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以絕后患
眼看苗頭不對,長嬴的額上滾了冷汗,強作鎮(zhèn)定道:“陛下,臣女不僅擅琴,還擅擊樂?!?p> “哦?”越慈終于擱下被他捂得溫?zé)岬牟璞?,唇瓣微微一咧,露出幾顆整齊的白牙:“美人會擊什么樂器?”
長嬴微微抬眸,對上天子腰間裝飾的配劍。
“臣女可彈劍為琴?!?p> 越慈順著她的目光看向自己腰間,臉色一變。
天子的壓迫感隨之而來,她忙道:“請陛下恕罪,是臣女唐突了。”
越慈沉默一瞬,突然笑了,他身子微微前傾,食指虛點著她道:“有點意思,想必非技藝高超不敢放此狂言,怕只怕朕把配劍給了你,你又沒膽量彈了?!?p> 長嬴唇角一抿,不做言語,聽越慈又道:“這樣吧。今年的中秋宴,你必須登臺獻(xiàn)藝。否則……”
說到這他故意停頓一下,瞧著長嬴緊張得滿臉通紅,屏息凝神的模樣,又起了捉弄人的心思,一字一頓道:“否則,朕可要治你的欺君之罪?!?p> 越慈的話音剛落,皇太后方才緩和的面色變得十分難看,前者此時卻色令智昏似的,渾不在意她的反應(yīng)了。
皇太后剛想再拿長嬴的體弱說事,一直保持沉默的皇后突然搶先開口。
“你高興傻了?還愣著做什么,快叩謝圣恩吶?!?p> 長嬴微微一怔,這才如夢方醒,慌忙叩首,“臣女謝陛下隆恩!謝皇太后慈恩!謝皇后娘娘恩典!”
跟著指引太監(jiān)出了珠翠殿后,長嬴才開始后怕。
剛開始問話時,她的確察覺出越慈的不喜,但她同樣清楚,現(xiàn)在的圣上需要長家,否則她不可能通過初選。
緊接著她意識到越慈在等她主動給出一個可以忽略體質(zhì)弱的劣勢而選擇自己入宮的理由。
什么都好。
最好標(biāo)新立異,讓人眼前一亮,又能不失分寸。
這樣越慈就可以把皇太后的注意力成功轉(zhuǎn)移到自己身上。
即便她真參不透這層意思,白白失掉良機落選,越慈也完全可以另擇他人。
但這必然少了一條能拉攏長之榮的捷徑,皇帝一定也不愿意在這件事上給自己設(shè)高難度。
對于一個家族中沒地位的旁支庶子來說,親女兒能嫁入皇室,讓整個家族都能列入皇親國戚的名單,是莫大的榮耀,只消犧牲一個女人就能做到的事,又何苦大費周折拉攏呢。
恰恰就是一個柔弱女子和名利的互換,有時就能明確皇帝的態(tài)度,成功拉過整個長氏家族的助力。所以她一定要冒險一搏。
她賭對了。
她知道越慈不可能讓她摸那把佩劍,但既然她都這么“膽大包天”了,選擇權(quán)又在越慈手里,他就可以順理成章的留下她。
果然不出所料。
這場戲是演給皇太后看的。
早聽父親談起過當(dāng)今皇太后手中權(quán)柄不輕,尤其看重簪纓世族的魏家,親信魏辛夷父子,幾次勸說下讓皇帝封魏辛夷的胞弟為太子太傅,雖說只是虛銜,但到底象征地位尊崇,對魏家而言,可謂是如虎添翼。
至于這以后的路,恐怕要驚險許多了。
*
“恭喜主子了,您東門請——”
長嬴含笑點頭,賞了那指引太監(jiān)幾顆銀瓜子,不緊不慢出了東門,府里也早就知道規(guī)矩,長嬴一進(jìn)去就把馬車趕去東門候著了。
杜氏在車?yán)锏鹊没杌栌?,還是隨行的大丫鬟提醒,她才瞧見剛從宮門出來的長嬴,下車迎接。
長嬴一看見杜氏,鼻尖立馬泛了酸,滿臉的凄楚和不可置信,泫然欲泣:“母親,我、我怎么中選了?”
