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市的街上總是擁擠不堪,讓人連走動都困難,尤其是趕上了燈節(jié),但上京沒有過燈節(jié)要戴面具的風(fēng)俗,秦愚有些迷茫無措的走在人群中,撞開一個又一個人,他們都帶著面具,可秦愚卻覺得那些猴臉馬面后,都是他認識的人。
他們有的還活著,有的已經(jīng)死了。
“小悠呢……”他焦灼的在那些人中間尋找無憂,可他卻一直在原地打轉(zhuǎn),明明向前走,卻好似是周圍的人在繞著他轉(zhuǎn)圈,他好像個燈軸,在五彩斑斕的燈花中央,沒有盡頭的打轉(zhuǎn)。
身邊的人影混亂又虛無,秦愚慌張的呼喊著無憂,就像他焦急的撥開長的草,快馬奔過的石地,頭都不回的離開了垂陽,疾風(fēng)灼心的步子,跨越千里萬里到精蘭塔尋她!
“小悠……”他睜開了眼,就看到月色下,無憂坐在自己眼前,她拿手托著下巴,白皙纖瘦的手腕上掛著半顆玉珠,還有三顆其他的珠子,是他沒有見過的東西。
“五郎。”她嘴角喊著淺淺的笑意,用自己的袖子給秦愚擦了額頭上的汗:“要不要吃點東西?”
秦愚慌忙的坐起來,他看著恍如夢境里的無憂,有些不敢相信:“你不怪我了?”
無憂低了低眸子,又笑著抬起頭:“時間那么寶貴,我們還是用在未來吧?!?p> “我?guī)慊乜嗪:貌缓茫磕抢镆欢]有劍氣,傷不了你!”
無憂搖了搖頭,她看了一眼窗外的月亮,道:“你難道不想去看看北蠻嗎?那里到底成了什么樣子。”
說心里話,秦愚無比的擔(dān)心北方的局勢,喀爾丹羽是個其他人摸不準心思的怪人,他究竟準備如何保住北蠻,嚴衛(wèi)聽命于皇帝,如今危在旦夕的時刻,他還要守住南邊紋絲不動嗎?
龍族只有一顆龍珠可以給長城修復(fù),可長城會塌一次,就會塌第二次。
可真的要去北蠻嗎?
“渡涯師父呢?”
“他已經(jīng)圓寂了。”
秦愚遲疑了一下,又問清彌在哪,無憂說清彌在佛殿。
第二天清晨,山門下多了一輛馬車,有兩匹白馬套著車套,車子足夠大、足夠結(jié)實,足夠兩個人休息,里面放著一張厚實的毛皮,清彌說是山下的獵戶留下的,寺廟本不會有毛皮。
“是要去北蠻嗎?”
無憂點點頭,她看向站在自己身邊的清彌。
他們上了馬車,高聳寂靜的精蘭塔就慢慢朝后去了。
無憂通過窗口往后看,才發(fā)現(xiàn)精蘭塔這樣大,大到已經(jīng)能占著山峰中央的輪廓,大到有云霧繚繞……
“青君施主他們在哪?”
“癡情潭東邊?!鼻赜揆{著馬車,回答了清彌的話之后,才反應(yīng)過來:“你不和我們同路?”
“看來青君施主與你們不同路?!?p> 秦愚看了一眼無憂,道:“我不用讓他們和我冒險。”
“那貧僧也要有自己的冒險。”
無憂看著神秘的揚起嘴角的清彌,她也笑了一聲,說:“清彌師父不一樣了?!?p> 沒有人接她的話,但臉上都洋溢著笑意。
癡情潭的東岸,有一個樹洞,青君和牧昀在那里見到了清彌,并沒有見到秦愚和無憂的馬車。
青君問為何只有清彌自己時,清彌笑了笑,說只有有了自己的冒險,才算他們的人生修行。
“他們向北了是嗎?”青君面向北方,感受著漸漸刺骨的寒風(fēng)。
牧昀滿目擔(dān)憂:“要入冬了,還要往北方去……”
入冬,更要朝北方去。
無憂在馬車里坐不住,她坐到了秦愚旁邊,倚著車框,一直看著他。
“看我干什么?”秦愚笑著看向無憂,見她面無表情的看著自己,倒有些覺得不是個滋味,便收起笑容:“冷不冷?”
