戶部三庫銀庫郎中蘇廣圖的父母原是尹府打理花草的園林工,蘇廣圖是家生子。他幼時生得俊俏聰明,還勤奮讀書,文章詩詞寫得極好,小小年紀處世圓滑,因年齡與尹頌相近,老夫人便讓他陪尹頌讀書。
尹府內(nèi)就那么幾個年齡相仿的男孩,尹頌與蘇廣圖自小一起玩耍長大,他從沒把與蘇廣圖的主仆關(guān)系劃得那么清,他更愿意以好友相待。
尹府自家有私塾,尹頌到了上私塾的年齡,尹老夫人認為私塾有其他府上的子弟來同讀,無需蘇廣圖陪讀了。蘇廣圖聽后很傷心,他喜歡讀書,原本可以蹭少爺?shù)母Wx到許多好書,將來也許有望考試做官,跳出奴門,可如今不叫他陪讀了,自己父母又沒錢供他上私塾,他只能嘆氣抱怨老天不公,自己終究是循環(huán)祖輩父輩的命運在尹府為奴為仆。
尹頌見他如此好讀書,便去說服了老夫人,讓蘇廣圖繼續(xù)陪同他上私塾讀書。
聚在尹府私塾讀書的子弟都家世顯赫,只有蘇廣圖是奴仆之子,連教書先生都不搭理他,把他冷落在教室角落。這讓蘇廣圖內(nèi)心妒羨這些貴族子弟。
但哀嘆命運和妒羨富貴無用,只有超趕他們才能平衡內(nèi)心。也正因為出身不如人,蘇廣圖比那些富貴子弟多下幾倍苦功讀書。一兩年下來,他在詩詞文章等各方面學問都在那群貴族子弟之上,更是把沉浸于富貴生活中的尹頌遠遠甩在后頭。
但努力讀好書似乎沒能把命運交換。
幾年后,尹頌直接襲職當官,榮華富貴依舊。蘇廣圖則參加科考和鄉(xiāng)試,喜中舉人,而后被分派到廣東福建交界處一個叫漳縣的偏遠小地方任知縣。
尹頌雖資質(zhì)平庸,五品官職也是依仗祖上功績襲職而來,叫同僚瞧不起、不他給實權(quán),但他不為這些有愧色或與人爭杠。他習慣了世代享受皇恩榮寵,習慣了家族仕途順暢。他認為只要本著不多事不攬事,小心翼翼耕耘自己一畝三分地,謹記忠君愛國,做人低調(diào)中庸、不妄求大作為,就能平平安安守住祖上傳下的家業(yè),家族富貴就能延綿不衰……
所以,在同僚和友人眼里,尹頌是一個在朝堂上萬般順從皇帝和同僚、萬事跟隨大局,從不主動提個人論見,也從不提反對意見的庸碌臣工。
蘇廣圖則不滿足現(xiàn)狀,他考上舉人后,也算走到了富貴的路口。但心中不甘,他比尹頌多下十倍苦功,飽讀詩書,滿腹治國經(jīng)論,卻被分派到一個偏遠山區(qū)做個小知縣。而尹頌就因躺在祖業(yè)上出生,胸中沒幾滴墨,卻無需多費勁就享受權(quán)力與富貴。
當然,無論官級大小,在京城還是在縣鎮(zhèn),如今兩人都是為朝廷辦事的官員,不再是主仆關(guān)系,他也算往上躍了階層,所以他暗下決心盡快做出政績爭取早日調(diào)回京城,此生效忠朝廷,建功立業(yè),改換門庭光宗耀祖,讓自家后代將來也像尹府一樣代代坐擁權(quán)利和富貴。
這樣想便這樣付諸行動。他做知縣不是坐公堂等事上衙門,而是便衣出門走訪各村鎮(zhèn),替窮困山區(qū)農(nóng)民找生存出路。因常年下鄉(xiāng)進山,皇天不負有心人,他發(fā)現(xiàn)所管轄滿山遍野是野苧麻。尋思這地方應該非常適合種植苧麻。大清國雖盛產(chǎn)絲綢,但這山區(qū)的農(nóng)民連蔽體的粗布衣都買不起,何不帶領(lǐng)他們種苧麻?
