前顧后,才將她從身邊放走,已然悔恨不已。今后,縱使如何艱難,本君定會尋到她。哪怕這天地覆滅,也絕然不會再放開她了!”
赫連神君離開許久了,月老還立在露臺之上,若有所思地盯著眼前的一片虛無,忽地,他笑了,輕聲嘆了句:“如此,也不負(fù)她的一片深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