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時堂位于秀云峰,前有迎客松,后有臘月梅,擺放的大大小小的盆栽不計其數(shù),四季皆有花開,故名四時。
秀云峰是白山的主峰,占地寬廣,家主并其妻妾居之。四時堂則是白山的門面,建勢恢弘、廳堂曠闊,內(nèi)置數(shù)不清的矮桌和座椅,是家主專用宴客商談之所。
今日的四時堂紅綢高掛、燈火通明,滿檐的紅燈籠映得陰沉沉的天都有了動人的顏色。上菜的仆人如過江之鯽般無盡無歇,貌美的舞姬在中央空地翩翩起舞,鐘鼎之聲作伴,觥籌交錯、賓主盡歡。
“諸位!”高位上的人著焦茶色束袖長衫,身形瘦弱,微微卷曲的墨發(fā)半扎,粗眉鷹鼻,漆黑的雙目里滿是精明和野心,粗糙寬大的掌端起海碗,朗聲道:“凌小侯爺聲名在外,如今入我白山,必會讓我白山更上一層樓啊!諸位,與我共同舉杯,敬凌小侯爺!”
“敬凌小侯爺!”
滿堂賓客盡舉碗一仰而盡,凌長英只四平八穩(wěn)坐在椅上,等眾人落座才舉碗起身,爽朗道:“從今往后都是一家人,不必如此客氣,這一碗,敬諸位!”言罷,同樣一干而盡。
“好!”
“小侯爺好酒量!”
眾人一片叫好,右側(cè)一人重新端碗起身,摸了把短小黑胡,高聲道:“既是一家人我們何不改了稱呼,您夫人是我白山大小姐,入鄉(xiāng)隨俗,我們便稱您一聲‘凌姑爺’,如何?”
此言一出,滿堂靜默。
姑爺?若是小姐隨夫回山探親如此稱呼倒也罷了,但現(xiàn)今是這夫婿隨小姐回山長住,再一口一個“姑爺”的叫豈不有暗諷凌長英入贅之嫌?大庸是亡了,但這位前朝侯爺手中尚有大軍數(shù)十萬,更有沿江城池整整十一座,若是占地為王必是一方梟雄,如今人家肯隨妻回山是給白山面子,白山哪兒來的膽子罵人家是贅婿?
堂上堂下的人各自在心中打了把算盤,凌家軍中將領面有不忿,越家人心有戚戚,家主越擎面色微變,大手一揮便要打圓場,偏那小黑胡不覺自己說錯話,偏要瞧著凌長英問個明白:“姑爺,如何?”
越擎想捏死這位叔伯的心都有了!
越家祖上善耕,好幾代出不來一個讀書人。越擎的祖父越知廉讀書讀出了名堂,科舉三次終于榜上有名,勉強得了官做。越知廉出身布衣,深知民情又勤懇,一路從芝麻小官擢升至從四品大員,兒子越時檐更是借祖蔭做到了正三品尚書。正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越氏一族也陸陸續(xù)續(xù)從白山遷至舊皇城,族中越來越多的人醉心讀書,更有人借著關系入了京中學堂拜在當世大儒離鐘孫座下—其中便有這位小黑胡子越必檐,年歲小輩分大,十五歲入學堂啟蒙,十七才會背《三字經(jīng)》,弱冠時治國理論還一知半解,多次將夫子氣得大罵“朽木”但不以為然,堅信自己是讀書的料,早晚能讀出大名堂。但還沒等他讀出名堂大庸就亡了,離夫子也隨族遷回諸隱谷再也沒人教他,加上越擎只做到了七品文官,他更覺得自己生不逢時、大材小用,從而更覺得自己了不得了,每逢人多便要賣弄賣弄肚里的三兩墨。
誠然越擎讀書不行,但勝在長袖善舞,自己的小心思更是藏得死死的,若非蕭隆琪死得早他怎么也是五品大員了—單從北巍大亂白山全身而退、憑一己之力將太子皇子都沒拉攏的忠勇侯變成一家人來看,越擎怎么著也算個人物。
但這人物老得追著給這蠢貨擦屁股,心里不是一般的憋屈。
何況此番為表誠意凌長英并非只身前來,而是將麾下大將一同帶了過來。便是這位小侯爺念在越茯苓的面子上一笑而過,那些悍將也未必肯咽下這口氣!
一想到費了老大功夫找來的守山人約莫要屠山了越擎就牙疼頭疼渾身都疼。
他訕訕收回手,目光在堂下逡巡,巴望著哪位能人異士能出來緩解下局面:他是越家家主,底下族中人盯著他不好拂了長輩面子,又不能當著那么多莽夫的面真蹬鼻子上臉。
這場面,最好有個關系不大的人出來打個圓場給揭過去。
但顯然堂下并沒有什么能人異士。
越家的人一半狂一半傲且有相當一部分聽不懂人話,聽得懂人話的又不想出頭踩渾水,除了那個自命不凡的傻黑苦全都縮著頭裝鵪鶉。越擎看向旁邊端莊賢淑、知書達理的夫人,暗示她想想辦法。
夫人唐秋月乃丞相府嫡女,自小由相爺親自教養(yǎng)著,是真正的名門之后,后宅、前院一概知曉,還能在官場上給丈夫幫忙,確實端莊賢淑、知書達理,不過那是以前了。自打越氏族長不知從哪兒找來個破道士給她腹中胎兒判了“天生煞星”的命她便覺著自己當初執(zhí)意下嫁屬實是有些瞎了眼,在孩子出生后,越擎一聲招呼不打直接將人扔了這一禽獸舉動更讓她覺得親爹著實慧眼如炬,恨不得一巴掌拍死那個年幼無知一心喂狗的自己。奈何世上沒有回頭路,唐相爺身子不行早早歸天,娘家子嗣單薄無人為其撐腰,只好委曲求全繼續(xù)擔著白山家主夫人的名頭—但也只是擔著了,越擎削了她執(zhí)掌中饋的權,越氏全族看她都眼睛不是眼睛—這狀況到她再次懷孕才好轉(zhuǎn)了些,但嫡子越無虞生來體弱,大夫說有早夭之兆,好轉(zhuǎn)的狀況便又壞了回去。
這不,分娩不足月余,越擎又強令她出來待客—她才不想辦法解決呢!她樂得看這叱咤風云的衣冠禽獸被人為難!
唐秋月摸了把耳后碧綠的墜子,纖細的手擋住越擎視線,而后三指捏起茶盞,輕輕抿了口茶。
下首,凌長英穩(wěn)穩(wěn)當當坐著,有一搭沒一搭地扣著劍鞘上鑲著的紅寶石,捋一捋越茯苓給他打的精致但娘得不行的瓔珞,不經(jīng)意間抬頭,露出一張似笑非笑的臉。
百年忠魂、名將之后,見過的朝堂陰謀和沙場陽謀一樣多,不論這傻子說這話是無心還是故意,只要在場的人都品出了那層意思他就不能輕易揭過,不然便顯得他凌家大軍也忒軟弱好欺了些。
一時之間無人開口說話,碗筷碰撞聲、添酒聲也一并消了下去,堂內(nèi)靜默了足足有一盞茶,一道稚嫩又囂張的聲音打破沉默:“這位大爺說笑了,我娘醫(yī)術聞名天下不曾以將軍夫人居之,我爹威名赫赫,自然也不能冠以‘越氏姑爺’之名,前朝雖亡,但我凌家世代守護邊疆,諸位不棄,稱我爹一聲‘將軍’便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