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邊昏迷了一天一夜,身上雖然沒有外傷,但驚嚇過度??椬佣肆艘慌杷g了毛巾,卻看到田邊眼角有淚劃過。
“你醒了?”
田邊微微點點頭,喃喃說:
“我還不如死掉……”
“別說傻話!”
“大家現(xiàn)在都看不起我了吧?”
“沒那回事,你很勇敢,大家都知道。”織子安慰田邊道。事實上,整個村子現(xiàn)在愁云慘霧,根本沒空去關心活下來的孩子。
知道織子為了安慰自己而編謊,田邊感覺好受了些,他艱難地支起身子。端起粥自己喝起來。
右都統(tǒng)蒙達勒手上纏著棉布,站在一個臨時工棚里看著工匠修復僅存的回回炮。生怕兀速臺再使奸計,他執(zhí)意把這臺回回炮拉到前線再修。韓少龍被打瞎了一只眼睛,這會兒,他和其他工匠一樣的短打扮。這種回回炮是西域回子阿老瓦丁和亦思馬因獻上的。利用杠桿,可以把巖石拋出幾十丈遠,沖擊力可以擊破墻磚。當年苦圍襄樊七年,進退不得,得虧送來此炮,方才破城。但制造工藝密不外傳,即使懂得一點皮毛的匠人,也被留在大都禁止出境。韓少龍駐守襄陽時,繳獲過一臺回回炮,細加研究試圖仿制。所以他是懂修理的唯一人選,也只有蒙達勒知道這一點。
蒙達勒很擔心韓少龍和那些漢人工匠給他使絆子。但和普通的蒙古將領不同,他知道對于勞心者,只能先收其心。他思忖了一會兒,決定直擊韓少龍的軟肋:
“將軍忍辱投誠,鄙人明白是囿于家小,此等識時務的丈夫,深表敬佩?!?p> 韓少龍頓了一頓,沒接話,畢竟蒙達勒也是蒙古人,不可信賴。
“乞達歸國后,怕是又要叨擾尊夫人……”,看到韓少龍的痛處被戳中,蒙達勒趁熱打鐵:
“其實我大元上乘天命,天下人當感德懷恩。但白玉微瑕,總有些人草莽之氣未脫,有愧于我蒼狼白鹿之威德……”
韓少龍冷笑一下,停了下來,他想聽聽蒙達勒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韓將軍也是朝廷棟梁,若汝之妻女尚不能安康,那還有何人愿為我大元霸業(yè)奔走?所以說,保我韓將軍的家事安康,就是保我大元軍政的安康。倘若有人反對,那就是對我大元不利”
“難不成,你要……”韓少龍停下了手里的活,蒙達勒喝退了左右,韓少龍直接點破:“鴿信上所言之清君側(cè)?是否將軍本意?”
“哈哈哈!”蒙達勒撫掌大笑,上前一步道:
“我就喜歡和聰明人說話。不過我的勝敗,就在這唯一的回回炮上。拿到日本第一勝,我才能得到軍功,才能幫將軍消心頭之患……”最后幾個字,蒙達勒越說越輕。
“但都統(tǒng)大人還是過于樂觀了。搶得日本的軍功,但還有大把的地方可以讓乞達扳回的呢?!?p> “哦,這我倒沒想到,還請將軍賜教?”
“放虎歸山,其患無窮!”
蒙達勒就是要引韓少龍自己把這句話說出來,
“在下不敢,但若能借刀殺人……”
“末將愿為那把刀!”韓少龍斬釘截鐵道。
“將軍若有意,我只能行個方便。只是,這可是死罪……”
“哈哈,韓某人上船之時,家人已批孝相送!”
“韓大人果然剛猛!”蒙達勒欠了欠身,取出隨身的馬奶酒,在蓋子里斟了一滿杯,舉頭喝掉半杯,然后遞給韓少龍,后者一飲而盡,兩人按宋禮相揖而辭。
現(xiàn)在,韓少龍是他的同盟了。當務之急是修好回回炮,然后再利用韓少龍除掉乞達。但蒙達勒明白,以他和韓少龍的手腕,遠遠不是兀速臺的對頭。對付王子,還需要從長計議。
在天皇敕令之前,各大名的援軍都已組織完畢。這些部隊穿行于各個番鎮(zhèn)之間,心懷鬼胎。來自本州的部隊聚集于下關,準備渡海。這些部隊來自十幾個大名,曾經(jīng)都互為敵友。但九州的藤田家頗為忌憚這支聯(lián)軍,以兵船不夠為借口,一直消極配合。各軍隊只能自己雇傭民船渡海,好在九州的漁民非常響應。一時間瀨戶內(nèi)海上帆影點點,好不熱鬧。
趁著好行情賺外快的漁民中,就隱藏了海賊九鬼。他和竹兵衛(wèi)家的寡婦——化名筑子——假扮成夫妻,往來運送軍官,刺探情報。他很清楚蒙軍船隊的規(guī)模,人家一天送來的兵就相當于日本這邊兩天渡海的數(shù)量,算上九州本來部署的部隊,最終蒙軍定會超過日軍。如果在夏季臺風來臨之前能把蒙軍圍困在九州,斷了后繼的補充,同時日本還能不斷從對馬海峽增兵,如此一來就有勝算。但看現(xiàn)在的進度,怕是撐不到夏天了……九鬼眉頭緊鎖,心里暗罵:
“那些官老爺都在想什么呢!”