他細細分析,中國絲綢早已成為“漢文明、漢時尚”沿沙漠沿海洋流遍天下。本國皇宮貴族每年內(nèi)耗的絲綢數(shù)量不菲,夷人購買絲綢的數(shù)量更是有增無減,要生產(chǎn)絲綢就得種桑養(yǎng)蠶產(chǎn)絲。價格上漲還供不應求情況下,農(nóng)民都愿意劃出土地種桑??善r麻也是國寶呀,苧麻皮耕成線繩可以做衣服帽子,苧麻梗可以做柴燒,而苧麻葉子和根莖可以做藥——農(nóng)村安胎治傷寒,外治跌打損傷、止血、瘡瘍、蟲蛇咬傷等等。苧麻一身都是寶,本國百姓就內(nèi)需大量苧麻。
蘇廣圖打定主意后,向上頭呈了一份墾荒種苧麻的策略,奏折很快得到皇上批復和贊許。他從此開始帶領(lǐng)山區(qū)農(nóng)民放開手腳大干,頭兩年苧麻大豐收,加工成線和草藥賣向各地。這年,山村農(nóng)民的灶上總算又有了些糧食。可是在第三年,農(nóng)民播種下地的苧麻苗正值冒芽苗時,當?shù)爻霈F(xiàn)了洪災。
天崩似的,連續(xù)一個多月磅礴大雨,上流山洪崩塌,滾滾洪流來勢洶洶,蘇廣圖管轄的整個縣一夜之間淹沒在一片汪洋下。來得及的、還能跑的人哭喊著往高處逃亡,不能走的只能隨洪流被卷走。
蘇廣圖親自指揮填壩救災,但終究是人難勝天。今天填高的堤壩,當晚就被更猛的洪流沖垮。蘇廣圖絕望地看著洶涌的洪流如張開血盆大口的巨獸繼續(xù)向上吞噬高地,他撲通跪地,求上天給百姓一條活路……
天崩并沒因他下跪而停止,附近好幾個縣也遭遇了洪災。被洪水圍困的百姓得不到救援,餓死的、病死的……浮在洪水中的尸體越來越多。
蘇廣圖同時向閩浙總督和兩廣總督上急疏請求援災。也寫了幾頁紙的信給一直與他好友相待的尹頌,描述洪水如何無情、災區(qū)如何慘狀、災民如何拼命爬到巖石或樹梢上眼睜睜看著家和逃不急的親人被洪水卷走,伸著生死離別的手哭暈過去。而逃出洪災的也未必能逃得過饑餓寒冷……只求盡快得到來自朝廷的賑災錢糧,好避免饑民暴動……
等待上頭支援到達之時,蘇廣圖向上游沒遭水災的縣借糧。那縣說他們?nèi)ツ旰禐?,顆粒無收,山里路邊的野菜都被挖光了,如今沿街隨處可見乞討百姓,何來糧食援助鄰縣?
又問更遠一個縣借糧,得到的答復是幾年來為支持于今的嘉勇公當時的福將軍圍剿叛賊林爽文平定臺灣和鎮(zhèn)壓天地會反叛,能捐繳的銀子和糧食全捐繳了,百姓受平定叛亂戰(zhàn)事影響沒法安心耕種,本縣受凍挨餓的百姓處處皆是,哪有糧食外借?