杜氏早預(yù)料到結(jié)果,沒有絲毫驚訝之色,只是輕拍打她后背,低聲安撫:“好了好了!千萬別在這哭,趕緊回家吧?!?p> 不同于來時的淡然,回府的長嬴默默流了一路的淚,以至于下了車后,杜氏還要替她遮掩哭腫的眼皮。
兩人一前一后進(jìn)了景明堂,長之榮早在堂內(nèi)候著,一見杜氏便笑道:“如何?”
杜氏搭上長之榮接她的手,笑得比長之榮還開心,“成了!老爺,咱家呀,如今也算攀上皇親咯~”
心里就算一萬個不愿意,可到底是牽扯家族利益,杜氏早已向既定結(jié)果妥協(xié)。
反正無論哪個女兒進(jìn)宮,她都能分得一杯羹,只是長嬴不如長朦同她一心,不好控制罷了。
但她同樣認(rèn)定,長嬴這個病秧子只身一人在深宮,翻不起什么水花。
“嬴兒,你怎么哭了?”長之榮這時才注意到長嬴腫得老高的眼皮。
“我……”長嬴瑟縮著肩膀,嘴里支支吾吾,還是靠杜氏替她圓場,“當(dāng)然是喜極而泣了,是不是啊,嬴兒?”
杜氏拿胳膊肘懟了懟她,長嬴這才扯出一抹笑:“是啊,父親,嬴兒心里實在歡喜?!?p> 長之榮一走,杜氏的眼神冷下來。
“跟我進(jìn)屋?!?p> 兩人一前一后進(jìn)了杜氏的臥房。
這間房從前是長嬴的先母萬氏另置的一處書房,如今物是人非,萬氏用過的一切物件,都換成了新的,為杜氏所用。
分明有那么多空房。
杜氏偏偏要占去這一間。
那時長嬴還很小,對這間屋子也沒什么印象,只記得每每無意走到這間房附近時,都能聽見里面隱約傳出長之榮和杜氏在屋里哄長朦的聲音。
回想兒時的寂寥,她有些出神。
杜氏屏退房內(nèi)左右下人,反鎖房門,點起一盞燭臺擺在桌上。
“坐吧。”
長嬴乖順坐下,默默看著杜氏從梳妝臺的抽屜里拿出一個帶鎖的小銅匣,擺在桌上,又從袖里掏出一把小銅鑰匙。
“咔噠”
銅匣的蓋子彈開,杜氏從匣里取出一卷薄薄的紙,慢慢舒展開來,自己先瞧了半晌,又丟到長嬴面前。
“這東西絕留不得了。你得親手燒了它。”
長嬴舒展開那卷紙,一看見上面的內(nèi)容,心下了然。杜氏終于要銷毀這信了。一旦被旁人拿去給皇帝看了,那就是誅九族的大罪。
她自然不怕,真最后走上絕路的時候,若能拉著這個家和她一起陪葬,她反而很高興。
看著看著,她的眼淚就又不受控制地啪嗒啪嗒掉下來。
“母親,女兒心里放不下……”
做戲就要做全套,她都演這么多年了,最后這幾天自然要做個完美的收尾。
“放不下就把心挖出來?!?p> 杜氏眸光狠厲,“你如今是圣上的女人,敢想著別的男人,全家都要受你連累?!?p> 長嬴眼里溢出絕望之色,手里的紙被她捏得越來越皺,她乞求地看向杜氏。
“可是他還不知道我的心,我想……”
“怎么,你還想著再寄給他?”
杜氏猛然掐住眼前女孩的細(xì)腕,長嬴一瞬間覺得骨頭都要碎了。
“糊涂東西。你不會燒,那我就幫幫你!”
