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中祖山話音漸弱,似乎嘟囔了句“沒出息”,沒聽清的魁木孤卿也懶得理他,兩只看似清澈的眼睛抬起,盯著名為順子卻不知姓什么的黝黑漢子說道:
“到底是你妹夫,如此羞辱,不太好吧?”
哪怕幾經(jīng)生死,魁木孤卿不善言辭的性格卻“始終如一”。說好聽的,是內(nèi)秀。難聽,便是內(nèi)向、不會說話。
果然,聽他說得如此直白,一臉不爽的順子立馬變得暴躁如火。
“哪里來的毛頭小子!關(guān)你什么事,趕緊讓開!”順子心內(nèi)兀自驚訝于“毛頭小子”紋絲不動的氣力,面上卻是張口便罵。
本就窩火的他,可沒心思與一個毛都沒長齊的小子比氣力。
魁木孤卿卻不理他,自踏出北洲,他對這些個“仗勢欺人”的人都是好感欠奉,盡管黝黑順子也沒什么“勢”可言。
“男兒有淚,不可輕彈。更何況,你妻子還在旁邊…”
清瘦面龐煞白依舊,依稀還可看到額間冷汗,聽到一句在旁人聽來文縐縐酸得牙疼的“男兒有淚不輕彈”后,卻是睜開了那雙滿是疲憊自責(zé)的眼睛。
睜開眼睛的青年也不說話,兩片發(fā)青雙唇緊緊抿在一起。先是凝視著撲在他身上,準(zhǔn)備替他挨下一個沉重耳光的瘦弱身影,而后仰頭望向這突然闖入場中的褐衣青年。
看那稚嫩臉孔,似乎還比他小上許多,衣著也算光鮮,怎地會有閑心管這等閑事?
這般疑問,同時出現(xiàn)在場中幾位同鄉(xiāng)腦中,自然也包括此時已是眉眼狂躁的順子。
“給老子滾開!”看了兩眼渾身顫抖、真正是瘦皮包骨的紅眼少女,怒不可遏的順子終于再次開口了。
之前因?yàn)榭竟虑湟簧砉怩r褐衣而想著不愿惹事的他,此時捏起左拳就朝少年那張棱角分明的臉上搗去。
第一次心生惻隱、挺身而出的魁木孤卿也沒料到這漢子如此沖動,不愿顯露修為傷人的他一時竟有些不知所措。
用力重了,這明顯只是貧苦凡俗的黝黑漢子如何承受得???輕了,又怕是要頂著兩只青眼去見仇人周光了。
這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事,還真不是那么好做的。
心念急動,魁木孤卿瞇眼看著常人眼中既快且狠的一拳,在他眼中卻是宛若龜爬。
“二哥!”眼見少年只是右手輕抬,氣力傳出隔壁村的順子便踉蹌坐地,疑惑注視著魁木孤卿的少女驚呼一聲,就要上前詢問關(guān)懷。
只是才站起身來,便像是想到什么一般立在原地,眼露糾結(jié)。
魁木孤卿神色如常,魂元未動、僅用肉身之力震退順子后便蹲到青年面前。
伸手撩起青年被鮮血浸濕的褲腿,順帶著從肩上布包中撕出一截絲綢布條,清理包扎,神情認(rèn)真。
一連串嫻熟動作,看得邊上眾人目瞪口呆。
那手法,似乎比走動于附近三個村子的行腳老郎中還嫻熟許多,這一看就是城里出來的愣頭青一樣的少年,是一名醫(yī)者?
當(dāng)下,連握著一塊凹凸青石的順子也陡然停住,看著褐衣少年黑發(fā)披散的后腦滿是復(fù)雜尊敬,一旁后來圍上看熱鬧的十幾名農(nóng)家漢子,簡直能說是狂熱。
看那神情,若不是不知魁木孤卿脾性、怕貿(mào)然上前惹惱了他,眾人怕是早就圍上去塞幾斤米面以表敬意了。
醫(yī)者,除了個別心術(shù)不正之徒,大多以治病救人為己任。便是當(dāng)初家仇所迫的韓棟,也只是偷了點(diǎn)凡俗身上少量無傷性命的人魂之精,治病卻分毫不收。
起初尚未踏入啟魂的魁木孤卿還因此在心內(nèi)給了他個“韓老魔”的稱號。
可啟魂之后想來,十幾年的時間,若是真的喪心病狂,又何以才是半步掌魂的修為?
