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魂南州,往西百里便可踏進(jìn)西洲土地的西南邊境上,兩道身影一前一后緩步丈量著細(xì)沙大道。
當(dāng)先一位白衣飄飄,在四周隨風(fēng)而動的灰黃塵沙中極為顯眼,與后面一身黑紅破衣的白臉男子更是天差地別。
紅衣男子面色煞白,身上纏裹著數(shù)不清的絲綢血布,約莫百步距離后,前方只穿了一件白色內(nèi)衫的俊朗青年像是察覺到了身后已是滿頭冷汗的重傷之人,腳步一變,斜著朝路旁沙地特有的黃楊樹蔭下走去。
臉上明顯寫有“重傷垂死”的紅衣青年見狀一愣,不言不語跟在后面,等到兩人都站進(jìn)樹蔭后才見他虛弱開口,只是一“謝”字吐出一半,便被身前的負(fù)刀背影冷聲打斷。
“此刻言謝還為時尚早!我不過跟著師尊粗學(xué)了兩手外用醫(yī)術(shù),用來包扎止血還好,可你除開渾身上下二十四處嚴(yán)重外創(chuàng)不說,更有只差毫厘便刺破心臟的魂兵劍氣遺留體內(nèi)!”
語速不快卻自有一番鋒銳氣息的白衣男子說道這里微微一頓,轉(zhuǎn)過身來直視額前一縷白發(fā)剛好隨風(fēng)揚起的白臉青年接著道:
“加之魂脈龜裂,魂元枯竭,即使是那枚三日元丹,也只能吊住你一口命氣不散!而今日子時,便是元丹效盡之際”,負(fù)刀男子面色平靜,好似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再等兩刻我魂元恢復(fù),便帶你去一遭距此最近的望木門,不過那望木門雖為黃級小派,其門主顧玥茗卻是脾性古怪,屆時是生是死,便看你之造化了…”
“造化?就是說看運氣嗎?我魁木孤卿自出了北洲,別的都好,就是運氣一直不太好,此刻若不親口謝過裴兄的救命大恩,怕是…咳咳咳…沒機會了?!?p> 滿面風(fēng)塵不掩其霸刀風(fēng)姿的裴洋瞬間動容。
即便他已經(jīng)猜到被此時的西洲會掀起何等滔天巨浪,也不及此時感受到眼前這位號稱來自蠻荒之地的少年啟魂說到自身生死大事時,那種不經(jīng)意間透出的豁達(dá)灑脫來得震撼。
“煩請裴兄稍等片刻”,魁木孤卿喘息說完,不顧此時已經(jīng)從右手指縫間流出的絲絲血線,在裴洋的狐疑注視中扯下還算干凈的內(nèi)衫衣角盤膝坐下。
一邊以血為墨在絲綢白布上“奮指疾書”,一邊頭也不抬出聲說道,“裴兄,你說我小人之心也好,說我斤斤計較也罷,這一問我是不問不快,你就把我當(dāng)做將死之人,說句真話可好?”
也不管負(fù)刀裴洋是否答應(yīng),眼見指上剛剛咳出的“血墨”干涸、繼續(xù)沾著傷口黑血書寫的魁木孤卿便沉聲問道:
“不過一面之緣,今日之前你甚至還不知我姓名來歷,裴兄你為何出手?莫要給我說什么魂道隨心,這世上哪有那么多不求回報的好、無緣無故的善?
若只是路見不平、仗義拔刀,你就不怕我也是那滿手血腥的邪魂惡人?”
裴洋張了張嘴,低頭看著認(rèn)真思索的魁木孤卿,神色復(fù)雜。出手救人是意料之中,霸刀一道,本就是求個念頭通達(dá)??裳郾牨牽粗緦m少主身首異處,卻是他這位剛剛見過戮宮之主的青璇霸刀也沒想到的。
“我看你順眼……”
等了數(shù)息才等到的答案魁木孤卿驟然呆住,指下最后一個“極”字寫得歪歪扭扭。再次捂口咳血,魁木孤卿搖頭一笑也不深問,只是拿起寫滿血字的白布踉蹌起身。
字不好,只是能辨認(rèn)清楚而已。
“這便是令熊天行眼紅拼命的原因,還請裴兄務(wù)必收下!”
以為是遺言家信之類的裴洋伸手接過,粗略一掃后大驚失色,“這是…韓家九??!”
