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會議之后
海島的九月,在時間的分界線上進入了秋天,但氣候上,夏天的痕跡一點沒有因為秋天的到來作出讓步,陽光甚至比夏日多點了刺眼的亮,大地依然被陽光烤炙著,熱辣、熏蒸而咸濕,云朵躲得更遠,天空顯得更藍、更高。
“順達家園”工程項目部,一場嚴肅凝重的會議正在進行,會議室里的氣氛如同濕熱的空氣,讓人壓抑,焦躁,一股激流暗涌正在噴薄而來……
“這一次的質(zhì)量事故,有我們的責任,但是造成事故的主要原因是什么?希望上級深入調(diào)查,你們不采納我們的建議調(diào)整設(shè)計,這是誰的失職?我們希望得到公正的回復(fù)?!闭f話的是“順達家園”施工方華筑建筑公司的項目經(jīng)理何九明,“在沒有落實責任之前,我們不愿意退場!”
“何九明,今天我們不是來談責任的,關(guān)于責任的問題,上層已經(jīng)有說法了,再糾纏這個問題就沒意思了。今天這個會議的主題,是怎樣完成計量與清算的問題,你只要做好你們辛董交代給你的工作就行了?!薄绊樳_家園”投資方鑫順地產(chǎn)公司總經(jīng)理余中賢說。
“雖然不知你們高層是怎么做的這個決定,我作為這個項目的經(jīng)理,我有權(quán)對我的工作進行述職,在我沒有遞交報告的情況下,你們高層做出這樣重大的決定,我表示抗議!我拒絕進行計量與清算工作!”何九明大著嗓門說。
“何九明,你真是個木凳子!”余中賢帶著一絲鄙夷,憤怒地說:“就知道認死理,今年來你的工作推到前面去了沒有?在事實面前你還有什么好說的?”
“余中賢,請你說話放尊重一點,今天你在這個項目部,我尊你一聲余總,你能在這個位置上坐多久?一旦走出這個工地,你狗屁都不是!”華筑建筑公司技術(shù)總工陳和拍著桌子罵道。
“輪得到你說話嗎?”鑫順地產(chǎn)公司造價部小王喝道。
“輪得到你說話嗎?”陳和反問。
“余中賢,你不把我們的話放進耳朵,沒有和設(shè)計及時聯(lián)系,你玩忽職守,還好意思在這里指手畫腳!我要向你們高層反映事實?!焙尉琶鞯哪樣旨t又燙。
“何九明!”余中賢拍案而起,“你今天是要破罐破摔嗎?是誰的責任自有分曉,你盡管向我們董事反映,耍什么威風?”
劍拔弩張,會議室兩旁相對而坐的各方班子開始發(fā)出不同分貝的叫嚷,擊掌、拍桌子、敲礦泉水瓶......囂鬧充斥在總監(jiān)周青桐的耳鬢。
周青桐那張方正的臉繃得很緊,巧舌如簧的他,這時舌頭僵硬,不聽使喚了,對于目前的事態(tài),他有過預(yù)想,但沒想到施工方的反應(yīng)如此強烈。一時間不知如何抓住時機,切入話題,不知如何打破目前的窘境。
“周總,你也說句話呀!”不知是誰喊了一聲。
周青桐從恍惚中回過神,抬起頭,局促地扭了一下屁股,屁股酸痛的感覺讓他顯得很不自然。
“首先,我請大家冷靜下來,能不能不用這種極端的方式進行對話?”他說,聲音沉重。
這平和又磁性的聲音果然收到了不錯的效果,會議室瞬間鴉雀無聲。
“我想說幾點,一,這次的質(zhì)量事故,我首先進行自我批評,雖然多次要求施工方整改,雖然也下達了書面通知,但事情終究還是發(fā)生了,沒有把好質(zhì)量關(guān),我也有責任,我愿意接受調(diào)查后的處分。二,關(guān)于退場和計量與清算工作,均在我接到通知后開展。三,何九明經(jīng)理有權(quán)對調(diào)查小組遞交書面述職,等待調(diào)查和處理結(jié)果。四,經(jīng)我們與甲方協(xié)商,暫停施工,停工令立即下發(fā),等整改合格和上頭處理通知后再做安排。何經(jīng)理,事已至此,你也該反省反省了吧?馬失前蹄,后果就是前功盡棄,你一意孤行,急功近利,我早就警告你,但你總是這樣麻痹大意,我真為你感到痛心?!敝芮嗤┱f。
“周總,我有錯誤,但我等不了了呀,余總遲遲不和設(shè)計溝通,已經(jīng)拖了一個多月,我們上頭逼得緊,我也是壓力重重呀!多拖一天,我們的費用是多少,你知道嗎?我們耗不起呀!再說了,他們開口閉口要進度,一面拖一面要進度,這是叫我干還是不干?”何九明說。
“什么叫拖?”余中賢大怒,“設(shè)計院堅持他們的意見,我們協(xié)商總有個過程吧?”