“死鬼!愣著干嘛!趕緊起帆!”在船尾掌舵的竹兵衛(wèi)寡婦打斷了九鬼。最終,只有這一對孤兒寡母跟著海賊離開了天草神宮。在船上干活的這幾天,竹兵衛(wèi)家的顯示出驚人的能耐,干練而且潑辣。九鬼很滿意這個搭檔,咧嘴一笑,伸手在筑子的屁股上捏了一把。竹兵衛(wèi)家的抄手打開了九鬼,怒目而視。是的,這個女人可以不顧俗見,但并不輕視名節(jié)。
這天夜里,九鬼正奇怪賭坊怎么都沒人了——筑子不讓他碰,九鬼也不想勉強,所以晚上都出來賭錢喝酒——一打聽,原來他們都去參加一個秘密會議了。雖然會議地點保密,但對九鬼來說根本不是難事,而且他很容易就混入了現(xiàn)場,召集者是漁民行會的頭目,參加的都是船老大。奇怪的是,在頭目邊上,還坐著一個眉清目秀的翩翩公子,一看就是個士族。
頭目清了清喉嚨:
“諸位,開會了,今天是要傳達一下藤田家的指示?!?p> 堂堂大名居然給草民下指示,會場里一下子就靜了。
頭目轉(zhuǎn)身向身旁的公子欠了欠身,繼續(xù)說:
“傳藤田家的指示,接下來的幾天,大家要積極配合本州的武士渡海,但也考慮到大家伙兒的生計,所以從明天起,所有船分成兩撥。一撥全天運兵,另一撥可以繼續(xù)出海捕魚,每三天輪換一次。”
下面響起了嗡嗡聲,
“武士給的錢多多了,我寧愿不捕魚,專門運兵!”
“放肆,國難當頭,還想著賺錢嗎?!”頭目厲喝一聲。
“藤田家吩咐了,今后不許收錢!”
底下一片嘩然。頭目繼續(xù)說:
“當然了,藤田老爺事后還是會補償大家的。再說了,現(xiàn)在海面上亂七八糟,太多船堵塞了碼頭,聚在一起反而航路不暢?!?p> 會場里的船老大們紛紛點頭稱是。然后,頭目開始安排分組的細節(jié)。
九鬼低下頭,雙手插在袖管里,暗暗撫摸袖珍算盤。這是他在運籌帷幄的神態(tài)?!疀]錯,現(xiàn)在的航線是很紛亂,但船老大都是熟手,雖然看上去雜亂無章,實際上每條運兵船的速度并不低?,F(xiàn)在要把運量減半,無論如何運兵的速度是更慢了。藤田家是想做什么?趁這個機會狠狠斬本州武士一筆不是很好嗎?難道是要調(diào)船去四國拉援助,以制衡本州?但這也太冒險了……’正思忖著,九鬼注意到頭目陪著公子準備起身離開了,他趕緊溜出去,守在馬廄邊,他想看看這個使者到底是誰派來的。
九鬼在馬廄等了一會兒,覺得不對,伸頭一看,馬廄里沒有官家的馬?!y道那個公子不是騎馬來的?’這更奇怪了,九鬼一路小跑到前門,人已經(jīng)走了,但九鬼認得地上的木屐印——住在這里的人只會穿草鞋,著木屐的一定是公子——一路跟去。跟到一個小碼頭,他遠遠看到了一條漂亮的小船,那個翩翩公子登上船,從裊娜的背影,九鬼料定這是個女人。女扮男裝的公子撩開船帳走了進去,通過縫隙,九鬼看到了一個年輕,消瘦,面色陰郁的男子,他的披甲上有藤田家徽……
回到窩棚,九鬼細細思量,覺得九州的兵力對比本就不樂觀,現(xiàn)在延緩運兵的策略居然是藤田本家傳達的。難道上面的貴族不想抵抗了?想來想去,他覺得遠遠離開這個九州才是上策。于是他吩咐筑子收拾東西。
“我不!我家男人死在這,我也死在這!”筑子堅決拒絕離開。
蒙達勒的探子不斷匯報日本增兵的消息,他倒是不慌不忙。對天守閣的多日觀察,他認為這種堡壘是防守的極佳武器。只要攻占一座城池,就能成為固若金湯的堡壘,而且,現(xiàn)在的他急需一個屏障。
另一邊,兀速臺親自督軍的先遣隊已經(jīng)登陸九州。乞達率領的主力就跟在一天半的路程之外。透過羽飛天眼,兀速臺知道北方的碼頭一直有大動靜,敵人的主力已經(jīng)逐漸積聚。而蒙古的軍馬還沒全部到位,現(xiàn)在必須要趁敵方陣腳未穩(wěn),主動求戰(zhàn),挫其銳氣。而且在野外作戰(zhàn),軍團轉(zhuǎn)移方便。蒙達勒已經(jīng)被軍令限制圍攻要塞,只要把日軍主力朝那里一引,豈不是一箭雙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