魁木孤卿微微點頭,細(xì)數(shù)周身,他除了這道自己以兩年光陰為代價“掙”來的九印魂術(shù)外,當(dāng)真沒有什么能報答的了。
裴洋面色一肅,“這我萬萬不能收,若是兄臺有心報答,待傷勢大好后請我喝頓酒便可?!?p> “難道裴兄認(rèn)為小弟一條命還比不得區(qū)區(qū)一道九印魂術(shù)?”
世人生來必死,同樣生來必爭,見過裴洋眼中一閃而逝的熱切渴望,再聽著此時不容置疑的堅定拒絕,醒來后好似重生一般的魁木孤卿露出一抹發(fā)自內(nèi)心的認(rèn)可敬意。
裴洋聞言眼露掙扎,手中那道以血為墨寫成的魂術(shù),此刻仿佛重若千鈞,需要他用盡渾身氣力才可拿穩(wěn)。
掙扎半晌,這處荒無人煙的南州荒漠突然傳出一聲爽朗大笑,“那好!收便收了,不怕魁木兄笑話,這韓家九印號稱燃魂之下第一奇術(shù),于我有大用,說是雪中送炭也不為過!既如此,那頓酒便由我請了,你若不愿,這魂術(shù)不要也罷!”
不敢大笑出聲的魁木孤卿咧嘴露齒,哪怕面色慘白,也不影響此時眉宇間透出的開懷笑意。
“魁木兄,我這就帶你去望木門,那娘兒們?nèi)羰遣会t(yī)你,我便教她嘗嘗我背上卸封的厲害,反正這酒,我是請定了!”
魁木孤卿含笑點頭,任由鋒芒四散的刀之魂元纏裹身體,帶他登天而上。
“咳咳…”開口疾風(fēng)倒灌,魁木孤卿借機清了清嗓子,“裴兄,若不嫌棄我修為低微,以后直呼孤卿便可。”
長發(fā)后飄,更顯謫仙風(fēng)蘊的裴洋扭頭笑道:“順眼就是順眼,哈哈…”
還未笑完,裴洋眉頭一挑,“孤卿?魁木為姓?”
得到魁木孤卿肯定回答的裴洋恍然嘆道:“我道是誰有如此膽氣敢跑到天行城殺人,原來是近日名動天下的游魂孤卿?”
“什么名動天下,差點就到不了西洲、遇不到裴老哥如此坦蕩胸襟的真正魂者了”魁木孤卿滿面苦笑,各中艱辛,實在難為外人道。
走神半晌,想起西洲之行的魁木孤卿悚然驚道:“裴兄!那熊絕乃是創(chuàng)魂帝者,你我即便如此飛遁,怕是也逃不出他的帝境感知吧?!”
“創(chuàng)魂境…那可是號稱當(dāng)世魂道終極的無雙帝境啊”裴洋眼露神往,極不應(yīng)景的感慨一聲后才正色道:
“我在那三名掌魂走狗的眼皮子底下一路向東,而后借道月魂西林橫穿了大半西洲才到此處,量那熊絕手眼通天,也不可能短短三日便尋到你我二人蹤跡,兄臺你大可安心療養(yǎng)?!?p> 懷中揣著修魂之人無不夢寐以求的絕世九印,從面上也找不到絲毫欣喜激動的白衣男子說完回頭,一道呼嘯罡風(fēng)也吹之不散的低沉話語幽幽傳來。
“至于傷好之后,便真的只能看兄臺運氣了……”
已然猜到言外之意的魁木孤卿瞬間屏息,還當(dāng)他是被嚇到的裴洋只是埋頭趕路,以至于并未發(fā)現(xiàn)此時后者眼中突然出現(xiàn)的一身垂死重傷也遮蓋不住的慶幸愧疚。
……
“祖山!你…你沒事了?”
才從山界氤氳魂元中走出的祖山冷哼一聲,正沉浸在激昂心緒中的魁木少年立即感到心口沉寂了三日之久的無上秘寶開始跳動,絲絲暖流以心為點涌向四肢百骸。
意通山界后正要接著說些什么的魁木孤卿猛然頓住,閉眼“看”到老人齊肩消失的右臂后,久久無言。
“哼!本事沒學(xué)到,倒是把你師父的一身硬臭牛氣學(xué)得青出于藍(lán)啊?!?p> 感受著話中的怨大于諷,只有一道白衣背影在前的魁木孤卿滿眼慚愧低下頭去,五官漸明的祖山卻好似得理怨婦一般繼續(xù)道:“人也殺了,也快死了,這下舒心了?”