“母親,疼……”
瘦弱的手腕被杜氏發(fā)狠拉扯,信紙的一角被燭火尖死死咬住,隨即一整張紙都吞噬殆盡。
終于被捏得泛紅的手腕脫離桎梏。
長嬴委屈地揉著腕子,一時淚水決堤般涌出來,打濕了月白裙帶。
杜氏長吁一口氣,起身走到長嬴旁邊,重重一按她的肩,“這都是你的命,認(rèn)命吧?!?p> “你父親花了幾十年的時間,如今才有機會和那些個嫡系子孫平起平坐。你在宮里走的每一步都與你父親的榮譽息息相關(guān),絕不敢恣意妄為。若你還替你九泉之下的娘著想,就好好記著我的話?!?p> 從景明堂出來時,芍藥正在外面焦急徘徊,時不時再望一眼門口。
一見著長嬴,她像鳥雀似的撲棱棱沖上去,緊張地察看長嬴周身上下。
“姑娘,你的眼睛……”
長嬴食指放在唇邊示意她不要說話,主仆兩人一同回了寧嫻院。
一進(jìn)屋,芍藥就迫不及待問道:“聽說姑娘入選了,夫人怎么說?”
“還算順利,不出我所料,她讓我把信燒了,叮囑了我?guī)拙渚妥屛一貋砹??!?p> 芍藥長吁一口氣,“聽說姑娘一回來去了景明堂,我就往那邊趕,一看姑娘眼睛腫成這樣,我還以為……幸好?!?p> 長嬴戳戳她的額角,安撫道:“放心,我既已中選,他們就不敢傷我。等冊封旨意一下,我和她就是徹徹底底拴在一根繩上的螞蚱,只許我斷她的后路,可沒有她斷我的份?!?p> 芍藥笑著含淚點頭,“總算,小姐總算苦盡甘來……”
長嬴搖頭嗤笑:“苦還在后面呢。入宮只是為了能與家族互相制衡,宮里的人可比府里的難纏得多了。”
她頓了一下,看到芍藥快哭出來的表情,打趣道:“難道你后悔了?那,我給你指個好人家?”
芍藥雙頰一熱,“才沒有,奴婢何時說過后悔?奴婢這一輩——子,就跟著姑娘了?!?p> 她把“輩”字拉得很長很長,仿佛日子真的過去了很久很久。
長嬴撫撫她的額角,“傻姑娘,一輩子長著吶,做奴婢多累啊,要做,就做主子。等我出頭了,就給你指個體面人家,做正室,再也不做伺候人的活……”
“奴婢不累!”芍藥有些急了,神情嚴(yán)肅地跟長嬴細(xì)細(xì)掰扯。
“奴婢伺候姑娘,月月都有份例,雖然不算富裕,可想買什么就買什么,除了接濟(jì)家里,剩下全是自己的。可若嫁了人,夫君賺的錢,怎么可能給我隨便花?
“不僅如此,我還得把整個家都打理得井井有條,到時說不定會生七八個孩子天天纏著我煩呢!太虧了太虧了,我可不干!”
長嬴聽著她有理有據(jù)地反駁自己,含笑不語。
堅鈍的叩門聲打斷了主仆短暫的歡欣。
“姑娘,晚膳送來了,您現(xiàn)在用嗎?”
“拿進(jìn)來吧?!?p> 吱呀一聲,隨著門被推開,一個梳著雙丫髻,身穿藍(lán)白相間的葛布褂子的丫鬟款款走進(jìn)來,手里提著一只梅花雕紋的木盒。
自翠珠死后,傳膳丫鬟就換成了甘棠,她也算是長嬴為數(shù)不多能信任的人。
“姑娘,今兒送飯的長忠說,廚房師傅給您添了兩樣飯后甜品,不知道您愛不愛吃,先嘗嘗?!?p> 說話間她手里不閑,很快一盤盤菜擺滿了一桌,算甜品總共七樣,分別用青花小瓷碟盛著,分量都不大,但樣樣講究細(xì)致,先不用說吃,光是瞧著色澤、擺放形狀都賞心悅目。
在吃飯這點上,府里和宮里是共通的。
大戶人家的廚子雖然多,可也難免渾水摸魚,奴婢們不可能在沒好處的前提下,心甘情愿地給每個主子面面俱到。
所以要想知道誰地位高不高,光是看廚房給他做什么菜就知道了。
這頓飯,長嬴吃得很舒心。
十七年來她第一次在這個府里得到應(yīng)有的尊重,她認(rèn)定了以后,她能得到的尊重只能越來越多。
飯畢,甘棠前腳提著空食盒剛走,后腳灑掃丫鬟芹兒進(jìn)來通報:
“姑娘,二姑娘請您去云雅居一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