積雪融化以后，太陽也跟著升起。
段府那日人來人往，其熱鬧程度為一年之最。段音萱卻是住在偏房之中，窗口一座假山遮擋了些許視線。沈嬤嬤在房中做著針線，屋子里落針可聞。
段音萱也跟著坐了一會兒女紅，過不多時，她抬頭問道：“今日都有誰來了？”
沈嬤嬤抬頭凝視音萱的臉，過了一陣子方才垂下目光，她低聲道：“今日小小姐過生日，京中女眷竟沒有不給面子的，瞧來娘娘的事兒并未給大人帶來影響?！?p> “哦？”段音萱將信將疑。
沈嬤嬤面色卻有些復(fù)雜，她笑道：“小小姐容貌酷肖姑娘，她又聰慧玲瓏，前日由二小姐帶著入宮，還在皇上面前說了話?！?p> “是這樣?！倍我糨嬲f著，又刺了一針。
沈嬤嬤道：“今日還是二姑娘風(fēng)頭最盛，聽聞在席間彈了一曲百鳥朝鳳，竟然引得家里兩只仙鶴鳴叫不止?！?p> 段音萱淡淡笑道：“那是葛姨娘會弄鬼?！?p> 沈嬤嬤便不復(fù)言語。
過不多時，只聽得這屋里素日使喚慣了的一個丫頭說道：“姑娘，您舊日相知，顧家三姑娘這會兒在外面等你呢?！?p> 段音萱略一躊躇，只聽沈嬤嬤道：“出去走走也是好的，哪有成日間悶在屋里的？遲早要悶出病來?！?p> 段音萱知道顧三姑娘素日既端莊體面，心里又有成算，且與顧家五子乃一母所出，這時便同那婢女說道：“你去告訴顧姐姐，叫她稍等一等，我換了衣服就過去，倘若顧姐姐等得不耐煩，你就叫她進來，叫丫鬟們先伺候著?！?p> 那丫頭答應(yīng)了，段音萱方才更衣。
她一身素服，毫無一點奢華之感，臉上也只是淺施脂粉，瞧著竟有幾分病色。待出了這偏園，果見顧云姝身著一身淺碧色衣衫，端坐在小亭之中。
段音萱見她，心頭忽然一酸，似經(jīng)年未見到一個親人。
這時顧云姝見了她，亦跟著挽著她的手臂，低聲道：“音萱妹妹受了委屈了?！?p> 段音萱從未聽到這樣的體己話，眼圈不由一紅。顧云姝看了看四處，說道：“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你隨我來。”
段音萱不疑有它，跟在身側(cè)，兩人相攜而去。園中山石嶙峋，一條小徑在其中穿行，高低錯落之中竟別有風(fēng)趣。
兩人沿著小徑走了一陣，方才見到一片開闊的湖面。
段音萱不由驚訝起來，她在段家住了許久，竟不知道此景。
顧云姝道：“葛家那位出身卑微，只是她哥哥經(jīng)商有道，如今有了門路，出手實在闊綽?！?p> 段音萱猶自不解，顧云姝道：“段家周圍的宅子這兩年里陸續(xù)都給他家買了去，又贈了葛姨娘一座府邸，如今兩宅相連，于空曠處修了這片湖面，瞧瞧竟好似天然一般?！?p> 段音萱不由問道：“這水是自哪里來？”
顧云姝道：“從外間河里引進來的，分了兩股，一股從葛家過來，另一股還是從先前的舊園子引出來，每個月又不知道單獨往里面注多少水，這幾日下雪倒好些，不然恐怕還要注水過來?！?p> 段音萱見云姝在側(cè)，并不避忌，只說道：“才不過兩年，想不到家里竟然這樣豪奢?！?p> 顧云姝也跟著沉默了一陣。
兩人同行不久，便見一艘小船停泊在岸邊。
顧云姝笑道：“走吧，船上去聊，權(quán)當(dāng)泛舟碧波上，或可解憂?！?p> 段音萱攬了衣裙，坐上小船。
顧云姝吩咐身邊的婢女劃船，不多時，湖上現(xiàn)出一片波紋，小船幾乎不曾晃動便駛向前方。
段音萱笑道：“果真做什么都是精純?yōu)樯?，瞧瞧這劃船的水平多高?！?p> 顧云姝跟著笑道：“做下人的船劃得越好越有用，做主子的卻是船劃得越不好越有用?！?p> 段音萱只不說話。
顧云姝笑道：“瞧瞧，你竟然在宮里待成了呆子了。連我們都聽說了，你卻什么都不知道，當(dāng)真侍美而驕，輕漫到這種程度不行？”
段音萱素來不愿同大多數(shù)女子來往，唯獨對此女高看兩眼，這時便誠懇道：“到了今日，姐姐何故又打趣我？”
顧云姝道：“瞧你，那么個聰明人，竟也糊涂起來了？我素日待你的心意，你竟會不知嗎？”
段音萱垂頭不語。
顧云姝看了看湖邊的風(fēng)光，說道：“你瞧瞧，這是眼下冬日，春日來兩邊都是蒹葭，常有白鷺在兩側(cè)輕舞，不知多么曼妙?！?p> 段音萱也跟著移動了視線，見遠(yuǎn)處都是高低起伏的小小丘陵，線條低矮柔和的讓人不能用丘陵來形容，只能說是微微有些坡度。冬日枯草中只有一些白雪夾雜在草叢中，再遠(yuǎn)處則隨著船只變幻而風(fēng)景不同，有時遠(yuǎn)遠(yuǎn)見一茅廬，有時則見幾樹梨花成陣。
段音萱道：“若論風(fēng)雅，這里便是極致了。”
顧云姝見她面上亦有欣賞之意，方才說道：“我若勸你，你必然以為我是誰人派來的說客?？墒悄阕约呵魄疲悴贿^入宮兩年，別的不說，單是葛家得了多少方便？”
段音萱微微嘆口氣，說道：“且不說宮中九死一生，就是這葛家也始終不是顧家?！?p> 顧云姝此時方才慶幸四下無人，她便笑道：“妹妹你真是糊涂了。顧家早有軍功，與從商之道一竅不通。葛家能有幾日，亦絕非只靠幸運?！?p> 顧云姝知她于素日的事情難以忘懷，只開解她道：“這園子，就是陛下也經(jīng)常過來，自從見了雪萱，便以為她是小小解語花，陛下常帶著幾位皇子和公主同來，每每都是雪萱相伴。妹妹細(xì)想想，這難道不是葛家出得力？葛姨娘如今已經(jīng)做了填房，妹妹也該心胸開闊才是，萬不可固步自封，若是弄出病來，怕是后悔莫及了?！?p> 段音萱見顧云姝言語懇切，心里也知道她是這世上少有的關(guān)心自己的人，便微微點頭。她心中想起葛家種種，雖覺諷刺，卻也覺得顧云姝所言并不是沒有道理。
萬般惆悵之中，她遠(yuǎn)遠(yuǎn)看著天際，只覺得一縷云彩輕渺得像是要落到船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