說完,與祖山一同“蘇醒”的無上山魂微微震顫,之前涌出的絲絲暖流再次百川歸海般涌向心口,那張與少年夢中魂祖形似八分的蒼老面龐也愈發(fā)凝重陰沉。
“死不了,這就是在去找人救命的路上呢”魁木孤卿嘿嘿一笑,想起什么一樣疑惑問道:“祖山前輩,你消失之前讓我往西,我還能想到是你不弱創(chuàng)魂絲毫的感知發(fā)現(xiàn)了他,可你是如何知道他一定會出手?”
聽到“死不了”三字面上才好看許多的祖山當(dāng)即冷笑一聲,“你除了整天想著殺人報仇還知道些什么?老夫不通人魂天機,卻也知道何謂因果,今日你殺人,明日人殺你,冤冤相報何時盡?不是說你為至親報仇便是錯了,可那也得量力而為不是?待你修成無上,即便殺光整個永魂大陸老夫也絕無二話……”
開始他還附和稱是,任由老人發(fā)泄胸中怨氣。
可到后來,那個巴不得他能就此“隱居山林一心修魂”的老人說到什么“稱尊永魂、天下共主”后,此時心結(jié)盡解還略有茫然魁木孤卿不自覺的問出一句“那又如何?”。
祖山驟然頓住,安靜半晌后氣急敗壞的咆哮道:“老夫自斬精源,是讓你來問我那又如何的嗎!若不是無上山魂早已認(rèn)主,你當(dāng)老夫愿意與你這種天賦平平還不求上進(jìn)的人浪費口水不成!”
魁木孤卿愣愣無言,眼中那抹被說成“不求上進(jìn)”的委屈還來不及化成反駁言語,便被腦中緊接著出現(xiàn)的念頭盡數(shù)打散。
“不求上進(jìn)嗎?此時想來,我這一身常人艷羨的啟魂修為,當(dāng)真只是為殺人報仇而修,可若是與圣地南州之內(nèi)為不朽魂道而苦尋一生的魂者一樣,我可以嗎……
不!那力量我只想用來保護(hù),可到頭來,卻什么也保護(hù)不了。
師父啊…問心無愧,你當(dāng)真無愧嗎?”
魁木孤卿苦澀一笑,兩眼陡然綻出一道從未有過的明亮光彩,“我雖非良主,但定會盡力打破無上禁錮,讓前輩重獲自由身!”
因無上山魂恢復(fù)后緩緩流入干涸魂脈的山之魂元隨之一停,而后便是滔滔山洪奔流無阻的恢弘氣象,肉眼可見的深灰光點憑空浮現(xiàn)。
已經(jīng)帶他飛了大半時辰而不顯疲態(tài)的裴洋驟然回頭,背上長刀一陣顫鳴。
“孤卿兄!此時妄動魂元,可有性命之危啊!”
魁木孤卿捂胸咳出一口紅中帶紫的心血后眨眼回神,“有勞裴兄掛心了,我是想試試能否憑借自身魂元療傷,不曾想那魂兵劍氣如此厲害?!?p> 深深看了魁木孤卿一眼,裴洋伸手握住顫動不已的卸封刀柄,“孤卿真乃天縱之才,我自問如此傷勢之下定是調(diào)動不了半絲刀魂,剛才那股魂元波動,可是堪比掌魂啊!”
驚訝說完,裴洋再次叮囑道:“再有半個時辰便能到望木門了,還望孤卿你再忍耐忍耐?!?p> 魁木孤卿點頭應(yīng)是,對身前救命不算、又帶他千里尋醫(yī)的白衣青年報之一笑。
體內(nèi)山界。
祖山罵罵咧咧,細(xì)一聽來,赫然是在罵那有靈山魂,“蠢寶、夯貨”之內(nèi)層出不窮,感到魁木孤卿重新意臨山界后才緩緩?fù)O隆?p> “看來那勞什子的戮宮少主也不是白殺的,竟能僥幸打通陽維”,祖山滿臉平靜,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握拳背在身后的透明獨臂,早已因少年一句“重獲自由身”變得指節(jié)發(fā)白顫動不已。
“不過你此時雖有無上山魂護(hù)住心脈,也萬萬不可再妄動魂元了。外面那小子說得對,再來兩次,元宗現(xiàn)世也救不回你?!?p> 面色蒼白依舊的少年深吸口氣,咧嘴笑道:“她說了,不想我這么早去找她,我要是去得早了,她可是會生氣的……
早早便聽說永魂大陸廣袤至極,極西有無盡汪洋,極南為萬山之祖,今后我可要好好看看這大好河山,怎么舍得死?”
