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過,這輩子我都要陪著你,我們誰都不要把誰丟下好不好?”
秦愚的語氣迫近于懇求,無憂聽到耳中,便已經開始心痛了。
她聽青君說過,秦愚是個將自己死死困住的人,可他卻能在無憂身邊感受到自由。
或許在秦愚心中,她也是那個菩薩那個神仙,如今他要遠走,最渴望的,便是他所仰慕愛慕的無憂,不要悄悄離去。
“五郎,無論你走到哪,你都是我思念的人?!?p> 她的心,一直都跟隨著秦愚。
這個世界美不美好,都是秦愚說了算。
無憂伸手抓了抓秦愚的手,告訴他長路漫漫,不可過勞,隆冬臘月,記得添衣,不可分心,刀劍無眼。
這是她第一次認真的去囑咐秦愚,因為她不希望這么好的秦愚,只有短暫的二十年。
他該有苦盡甘來的日子。
“小悠……”
或許以后還能聽到嗎?這聲小悠,喊得無憂淚水奪眶而出,卻又剎那間抹走,她告訴秦愚,記得在夢里多看一看她。
之后,秦愚便轉身走出了宮殿。
他沒敢回頭,無憂也沒有緊追不舍,秦敘帶著她送到了宮殿前的臺階上,風太大,無憂便沒有繼續(xù)向前走,就只能看著他的身影,從孤單的一人,而走入浩浩人群,眼前銀閃閃一大片,都是鎧甲,卻也能一眼認出那個挺拔偉岸的人。
無憂知道,自己再也見不到他了。
從決定回上京那一刻開始,她就知道和秦愚,見一面就要少一面了。
那瀟灑驕傲的少年郎,聰慧果決的浪子,風口浪尖的鬼魅,惆悵多情的夫君,她沒出世孩子的父親,她最最思念、仰慕、癡愛的人!
她與秦愚的流浪生涯,就此結束了。
讓繁華的上京變成一座荒涼危城,又能叫她把危城當成家的秦五郎!他就這樣越走越遠,越走越遠了。
“填補苦??游ㄒ坏霓k法,就是讓無窮汐潮注入苦海。也就是用苦海女填平苦海。”
歷經磨難的苦海女與苦海也沒有不同了,她骨子里是離別的傷痛,血液里都滿滿是淚水!
“五郎……”無憂不由自主的伸出顫抖的手去,那一顆孤零零的珠子,在手腕上滾動。
她好想抓住他,那漂泊一生的蘆葦,能不能做她身邊的磐石,秦五郎為她赴湯蹈火,才有她這樣拋頭顱灑熱血的愛他……
那身影停下了,可無憂的淚水還沒有來得及停下,她喃喃了一句“千萬別回頭……”
那停頓的身影,猶如被噩夢驚魂,充滿了戰(zhàn)栗,卻又剎那之間,被一陣寒風卷走,接著,他便繼續(xù)朝自己的方向走了。
無憂,此刻才放下自己的手,一切都要塵埃落定了,她和秦愚再也沒有久別重逢了,無聲的淚水流下千百行,卻能聽到耳邊那格外明亮的聲音。
勇而無畏女無憂,才得混賬秦五郎。
可此刻無憂孑然一身,當她認為的她的全世界,在離她越來越遠時,圖瑪?shù)脑拝s忽然像箭鏃一樣穿過她的腦海。
當她脫掉袈裟時,當她敢直視著最愛的人離開自己時,當她決心赴死時,她注定魂飛煙滅、被歌頌、被遺忘。然而在她握住手鏈上的珠子時,她握住的是她自己的命數(shù),渾圓剔透,珍貴無價。
和每個人一樣,命數(shù)明明就在自己手中,她一直都很自由。在秦愚的愛里,在她的勇氣里,她一直自由無畏。
今年的冬天格外的長,自秦愚的大軍離開上京,第二天就開始下起大雪,風從西北吹到上京來,裹挾著冰霜寒雪,落在宮城之上的白素如席。
從玉塔前去棠棣宮的法師有五位,他們穿著草鞋,僧衣,披著金光閃閃的袈裟,帶著綢帶飄飛九佛六天的帽子,神采奕奕卻滿面愁容的走向那張降龍木搭的轎子。
上面四面透風,像是仙人乘坐的輦車,卻放著一口靈柩,里面躺著一個小人,無憂無比安詳?shù)乃诶锩妫坪跛缇蜎]有睡的這樣安詳了。
“還需要一位法師。”凈恩看向秦昇和秦敘。
“貧僧可以嗎?”