“什么過程?你就是借機報復(fù),你就是個搶好事躲壞事的沒有擔當?shù)男∪?!”何九明又扯開了大嗓門。
“你才是小人!華南鋼材的事你怎么解釋?”
“我需要做什么解釋?這件事中我要有一個違規(guī),我愿意接受任何質(zhì)詢,倒是你,從中做了什么?”何九明說
“何九明,你太過分了!”鑫順地產(chǎn)公司小王叫道,“我們從中做了什么?就是想調(diào)查清楚這個事!”
“是想插手還是想調(diào)查?”陳和“鶴”地站起來。
眼看雙方話鋒越來越尖銳,眼看火苗有重新被點燃的危險,為避免再次發(fā)生沖突,周青桐趕緊宣布結(jié)束會議。
“今天的會議就到此吧,目前尚未接到上頭書面處理通知,許多事情無法結(jié)論,這樣吵下去也沒個結(jié)果,等大家都冷靜下來再說,今天的會就到此吧!”他說。
施工隊一群嘟嘟囔囔離開了會議室,甲方的一群也是垂頭喪氣的走了出去。周青桐松了一口氣,喝了口礦泉水,好想把壓抑的情緒咽下肚子。
他朝窗外望過去,一里開外,“順達家園”一期的幾棟樓房灰頭土臉的耷拉在太陽底下,往日車輛的進出,機器的轟鳴、機械的撞擊、人聲的叫囂,此刻都銷聲匿跡,無影無蹤,工地顯得荒廢蕭條。
“熱火朝天三百日,半死不活三百日,抽筋癱瘓三百日”。周青桐想起那天對工地進行大檢查,無意中聽到兩個工友的這些對話,雖不知這話說的是哪個項目,但他當時覺得這順口溜編得有點意思。都說這是當今建筑行業(yè)的通病,難道這個項目也將淪為……
他輕輕嘆了口氣,把眼光從空曠的工地上抽了回來。會議室此時開闊、清靜了許多。周青桐不是個耐得住寂寞的人,他一直不太適應(yīng)事物過于冷寂,這在他的擇友標準上也有所體現(xiàn),他不喜歡無趣的女人,他不敢想象自己的生活因為女人的沉悶而缺少生氣的樣子,美好的生活不就是窗內(nèi)的小夜曲、窗外的鳥鳴嗎?但此時此刻,耳邊的清靜讓他倍感舒適,閉上眼睛,他竟然瞌起睡來......
