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8 一生二(十二)
周建躺在一張草席上,眼睛半睜半閉。黑色粘稠的藥膏從他的前額涂至右耳前的鬢角,把傷口完全掩蓋。一股腥臭混合著藥草的氣味包圍著他,雖不刺鼻,卻令人惡心。
這是一間堆滿了雜物的屋子,逼仄得幾乎沒有可供人立足的地方。
“咳?!?p> 店主輕咳一聲,試圖驚動昏昏欲睡的傷者。
跟在他身后進屋的王妧見了屋中的情形,不由得感到一陣氣悶。
“這是小店唯一的空房了,看他受了傷,才讓他白住兩天?!钡曛鹘忉屃怂暮眯闹e。
王妧沒有接話,而是問起周建的傷勢。
店主如實說了??偷昀锴∏勺×艘粋€過路的江湖郎中,他看了周建的傷勢,便拿出一些專治燒傷、燙傷的藥膏,說只要抹了他的藥膏,包管無礙。
兩人說話時,周建終于在半昏半睡中轉醒,他對上了王妧的目光,又看向了王妧身后一言不發(fā)的那人。
六安用輕笑回應。他知道周建認出他了。
“你這個……賊!”周建咬牙切齒,露出了猙獰而又痛苦的神色。
店主留給雙方一個說話的地方,悄然離去。
“什么賊瞎了眼會盯上你?”王妧諷刺道,“我早就警告過你,你想占徐多金便宜,他卻想殺了你!”
“你又知道什么!”周建騰地坐起來,大聲反駁。
王妧先是被他嚇了一跳,后又蹙著眉頭不說話。片刻后,她才暗暗嘆了一口氣。
“你膽子很大,腦子也不笨,很懂得隨機應變。你認出了六安,也知道他是我的人,那你應該清楚,我沒有害你之心。我來找你,只是想知道事情的真相而已。”
王妧說著,向他走近了兩步,低下身子平視著對方。
“徐多金發(fā)現(xiàn)了你不是他以為的那個人,那個人是誰?”王妧心里隱約已有了猜測。
周建態(tài)度軟和下來,語氣帶著幾分哀怨:“現(xiàn)在說這個又有什么意思?!?p> “沒意思?”王妧詫異道,“你以為你逃過一劫,徐多金就會罷手嗎?”雖然六安說白先生已經(jīng)離開,但徐多金仍在滁州。
周建再次受到打擊,看向王妧時眼里帶著悔意,只是沉重的絕望把它們掩蓋了。
“反正,我已經(jīng)這樣了,茍且活命罷。”以往,別人會相信他是風度翩翩的落難公子,以后,那些人只會當他是不知在哪個山頭落草的強盜!
一天之內,王妧已經(jīng)兩次看見絕望。她盯著周建臉上的傷處,顯得有些無禮。
“傷可以治,你原本的樣子,還找得回來嗎?”
周建被她看得側過臉去,王妧的話或許也觸動了他。
“你根本沒想要找回來,所以才不想活了。張伯活下來了……”王妧聲音低得就像是在自言自語。她直到這時才明白,張伯的絕望對她來說是無解的難題,可這個難題早就被燕國公解開了,這才造成了她的困惑。那些情緒強烈而又真實,偏偏被張伯遏制了。
周建聽不完全,不自覺地瞥了王妧一眼。而他所見到的情形卻令他驚叫出聲:“你……你怎么哭了?”
王妧回過神來,伸手一拂,指尖便沾上了淚漬。她盯著自己的指尖,愣怔不語。片刻后,她才冷冷地看著周建說:“我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徐多金把你奉為座上賓時,你不敢笑,他買兇來殺你,你不敢哭,還說什么茍且活命,簡直可笑!”
周建被她說得啞口無言,索性把眼一閉。正要躺回草席上時,他靈機一動,坐直了身子反駁道:“你根本就是強詞奪理!我怎么不能哭、不能笑了?我也可以想哭就哭,想笑就笑。”
為了不牽動傷處,他勉勉強強,皮笑肉不笑。沒過一會,他自覺笑聲干啞刺耳,又不甘示弱地說:“你看,我想哭也能哭?!?p> 上天奪走了他僅剩的一點長處,他已經(jīng)一無所有,徹徹底底淪為廢人,成為笑柄。他甚至能想象出,別人指著他的鼻子、用尖酸的語調罵他“不要臉”。
他壓下了心中翻涌的情緒,瞪視著王妧,任眼淚垂落到衣襟上,想以此來證明他言行一致??墒?,當他看清王妧眸中映出的人影時,他卻不敢相信地捂住了嘴巴,身體也不由自主地往后退。
其他一切紊亂的心緒被他拋到腦后。
“你別過來……”周建急切地叫嚷,“我?guī)筒涣四?,我?guī)筒涣四愕摹!?p> 王妧心知自己方才失態(tài)又失言,看到周建避她唯恐不及的樣子,她站起身來,說道:“你無須幫我,只須幫你自己?!?p> 她轉身看了六安一眼,內心平靜不少??蛇@一眼卻泄露了她的情緒。
周建看到王妧準備離去,他糾結不已,最終忍不住開口:“為什么!你有同知大人撐腰,一擲千金,跟徐多金搶人,你明明什么都有了……”
他想要的一切,他付出全部身心、汲汲追求的一切,她都擁有了,為什么她的眼里還會有一團可怕的陰影?他的絕望無法在那團陰影里劃出清晰的界線,就被陰影吞噬了,而她卻說,無須幫她?
紛雜的思緒令周建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
王妧停下腳步,沉默許久,才回答道:“你想知道答案,就自己去找,我為什么要告訴你。”
她說著,回過頭,恰好看見周建臉上的疑惑瞬間轉變成錯愕,她覺得有趣極了。
“誒,你這人……”周建唰地站了起來,見王妧已經(jīng)邁步到了門邊,嗔怪道,“怎么走那么快,沒看我都受傷了!”
六安落后幾步,扭頭留下一句:“你又不是傷了腳。”
周建一聽,追上去就要和六安理論。
穿過房中狹窄的通道,他直追到門外。院子很小,和他住了一夜的雜物房相比,卻大得足夠他舒展肢體。明亮的光線中,袒露的不僅是他臉上惡臭的傷處,還有他壓抑了許多年的心。他忘記了六安的玩笑,沉浸在一種釋然的境地中,自以為過了很長時間。其實在王妧和六安看來,變化之間只在一霎而已。
“我……”周建心中滋味難言,“我會把一切都告訴你?!?p> 王妧已經(jīng)聽到系統(tǒng)提示她任務成功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