寒風(fēng)吹的她頭發(fā)都飛舞著不愿落下,她卻搖搖頭說不冷。
“疼嗎?”
這她倒是坦誠的抱了抱雙臂,點頭說疼。
秦愚拉了拉韁繩,讓馬放低了速度,風(fēng)也沒有那么大了,他也不必一直看著前路,于是轉(zhuǎn)頭握住了無憂的手:“這個方向是去長城的方向?!?p> “我知道?!睙o憂又點點頭。她見秦愚不說話,就又說:“我沒有怨過你?!?p> “我知道?!?p> 無憂看他那樣堅定,倒有些覺得有趣:“那你說說我為何要生氣?”
“你和我一樣,迷失了?!?p> 聽到秦愚的話,無憂挪了挪身子,窩進了秦愚的懷里,卻看著前路,看著白馬頭上飄飛的鬃毛:“我去上京,是為了五郎,離開,也是為了五郎?!?p> 她的愛,不參雜任何東西。既然在上京那個地方無法撇開一切權(quán)力利益真摯的愛一個人,那便在別的地方愛吧。
“那你為什么不想讓我找上你?”
“因為……”無憂看了看手上的珠子:“因為我快死了?!?p> 聽到無憂的話,秦愚的心被狠狠的扎了一下,他抱緊懷里的無憂,低聲喃喃:“我不會讓你死的?!?p> “傻子……”她暗罵一句,又說:“恩人說,越想看清眼前的路,越容易什么都看不到。只有抬起頭,才能看見原來路是四通八達的?!?p> 她想通了,恨也好,愛也好,她早就離不開秦愚了,他說的話并不重要,她說的話才重要,她愛秦愚是拋頭顱灑熱血的,不顧一切的忘不掉、放不下、不?;仡^看、不斷在心里回想的,是那長過她萬古千秋死而復(fù)生的壽命的思念。
早拉的有卿門道那么長,南到北,東到西,思念和愛意她一步步走出來,從邊關(guān)到鬼門關(guān),所有的路最后都通往秦愚。
就算不是,回頭路上,他也會追來。
“只要相信,一切都是真的,就算是一場夢又怎么樣?人生本來就是夢,只有想要清醒的人才覺得自己在渾渾噩噩。”
放下對真假虛實的執(zhí)著,也是涅槃。
打獵的降龍從來沒有帶回來一點獵物,他根本降不了龍,可他的確用十天就可以到瑯琊郡帶回來一枝他以為的降龍木,火都燒不爛的木頭。
那他就是降龍。
“我跟你做這場夢。”
秦愚在她耳邊輕語時,那熾熱的呼吸是那樣的真實,撲到她耳后,鉆進她的頸窩,溜到皮肉骨頭里,像一陣清風(fēng)吹過她的心頭,怎么也要抖一抖。
她睡著了,自己降落在溫軟的云朵上,她也不知道這是什么地方,為什么會有云朵。
但云朵慢慢變得堅硬起來,她翻了翻身,本在天穹之上,輕輕拂過的幾律清風(fēng),忽然裹挾著冰雹暴雨朝她襲來!開在云間的船,進入了烏云密布的集雨之地,雷公電母都怒不可遏,要緝拿在人間作奸犯科的壞老鼠,惡君子!
無憂睜開眼睛,身上的痛感來襲,讓她僵硬的身體都有些動彈不得。
可叫了兩聲秦愚后,沒有聽到答應(yīng),無憂不得不坐起身,她走出馬車,狂風(fēng)大雪就朝她襲來!吹的她單薄的身板就要隨風(fēng)被卷入云端去。
“小悠快進去!”
無憂一扭頭,就看到秦愚在推陷入雪地的馬車!她連忙跳進了雪地中,來到秦愚身邊,他滿頭滿身的雪,寒風(fēng)呼嘯著,她都沒感覺到,只自顧自的伸出手去幫忙。
而秦愚看她跳下來,反而豎起眉毛:“快回車上去!”