凈恩看向被宮人領進來的人,他帶著斗帽,雪蓋著帽頂,蓋著肩膀手掌,他抬起頭,面容年輕又堅定。
“你從何而來?”
“弟子從西垂來,法號清彌,師從嚴生塔平佑法師,位嚴生塔第七十二位法師,是前世轉生的真佛。”
這是清彌第一次這么清楚的自報家門。
旁邊觀禮的宮人大臣都嗤之以鼻,唯有凈恩朝他行禮,請他上前。
轎子兩側共有六個蒲座,騰架于轎子之上,沒有轎頂庇護,是要頂著風雨超度無憂的位置,他們要用自己的修行,保無憂的肉體不化,只有完整的無憂才能填滿苦海,少一根汗毛,她都不是原本的無憂。
無窮無盡,便是美輪美奐絕無僅有的完美。
這頂轎子要一路南下,被十六匹白馬拉著,三百精銳和嚴恪均,直達苦海城無憂的上岸處。
一同上路的還有秦敘,她想去探望秦垠。
看著一白衣喪隊緩緩離宮,秦昇還愣神的站在宮門前的臺階上,他問墨硯,無憂臨別時的話是什么意思。
“她說,無窮無盡的從來不是她的力量,能救世人的只有我們自己,危難與太平,都不是永久的?!?p> “老奴不知桓王妃的意思,但老奴明白,她竭盡所能了。”
如今她手上,只有半顆玉珠了。
從上京到苦海城的路尤其得遠,路上卻難見多少百姓,如今大津從南到北都是一片風雪,他們都躲在家里,求神拜佛,求能在昏天黑地里看到明天的朝陽。
可這雪一直下了半月余,無憂沒有看到,卿門道上的雪景,一直都很美,她看到的只能是陰冷棺材里的黑暗,她到不了往生,就只能回想此生,不知道會有多少人為她送行,是一兩個,熙熙攘攘,還是蜂擁而至,看她這個絞弄的天下大亂的苦海女。
清彌見她最后一面時,看她枕著渡涯的袈裟,身上的舍利子全都不見,暗自中無比沉重的嘆了口氣。
他知道在癡情潭就是訣別,但也要再來送她一程。
初見時她熠熠生輝,如今也變成灰白蜷縮的小鬼了,就和他在沿途超度的那些死人一樣,蜷縮著,無比堅硬無比冰冷。
她本來不用回上京的,來上京這一路,清彌都想不通,為了那個秦愚,值得做到這個份上嗎?他究竟是個多了不起的人物,難道不是一個容易被蒙蔽雙眼的世人嗎?
可見到無憂時,清彌不愿再想這些了。
她為的,不僅僅是秦愚,如果秦愚是要去北方赴死的英雄,那無憂就是要去南方犧牲的神靈。
“為什么會下那么大的雪?”