“周總,有個大姐要找你,在你辦公室?!笔鞘窒沦M工的聲音。睜開睡意惺忪的雙眼,看到這家伙浮著一絲不知是何意思的笑意,這笑意讓他警覺起來。
他三步并兩步走進他的辦公室,門半含,一襲大紅大紫的花裙子漾進了他的眼簾,眼花繚亂使他心煩意亂。
“老周!”“花裙子”轉(zhuǎn)過身,一聲“老周”幾乎要像花裙子上的花朵兒一樣迸出甜味來。
“你怎么來了?”他下意識地把門關(guān)上“不是跟你說過,不到工作的地方來嗎?“他顯然有些不快。
“我有事路過,就過來看看,也有半年沒見著你了,挺想你的”。她邊說邊打開放在辦公桌上的塑料袋,“這是給你量作的兩套睡衣,你身段高大,不是專門裁剪,是不合身的,睡衣還是要合身才舒服的”。
母性十足的口吻使周青桐感到特別別扭。
“不是都說好了的嗎?怎么還來找我?這是工作的地方,影響多不好”。
“說好什么啦?”女人仍舊嘴角含笑。
“出去說吧,吃完飯我送你回去?!敝芮嗤┻呎f邊把女人往門外推。
來到飯店,兩人擇位坐定,乘女人翻閱菜單的間歇,他打量起她來:棕黃的卷發(fā),圓潤的臉龐,嫵媚的雙眼,狡黠的笑容……女人仍是這樣的明艷動人。
所謂風韻猶存,大約就是這個樣子了吧?他想。圓滑世故,口甜舌蜜,善解人意,不正是自己想要的蜜餞嗎?可是這時,女人的風情萬種、柔情千般,卻勾不起他的一丁點興趣。
“從我們中醫(yī)人的角度來說,素和清,永遠是值得提倡的飲食清律,所以我點全素,你呢?需要增加點什么嗎?”女人放下菜單,抬起頭說,嘴邊滿是笑意。
“聽你們當中醫(yī)的話,就這吧,吃完了我送你回去?!?p> “就這么急著趕我回去?”女人說,還是笑著。
“最近很忙……”
“忙是男人使用頻率最高的一個詞”。
“我已經(jīng)跟你說清楚了,都是中年人了……”
“中年人就連挽回感情的權(quán)利都喪失了嗎?”
“我是認真的,不要再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了,請原諒。”
“我到底做錯了什么?”女人說,“我想知道原因?!?p> “不是你做錯了什么,是我錯了,我對你表示歉意,我們各自安好吧?!?p> “幾年的感情難道經(jīng)不起一點考驗?”
“不要小孩子氣了,都是中年人,理智點吧,先吃飯,吃完我送你回去,我真的很忙……”
“不走了!”女人賭氣說。
“你啥意思?”
“不走了!”
“有用嗎?”
“幾個月不見,你徹底變了,有人了?”女人的語氣到此帶上了醋酸味。
“你說呢?”
“周青桐,過了這山望那山,男人不都這樣嗎!不過,風景不同路相同,路總有你踩爛、走膩的時候,路邊房子不是哪一間都是你的旅店,你為什么要去重復(fù)一條老路呢?”
“世上的路千萬條,誰說我一定要走老路啦?”
“周青桐,你真的不再考慮考慮?”
“能不這么苦口婆心的說話嗎?我真的不習慣這種口氣,我需要的是女人不是娘!”
女人愣住了。
周青桐為這一句沖口而出的話感到訝異,他猛然想到,這種意識一定是潛伏在腦子里面很久了。
女人慢慢反應(yīng)了過來,他的話似乎觸到了她心里的痛點,她默不作聲地站了起來,黯然朝門外走去......
望著女人豐圓的背影,他的腦海騰地閃過肖恬那瘦削的影子,他感到不可思議,短短一個星期,他就目送了一胖一瘦兩個背影……緣分真是個捉摸不透的東西,它可以在幾秒鐘之內(nèi)發(fā)生,也可以在幾秒鐘之內(nèi)結(jié)束。不過,紅塵滾滾,誰的身邊又沒有被些塵埃沾染過?
他輕嘆一聲,眼前浮現(xiàn)出幾天前和那個叫做肖恬的女人握別的一幕.......