蘇廣圖焦頭爛額時終于接到圣旨?;实巯略t從廣東籌集賑災物資運往災區(qū)賑災。由廣東巡撫郭世勛指揮;一切聽從兩廣總督福康安調(diào)遣。
??蛋步拥劫c災圣旨時正與海蘭察在泉州觀看由浙江、福建、廣東水師團聯(lián)合舉行的新型戰(zhàn)船海戰(zhàn)演練。
大半年前,大皇帝收到東印度公司大班轉(zhuǎn)交的兩廣總督上奏的英王喬治三世所致國書——英吉利國將派遣使團到大清給大皇帝補祝賀八十大壽---……
此前英吉利國就曾派出過使團,企圖來華商洽增開通商口岸、租用中國土地等事宜,不料率隊頭領(lǐng)死在了海途中,那次來華算是流產(chǎn)了。
事隔多年,英再派一個叫馬嘎爾尼的勛爵率領(lǐng)使團,以給大皇帝祝壽名義前來,而且這次使團人數(shù)近千,還有戰(zhàn)艦、兵船護送。大皇帝對其來華目的很謹慎,他雖不知英吉利是處于哪個海旮旯的地狹民寡的小島國,但早聽沿海水師將領(lǐng)們提及英吉利紅毛鬼子船堅利炮,不得不防……
朝堂上大臣意見兩派。一派說,不用“鳥”那些蠻夷;另一派說,儒家教義道“雖之夷狄,不可棄也”,有遠客來進貢,既要做到以禮待客,又要嚴守海線,以防其有奸……
大皇帝采取了后一派意見,他下旨浙江、福建、廣東沿海各水師團提前做好安全防衛(wèi)。
福康安從乾隆五十二年到五十七年間,前后圍剿林爽文叛軍平定臺灣、收復濟嚨、平定廓爾喀,時下??蛋策€在任兩廣總督,接到做好沿海防衛(wèi)事務圣旨后立刻與閩浙總督聯(lián)絡。兩人都考慮到臺灣才平定不久,加上浙江定海、閩南泉州是當時洋匪走私最猖獗的兩個口岸,兩人商議后決定在使團到來之前進行一次廣東、福建、浙江水師團聯(lián)合演練。
接到水災急信時他雖在泉州,泉州距漳縣不遠,但作為一個有豐富作戰(zhàn)經(jīng)驗和指揮過多場戰(zhàn)役的大將軍,不宜在演練中途離開。??蛋才筛S他到泉州的家人福來去協(xié)辦救災之事。
二十天后,福來從漳縣回來稟報說賑災物資已送到災區(qū),也把他的親筆調(diào)遣信交給當?shù)厥貍鋵㈩I(lǐng)調(diào)派當?shù)厥貍浔虑巴鶠膮^(qū)救災,災情已得到緩解……最后把蘇廣圖親筆書寫的感恩信交給??蛋病?p> 天下人都曉得現(xiàn)任兩廣總督??凳菓?zhàn)功赫赫、榮冠一身、受盡皇帝殊寵的杰出軍帥。關(guān)鍵在他內(nèi)有實才還外有英姿,因??蛋埠么┥罱{色袍褂,人視之為福色,且“?!弊忠徽Z雙關(guān),人人都愿有“?!?,所以,民間也爭其效色,都要做件“福”色袍子穿穿,以借福音。那些仰慕愛慕福康安的英俊威武長相的女子更是爭搶著給自家相公做同色同款服飾,把福康安愛穿的顏色款式推到時尚前端,流傳后世……
蘇廣圖得知指揮援救工作的高官是??蛋?,他熬了好幾個不眠夜才醞釀出一紙謙卑恭順的融匯感恩、崇拜、忠心的文字,對??蛋脖磉_了甘俯首為奴才、愿屈膝如孝子。
他還向皇帝寫了一封災情稟報奏疏,其中很大一段陳述福康安如何“以國為家、百姓為先”,在賑災糧不夠時,福大人倒空自家和親信家的米缸將米糧先送往災區(qū)救急,后又拿出以往立功、皇帝獎賞的金銀財寶購買糧食,幫助災區(qū)熬過最難的饑荒期和維修加固堤壩等等。
皇帝看后很是受用,加之此前??蛋苍诘弥材线M攻黎城,恐邊境再起叛亂,詔書還未至,他已主動請求前往兩廣掌事等等。想到這等忠臣,皇帝動情,揮筆嘉獎福康安竭盡忠誠,休戚相關(guān),把國家視如己家,眾大臣都應該像他一樣。
蘇廣圖這樣兩邊燒香,皇帝和福康安都記下了他。
有次,福來特地向蘇廣圖打聽這嶺南山區(qū)哪里有好木材?說福大人修府邸做家具需要大批木材。蘇廣圖管轄的山區(qū)正有很多罕見的野生黃花梨木材。他告訴福來,山區(qū)百姓沒什么感謝福大人發(fā)救災之恩,那些野生木材天然得來,不費銀兩,愿意以此報恩,還請福大人不要拒絕。
福來覺得蘇廣圖做人做事都行,是可造之才,便替主人收下了那批木材。
此后蘇廣圖有些什么稀奇名貴物件,也首先想到給福大人府上送去。
一年后,京城缺需人才,福康安舉薦了蘇廣圖,蘇廣圖順利調(diào)入京城,任戶部三庫銀庫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