整個永魂,屠村殺人、強(qiáng)取豪奪之事并不新鮮,可從未聽過有那位醫(yī)者受過欺凌、不是壽終正寢的!
在掌控強(qiáng)大力量、幾乎不會染病的魂者眼中,卻又是另一番氣象。但也不會肆意欺殺,畢竟,也不是誰生來便是魂者……
魁木孤卿不知姓名的青年雙眉緊皺、冷汗直流,卻始終不曾痛呼出聲,直至右腿長有寸許的傷口被包扎好后,才見他臉色好了許多,但也還是煞白依舊。
不見魁木孤卿起身,眼中似為他醫(yī)者身份而驚訝的青年立馬換成滿臉苦澀,不是先感激言謝,反而一句“我付不起診費(fèi)的”脫口而出。
“我不要診費(fèi)”魁木孤卿默然半晌,終于講出了令邊上小清如釋重負(fù)的一句話。
隨之沉默的少年心內(nèi)卻有什么洶涌而起,似憐憫、似戚然。
若是御空趕路,這東洲豈不是又多一名瘸子?
“你這腿骨,怕是斷了半年光景了吧?”看了看邊上纏著白布的拐杖,魁木孤卿接著說道:
“出來匆忙,也沒帶什么藥,只能替你矯正一番。痊愈時間可能要比用藥長些,期間切忌大力走動,農(nóng)活什么的,最好不要做了?!?p> 青年聞言如遭雷擊,一時口眼大張,臉上煞白竟是被他心內(nèi)激動生生化為潮紅。
“多謝大夫,多謝大夫…小女子無以為報,給恩人磕頭了!”一字不漏聽進(jìn)心去的小清當(dāng)即喜極而泣,口中喊著“多謝大夫”,當(dāng)真雙膝跪地,給魁木孤卿磕起頭來。
好不容易扶起生怕他阻攔迅速磕了兩個頭的小清,魁木孤卿在眾人疑惑注視中走向路旁樹林。
時間不長,便見他手中拿了兩塊切口整齊的木板從中走出,并未帶刀的他,是在祖山嚷著“大材小用”的嘮叨中,用山之魂元覆手從樹上切下的。
“可能會有些痛,叫出來也無妨”為了教授狄龍,早早便把韓棟所留醫(yī)書悉數(shù)吸收的魁木孤卿提醒一聲,先是在青年左腿推揉半晌,而后驟然用力。
伴著青年咬緊牙關(guān)也忍不住的一聲痛呼,其斷裂錯位的小腿腿骨便被尚未顯露出魂元的魁木孤卿復(fù)位接好。
兩塊眾人終于知其用途的木板,讓他就著重新撕下的布條綁在青年左邊小腿上,作固定之用。
一旁額頭通紅的小清見到魁木孤卿起身后,忙小心翼翼扶起自家男人。
再也顧不得與不知何時丟掉手中石頭的二哥慪氣,拍土整衣遞拐杖,這副妻子模樣,看得本就壓抑著什么的魁木孤卿滿眼悵然。
倩應(yīng)該,也是這樣的乖巧模樣吧?
正要揣著滿腹哀思悄然趕路,一旁順子與小清間的對話,卻又讓他佇立良久。
“即便醫(yī)好了腿,廢物還是廢物!”
“二哥!他是我丈夫,我選的男人,不許你這么說他!”
“你選的,就是你選的這么個廢物,你看你都瘦成什么樣了!
連袋米都扛不動,還整天想學(xué)別個修魂,做那老張頭天天忽悠村里娃娃說的魂者俠客,什么劫富濟(jì)貧,什么飛天遁地,連自己女人都吃不飽,不是廢物軟蛋是什么!”
