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節(jié) 人心
經(jīng)鄧茂方才這么一鬧,此刻裴謙的酒已是被驚醒大半。聞聽眾人呼喚,他這才又哆哩哆嗦地從桌子底下慢慢探出頭來。
“哎呀,貴使,貴使快快請起!快快請起!”
鄭凝績忙上前將裴謙攙了起來,隨后也是好不容易才又和孫嘉一起將對方重新扶至椅邊——眼下那裴謙的腿早已被嚇得不聽使喚。
“都怪手下多喝了幾杯,這才酒醉失儀,一時魯莽沖撞了貴使,還請貴使恕罪!”鄭凝績只趕緊朝裴謙拱手一揖道。
而這會兒那身后的鄧茂也已是被眼前的這一幕給驚呆了,他簡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奇怪,方才還和我一道同仇敵愾的小將軍,這會兒卻怎么反倒給賊子作起揖來?還有那降表,鄭帥他……他他他……他怎么竟也如此地糊涂!嘿!”
鄧茂實在是不愿繼續(xù)往下想了,索性只把手一背,氣哼哼站到了隊尾。
鄭凝績忙讓人將酒席撤去,之后這才畢恭畢敬地將降表捧到了裴謙面前。而那還正在椅上倒氣的裴謙也是又看了看自己身旁左右,他見剛才舉劍之人確已不在近前,原本還有些驚魂未定的他這才也總算又慢慢直起身來,隨后哆哩哆嗦地接過了降表。
“剛才……剛才那究竟是怎么回事,這到底是手下人喝多了,還是我自己醉了?”
裴謙忙用力搖了搖頭,隨之展開手中的降表一瞅,終于,他的臉上又一點一點重新露出了笑容。
“貴使,家父還讓我替他向您再三致歉,只因家父有恙在身,故而這才無法親自相迎,不恭之處還請貴使見諒?!?p> 裴謙覽畢忙也笑道:“好說好說,只要鄭大人肯誠心歸降,我家陛下自是不會虧待了諸位的?!?p> 眼瞅著面前的鄭凝績對自己是如此地謙恭,而那降表的言辭又是這般恭順,靠在大椅上的裴謙只又慢慢神氣起來??尚χχ?,他卻忽然眉頭一皺。
“誒,不對呀,小將軍,這降表上為何不見鄭大人的帥印呀?”
鄭凝績一聽。
“噯,貴使莫急,家父吩咐一定要等貴使點頭后再當面用印。”
說著,鄭凝績忙從帶來的匣中取出其父的帥印,然后就這么當著裴謙及帳下諸將的面,鄭重其事地將大印蓋在了那降表之上。裴謙低頭一瞅,心中的那塊大石這才也總算落了地。
“好,這回終于是踏實了!原本我還以為那鄭畋會是個多么難纏的家伙,沒想到卻也不過如此!說起來那老家伙倒也還算識時務(wù),終歸是還沒徹底老糊涂!”裴謙暗自得意到。
而同樣心花怒放的還有那孫嘉,只見他連忙上前賀道:“恭喜裴大人!恭喜小將軍!這下也算是功德圓滿,可喜可賀,可喜可賀呀!哈哈哈哈……”
身后典軍袁敬則也長長地舒了口氣。
“來呀,快上酒?!?p> 很快,帳中諸將就又端起了酒杯。
“來,貴使,我替家父敬貴使一杯,還望貴使回去后能在新君面前為我等多美言幾句,只要過些日子這雪一化,家父便會立刻帶人親自前往長安獻降?!编嵞兣e起酒杯道。
“好說好說,這事就包在我身上了!”裴謙也是滿口答應(yīng)道。
可就在幾人舉杯對飲之際,那帳下諸將卻只哀聲連連。但見他們有的望著自己手中酒杯愣在那里發(fā)呆,有的則眉頭緊鎖只將那杯中之酒當即一飲而盡。
“嗚——嗚——”
窩在隊尾的鄧茂更是不禁啜泣起來。
“誒,小將軍,帳下諸公這是怎么了,為何我聽著好像還有人在哭呀?”裴謙忙對身旁的鄭凝績奇怪道。
而此時鄭凝績卻也是正朝那帳下諸將偷眼觀瞧。聞聽裴謙詢問,這才忙又回過神來的他一時間竟突然有些語塞,不知究竟該如何解釋才好。
“他們……他們……”
旁邊袁敬見狀急忙開口道:“噢,貴使,只因我家鄭帥已病倒多日,像今天這么重要的日子竟也未能親臨,帳下諸將多有思念,故而這才難免落淚,不敬之處還望貴使體諒?!?p> “噢,原來是這么回事?!?p> 裴謙忙點了點頭。此刻已是又醉眼醺醺的他,哪里還能再認出那站在人群之后的便是剛才要劍斬自己的鄧茂。
“誒,對了,袁大人,說了這么半天,但不知鄭大人究竟得的是什么病,嚴不嚴重,用不用我親自去探望一下?”