秦愚抬起頭,聽到嚴痕的話,回眼看向他,嚴痕是嚴棟的大兒子,嚴家軍總頭領,領東城、達城,北部關樓所有嚴家軍還有半部大津編軍,手握半面兵符,另外一半,在秦愚手里。
“將軍年過半百,什么沒見過?!?p> “卻也沒見過下這么久的雪?!?p> “下雪是因為要化雪?!备S秦愚走的,還有萬樓,秦昇希望萬樓去幫秦愚參謀。
半月的雪,一直下到軍隊和嚴衛(wèi)部隊會合,北邊的景色全是白茫茫,無法看到任何記憶里的痕跡,秦愚沒有放慢腳步,緊趕慢趕往北方走。
萬樓說如今必須和龍族聯(lián)合,否則只靠大津,無法逼退雪鬼。
而北蠻的冰雪卻在大雪后開始融化,新雪蓋上去,就會被太陽融化,新雪變成了水,水又融化了下面的冰層。
冰雪是雪鬼帶來的,太陽卻是本來就有的。
北蠻和大津的邊境關樓之上,一只雄鷹在狂風驟雪里盤旋了很久,最后落在了秦愚肩膀邊,將嘴里叼著的信筒放在了秦愚手心。
是多爾月的手筆,他把穆阿恪的病情告知了秦愚,希望秦愚能夠入冬地商議擊退雪鬼的事,但只能一個人入冬地。
多爾月在擔心,狼子野心詭計多端的嚴衛(wèi),還有欲求不滿很可能還想在這種時候反咬冬地的大津軍,畢竟此刻喀爾丹王和冬地王都在萬冬城,吞并了冬地,如若再擊退雪鬼,那么整個北部就和大津歸一了。
當然,多爾月會這么想,是因為他也是個詭計多端狼子野心的人。
“會不會對殿下不利?”嚴衛(wèi)有些緊張,畢竟秦愚是披銀甲握決劍的人,沒有他就沒人能擊退雪鬼。
萬樓搶在了秦愚前面,果決的回答:“不會。此刻殿下去冬地正是時候,多爾月無外乎一個理由,便是希望殿下回去主持大局。”
秦愚領會萬樓的意思,皺起眉:“穆阿恪臥床不起,而穆氏人丁稀少,成年的直系的只剩下我,喀爾丹羽是北蠻王,一個守不住家園的王,最多控制他們北蠻人,卻無法讓冬地龍族信服,如果沒有人主持龍族,他們不會舉兵反抗。龍族是需要首領和沖鋒者的種族?!?p> “冬地王纏綿病榻太久,他殺雪鬼時被冰刃傷及心脈,龍族失去王上,又是如今的亂世,恐怕幕臣內部已經混亂許久了。”嚴痕的話沒有錯,冬地一直沒有動靜,任由雪鬼大軍兵臨城下,還按兵不動,只是缺個信得過敢出手的老大。
“哪個是秦愚?!叫他給老子滾出來!”
“何人在此叫囂?”
秦愚和幾人剛朝關樓下看,那一抹黑影瞬間化成了一條年輕的灰龍,他飛到關樓上,迫使所有人都抬頭看他:“表侄子!多爾月叫老子請你去萬冬城!”
這是秦愚外祖母妹妹的孩子穆長軍,龍族高貴的白龍和黑龍的孩子,可惜血統(tǒng)不純,父親是蛟。
秦愚看著他:“這里距冬地近百里!”
“老子只問你,你是去還是不去?!”
秦愚還沒有回答,嚴痕便規(guī)勸秦愚三思,此行恐無歸期,冬地是龍?zhí)痘⒀ǎ麄円们赜?,事后說不定會過河拆橋,畢竟穆阿恪才是他們的冬地王,若是事后留著秦愚,會不會就是后患?
嚴痕的擔憂并不是沒有道理,可成大事的人,怎會瞻前顧后?
“小怯而大勇,殿下才能成就大事?!比f樓反駁嚴痕,嚴痕正要開口,秦愚就抬手打斷了他,然后抬頭看向穆長軍:“我愿與你同行!”
穆長軍似是有些意料之外,來時他覺得秦愚不會敢孤身入營,畢竟秦愚那么聰明,不可能不知道如今的冬地有多危險,如果放手一搏,大津或許能夠和雪鬼拼個兩敗俱傷,這也就足夠了。
如今秦愚能去冬地,更多的是幫冬地盡快結束混亂的局面,不去擔心,雪域會不會在南下不成的時候,選擇東伐。
穆長軍低下頭顱,將秦愚拋向空中,用脊背接住他,然后直接朝冬地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