許是終于從二哥口中聽到了遲來的關(guān)心憐愛,水做的女子扶著身旁深深低頭的男人泣不成聲。
邊上散開的路人視而不見,這般家常熱鬧,遠(yuǎn)比不上把背上糧食換幾尺布、幾罐鹽來得重要。
只是邊趕著去城里,邊與同鄉(xiāng)回頭對站在原地的魁木孤卿投去一道尊敬目光。返身后,還在低聲議論著什么。
“二哥…他再不堪,也是我男人,我不許你這么說他!”
看著滿臉倔強(qiáng)淚水的小妹,黝黑順子低罵一聲“我不管了”,卻彎腰撿起青年摔倒時滾落的布袋抱在胸前,大步朝著魁木孤卿來時的方向走去。
背上,還背著一包比胸前布袋還大了許多的包袱。
“小清,我對不起你…”青年抬起頭來,自責(zé)悔恨充斥眼中,甚至顧不得對替他接上斷腿的魁木孤卿道謝。
“有半片肉你都先讓給我,怎么會對不起?”
含淚雙目用力盯著身旁扶著他的女子,魁木孤卿到現(xiàn)在也不知其名字的青年忽而痛哭出聲。
“我不做夢了…不做了!”
沾惹塵土的拐杖還未等主人拍凈便又重新倒地,只是這次,與那道瘦弱身影不顧世俗倫理相擁痛哭的青年卻并未摔倒。
待得二人清醒回頭,之前的好心少年早已不見了蹤影。
……
“你小子莫不是魂元多得沒處使?明明自己一肚子怨憤沒散完,還主動出力找不痛快!
如你這般,這萬里路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走完!難道是不想報仇了?”
跟在一隊商旅長龍后的魁木孤卿陡然頓住,旁人看來像是鞋底在這截坑洼大道上被刺破了一般,臉色難看。
“如何不想,我日日夜夜都在想!”心內(nèi)低沉回應(yīng)祖山一聲,陷入沉默的魁木孤卿這才開始挪動那雙與魂裳配套的白底長靴。
如何不想?便是做夢都想著生啖周光,可即便知道啟魂初級還掌握魂祖秘法的自己要?dú)瓮踔芄馐且兹绶凑?,在真正踏上那條通向西洲的大道時,他卻有些怕了。
不是怕那號稱雄霸一洲的戮宮,也不是怕此去便是一去不返,若是可能,一命換一命又有何妨?
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在怕什么。
是夢寐以求的這一天來得太早太突然?又或是怕他修為不夠,沖不破戮宮大門見到周光?
跟著不知去往哪座主城商隊的魁木孤卿并不知道,什么行萬里路長見識、看百態(tài),只是他為自己找的借口而已。
許是感到少年心緒紛亂,早已被少年因那女子生出的無名羞憤嚇住,跟隨無上山魂真心認(rèn)主的祖山出聲斥道:
“優(yōu)柔寡斷!如何成就無上魂境?見識過那帝境后生,莫非被嚇破膽了?”
祖山說的牛頭根本對不上魁木孤卿心內(nèi)馬嘴,后者還一副未察覺的模樣自顧說道:
“創(chuàng)魂帝境算得了什么?你可是被它選中的人,即便本身資質(zhì)平平、心性也不算堅韌、悟性也只能算個中下…”
聽到這里的魁木孤卿已是臉若陰云,從被無上山魂禁錮醒來后,山界內(nèi)那原本一身“高人”氣息、酷似魂祖的老頭,什么時候變成這副討人嫌的碎嘴模樣了?
“可你有元宗的無上山魂,這些都不算什么大事,只要你不修行懈怠,無上…”
“夠了!”
被怒聲打斷的祖山有些發(fā)蒙,于當(dāng)初魁木孤卿突破啟魂王境的千仞險峰上來回飄蕩,神色怒極,卻又講不出話。似想不到這當(dāng)初一口一個“前輩”的毛頭小子敢大聲吼他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