邊上鄭凝績一聽只急忙道:“噢,有勞貴使惦念,可不瞞貴使您講,目下家父正惡疾纏身,倘此時前去探望,只恐會傳染給貴使,所以您看……”
裴謙聞言也是嚇得趕緊改口。
“噢,既是多有不便,那在下還是改日再來探望,煩勞小將軍替我向令公大人代為轉(zhuǎn)達慰問之情?!?p> “一定,一定?!?p> 見此刻天色尚早,于是裴謙忙又開口道:“既然眼下這該辦的差事都已經(jīng)辦完了,那我也就不多打擾了,如此在下便即刻趕回長安復(fù)命?!?p> “噯,貴使剛剛才來,如何這么快就要走?”
“是呀,貴使何不在此多歇上兩日。”
但鄭凝績他們又怎會知道,那裴謙一方面是急著想要早點回去交差領(lǐng)賞,另一方面還不都是因為怕繼續(xù)留在這里也被那鄭畋傳染上“惡疾”。加之他對剛才那稀里糊涂地一番折騰多少還心有余悸,所以眼下已然順利完成招降大任的他又怎么可能還坐得???于是乎,就在當天日落前,那裴謙也是就又帶人馬不停蹄趕奔了長安。
是日夜深,回到龍尾城中的鄭凝績只將今日營中所發(fā)生的一切全都一五一十地向鄭畋做了詳報,而和他一起悄悄回來的還有典軍袁敬。
“嘶——這么說來,那帳下諸將依舊還是心向我大唐的?”
“確是如此,父親?!?p> “只是那監(jiān)軍孫嘉便就未必是這么想的了?!痹疵呐赞壑拥?。
而也正如先前所言,這些日子鄭畋一直都在為軍中的人心向背擔憂不已。早年間便就曾在鄭畋手下做事的袁敬自也看出了對方的心事,只是同樣憂心忡忡的他一時間還不曾想出解決之法。然而,今日裴謙的到來卻是突然讓他計上心頭,當即袁敬便在中軍帳內(nèi)向鄭畋委婉獻言。
本來袁敬只是想讓對方先假意降賊,以此來拖住賊眾,為他們自己多爭取些時間,同時也可借此良機試探一下那營中諸將究竟人心幾何、孰忠孰奸。可偏偏當局者迷,情急之下鄭畋竟也是未能悟出對方語中真意,甚至還被氣得昏了過去,只惹得鄭凝績、鄧茂亦不禁于心中暗罵。
“這個袁敬,沒想到他竟是這么個家伙,枉我父平日里還如此器重于他,倘是此次父親真被他氣出個什么好歹,那我絕輕饒不了他!”
“哼,袁敬這家伙給大人出的什么餿主意,若是真依他所言,那我等豈不將盡皆淪為亂臣賊子!”
而有苦難言的袁敬自知已是百口莫辯,于是也就只能硬著頭皮留下來繼續(xù)替鄭畋演好這出戲。雖說只是詐降,可畢竟也不是小事,尤其還是在未能得到主帥的應(yīng)允下,所以當袁敬看到黃巢的勸降書時,心中自也還難免有所顧慮。
“到底我要不要先替鄭帥答應(yīng)下來才好呢?”
架不住兩邊裴謙、孫嘉的軟磨硬泡,最終袁敬只把心一橫還是答應(yīng)了下來。而當鄭畋被人送回龍尾城中后不久,慢慢琢磨過味兒來的他,這才也終于恍然大悟。
“哎呀,我等皆錯怪袁公了!”
這之后,鄭畋便將計就計寫下了那道詐降文書。書中言明,約定今春雪化后他便親自帶人往降。而也直至此時,那身旁的鄭凝績也才跟著如夢方醒。
“呀!父親,時才鄧司馬已先行奔回大營,該不會……”
“嘶——績兒,那你也趕快帶著降表趕回營去,記住,一定要當著那裴謙的面用印方能使其不疑,同時你也要仔細留意帳下諸將的一舉一動!”
“明白了,父親,孩兒這就趕過去!”
于是乎,總算及時趕回大營的鄭凝績忙攔下了鄧茂,并和袁敬一起將那裴謙及帳下諸將全都唬了過去。然而,鄭畋卻怎么也不會想到,正是他今日為挽救大唐社稷不得已才寫下的這封降表,日后卻成了他的一道“催命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