一片蒼白的花瓣滑過她的臉頰,逝去的光影重新陷入昧暗,兩粒低下又抬起的亮片在昏黃的光線下晃動了一下,又靜止在他的左對角,燈光和音樂在對面這尊雕像面前失去商家刻意營造的浪漫氣氛的作用,顯得肅穆而古板,危襟正坐著的雕像的清瘦臉龐,輪廓鮮明、雙唇輕抿,眼神因為燈影的折光度更添清冷。
一個索然無味的女人!這是周青桐反復(fù)觀察后得出的結(jié)論。這種女人在他的眼里嚴重喪失女性魅力——女人的活絡(luò)和嬌柔在她的五官上幾乎沒有得到展現(xiàn),這樣一副死氣沉沉的臉孔套在一具女性線條一點都不含糊的軀體上,是多么不夠協(xié)調(diào)的搭設(shè)!想到這些,他嘴里不由自主“嗤“地發(fā)出一聲輕笑,有點神經(jīng)質(zhì),有點失態(tài),有點尷尬,卻又別無選擇。
對面投來一束逼人的清冷,照樣找不到話題的出口,空著的茶杯像極了笑看冷場戲本的大熏嘴。
“要不,就這樣?”他局促得像個孩子,試探道。他想盡快結(jié)束這場不自在的見面。
她點點頭,起身離座,他知道她在踐行她對他的許諾。
他條件反射地抓住她的手,那只手是那樣的瘦削、柔弱,冰涼的體感莫名觸動了一下他的心,一絲說不上名堂的憐惜突然躍上他的眼瞼。
“你坐好?!彼颜酒饋淼乃p輕摁回座位。
“說好了我請你的,就不要喧賓奪主了”。她說,語氣平淡卻有著讓人無法違逆的力量。也只有在她開口說話的情況下,才能讓人找到如沐春風般舒緩的感覺,兩個月前,和她還未謀面的他在電話里曾被她口吐幽蘭般的言語和有條不紊的表達深深打動,而目前這個女人,或?qū)⒃谶@一轉(zhuǎn)身之后就永遠從他的生活中消失,像一縷飄過天際的輕煙,互不叼擾,悄無聲息……
望著朝收銀臺走去的她,他心頭涌起一絲隱隱的悔意,說不清是那一瞬間騰起的憐惜感使然,還是她一如既往的看透紅塵一般的恬淡挫敗了他的優(yōu)越感使然,此時的他,像一個犯了錯的孩子,負疚不安,惘然若失。
走出茶館的大門,兩人平靜握別,他開他的車,她走她的路。透過后視鏡,她落單的影子被他甩得越來越遠,白裙子最后就像一縷煙塵,在人流中浮浮沉沉……
晚風習習,在這樣慵散的夜晚,它開始褪去白日的熱辣,展露它柔媚的一面。一絲鮮甜的清風輕輕拂過肖恬的臉頰,她感到些許輕松和舒適。剛剛茶館的會面,與其說是“約會”,不如說是在履行她對他許下的“諾言”。那一次他在電話里告訴她,她不是他心里的小鳥,雖然為還未進入角色就閉幕的結(jié)局感到悲哀,但她欣賞他的坦率和善終,作為回報他第一次的宴請,她客套說“我請你喝個茶吧”。于是,又糊里糊涂地增加了一次別扭的邀約……
她仰面做了個深呼吸,有些事情需要放下,夜晚的清爽,在于它放下了煎熬,放下了浮躁,放下了紛擾。那么她呢?放下心中的浮塵,放下轉(zhuǎn)瞬即逝的幻影,放下此刻心頭隱約的挫敗感,才是對這段握不住的光陰的最好告別。
很快調(diào)整好情緒,她加快了腳步。人行道旁的燈光透過椰葉的夾縫向她擠眉弄眼,她沒有心情理會它們的俏皮。
一陣激烈的手機鈴聲響起,她打開手包,一看號碼,一絲不悅浮上心頭。
“肖恬,下午得到報社消息,下個星期天是小區(qū)大征訂活動,明天起你要早做準備?。√嵝涯阋幌??!蹦穷^是站長尖細的聲音。肖恬有點厭煩,這個電話預(yù)示著一個周末又將被剝奪,這個聲音每一次都能帶來震傷她的耳膜神經(jīng)的因素。
“知道了,記得呢?!彼穆曇舯绕綍r高了一個八度,末了,嘴里擠不出“謝謝”兩個字。
“星期天又沒了!又沒了!”她追著那些向她挑逗的影影綽綽悻悻地踩了幾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