“瞎說!”
無憂罵了一句,秦愚也沒敢再說什么,就和她莽足了勁兒,還有奮力往前拉的白馬,一起使出渾身解數(shù),足有兩刻鐘,終于出了雪坑。
無憂和秦愚在馬車里取暖,無憂用毛皮包著秦愚,問他現(xiàn)在到哪里了。
秦愚說估計已經(jīng)出了哈爾原,朝東北走,如果過了松林,應(yīng)該就能看到北蠻長城。
而他們?nèi)缃窬驮谒闪种?。這里人跡罕至,風(fēng)雪交加,秦愚并不想在這過夜,沒有任何好處。沒有人群的遮掩,沒有佛光照拂,這里只有禽獸和水鬼。
等到夜幕降臨,雪漸漸小了,風(fēng)也沒有那么凜冽,馬車在雪林之中緩緩前行,一直到了雪林深處,寂靜的深雪之中,所有的聲音都發(fā)饋于源泉,雪能息聲化風(fēng),雪能要人命能害人死。
無聲無息的地方是無比危險的地方,所有動靜在雪里都變成了一點土壤松動一樣的聲音,猶如燭火燃燒著蠟,滋滋啦啦似催人入睡的夢曲……
可這不是夢曲,是風(fēng),也不是風(fēng),是飄蕩在雪松林里無形無影的鬼魅!是成百上千張牙舞爪索命行道的水鬼!
秦愚的馬車跑的飛快,車后是追來的水鬼,他不敢回頭,車里的無憂也不敢回頭,此刻只有不斷往前沖!那兩匹白馬,矯健的蹄子!
冬風(fēng)劃過秦愚的臉頰,像是一把又一把利刃,只是不見血也不見口子,只有他知道有多疼!
“可憐的世人,早些回頭吧!前頭是懸崖峭壁,你也要去闖嗎?!”
秦愚不理會渠兒的聲音,只回頭看了一眼伏在自己背上,雙手抓緊自己胸前衣裳的無憂。
他看不到無憂的表情,但知道她有多害怕。她無時無刻都不曾減少一絲一毫對水鬼的恐懼。
魂飛魄散是什么滋味,她想都不敢想。
可能就像是被燒的紙一樣,沒飄到地上,就成了一撮灰。
秦愚更是堅定的朝前駕著馬車,無論前方是不是懸崖峭壁,他都要朝前走。
他沒有做違背道義的事,又有什么可害怕的?!
無憂也是,可她會害怕,那些水鬼如何講道理?她不該死在這里,她緊緊的抓住秦愚,她還有秦愚,她不能拋下他!
可秦愚的抓著韁繩的手凍得發(fā)紫,他渾身都在哆嗦,眼睛都被風(fēng)雪吹的睜不開,卻還盯著黑夜里的前方,他相信一定能擺脫掉那些水鬼。
一直到破曉黎明,馬車沖出了松林,水鬼竟然也停下了腳步,他們似乎在懼怕長城,實際上是懼怕長城外的那些東西。
可秦愚和無憂不怕,他們就是為了那些東西來的!
然來不及勒馬,馬車一直朝前狂奔,好像怎么都停不下來,秦愚和無憂的心也懸了起來。
眼前一片白茫茫,根本看不到路,這里的地形復(fù)雜,怎么能如履平地一樣閉著眼朝前跑?!
“吁!”秦愚的口號根本不好使,白馬跑的無比瀟灑,它們不怕雪不怕風(fēng),不怕冷不怕凍,拉著滿面驚悚的秦愚和無憂,他們正打算跳車的時候,白馬腳下忽然一空,這里竟然有條雪溝?!來不及躲避,秦愚直接把無憂護到了身下,馬車砸在他的身上,無憂摔在雪上,那雪白的馬就像是和雪融為一體,不再動彈。
放晴是日出后,這本就是個晴天,出雪林的時候雪就停了,風(fēng)也很小,只是馬車好似疾風(fēng)閃電,叫人覺得渾身冰涼,像是被風(fēng)雪凍住了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