祖山一愣,外面臉上透著灑脫笑意的少年,他說是看著長大也不為過,可此時,卻有些看不透了。
前方長發(fā)亂舞的負(fù)刀青年似心有所感狐疑回頭,見到了一張無比陌生的燦爛笑臉,也是此時他才驚覺,身后捅翻了西洲青天的人,不過是位看來比他還小上許多的年輕啟魂罷了。
那風(fēng),那云,那笑,好像自己多年前初見小師妹時也曾有過,那是見到將來時該有的笑。
“裴兄,可是到了?”
裴洋瞬間回神,回過頭去說了句“即刻便到”,順勢藏好了眼中復(fù)雜。
魁木孤卿也不以為意,再次于心內(nèi)問起了最初疑惑。
“自古人心難測,可這世間有兩種人,乃是眾人公認(rèn)的天生俠客。一為練劍之人,一為修刀之人。劍為兵中王者,非心性剛直之人不可練,刀為兵中霸者,更是坦蕩孤勇。
而他身為單魂帝道當(dāng)世傳人,定不會是奸佞之徒,試問一名以行俠仗義為己任的掌魂尊者,見到你這般生得老實的人被群王追殺后會有何感想?”
“這…”魁木孤卿干咳兩聲,在他聽來,祖山說的顯然還不如后者一句“看你順眼”來得可信。
果不其然,接下來的低聲嚅囁險些讓他再咳出一口心血來。
“不過……當(dāng)時情況危急,我即便身為無上器靈,也…咳咳,想不到有何辦法能夠保你一命了…”
話音越來越小,魁木孤卿一張白臉也越來越沉,“說了半天,若是你不小心猜錯了,我還是難逃一死?這般看來,我之前還說錯了,我這運氣,可不算差啊。”
祖山低估一聲“誰叫你不聽老夫所言”,而后仰頭望天,不再言語??竟虑渥旖浅閯?,第一次想把無上秘寶從心口摳出來扔掉。
兩人一魂陷入沉默,四周只剩呼呼風(fēng)聲經(jīng)久不絕,魁木孤卿此時也才來得及思慮茫茫前路。身前的霸刀之主可是說過,此行求救之人脾性古怪,救或不救得看他運氣,聽過祖山繞了好大一圈才講出的“密辛”后,他對“運氣”二字更是半點不信。
但好在此時無上秘寶恢復(fù)如常,以他板上釘釘?shù)膯⒒曛屑壭逓榧由仙砑娴膬煞N不同醫(yī)術(shù),大可找個隱蔽之地自行療傷,不過畢竟是掌魂尊境留下的魂兵劍氣,沒有個三年五載,怕是難以痊愈。
想到這里,魁木孤卿低聲自語道:“便當(dāng)去看看這天下人所傳的魂者圣地好了,到時那人不出手,我再尋個去處自行療傷。
南州多宗派,也不知是個什么氣象,青璇魂宗…璇璣子…”
念到這里,魁木孤卿兩眼露出一抹感激溫情,連祖山也不知道,他經(jīng)常念叨的山小子,即便現(xiàn)在也傲立于少年腦海,揮之不去。
少頃,被胸口劍氣痛醒的魁木孤卿捂胸問道:“祖山,你總說只要我潛心修行,有無上秘寶相助終有一日會踏足無上境,可想必你也知道其中艱辛殘酷,就拿這次來說,我若是有一把地級魂兵在手,定不至于如此狼狽,恐怕不用他人相助也能保住性命。”
“你小子怎么不傻了?還能想到魂兵?”
不理祖山習(xí)以為常的譏諷嘲笑,魁木孤卿兩眼平視著前方那把只知名為卸封,不知其魂兵等級的入鞘長刀,靜候下文。
“此時的你就別想了,待你修到掌魂尊境自然便知,很久以前老夫便說過,你不過是初入魂道而已,那句話,現(xiàn)在的你同樣適用。”
已是雙維貫通的魁木孤卿正要反駁,前方傳來的平靜話音讓他立即收回山界內(nèi)一縷單薄意識。
“下面便是望木門了,孤卿兄,可要記住我路上給你說的,見到顧玥茗后莫要亂語,讓我來說?!?p> 神色如常的魁木孤卿點了點頭,透過云霧向下看去。
只見下方有山有水,藏于半山腰的高樓殿堂若隱若現(xiàn)。還未降下,便能聽到其間傳出的鼎沸人聲,仔細(xì)辨認(rèn)聽來,赫然是在誦讀少年聞所未聞的魂書典籍!
“太古之初,魂祖?zhèn)鞯?,逍遙兵術(shù),冥冥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