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遙想我金榜題名高中狀元之時,已如探尋了一段別人的故事那般陌生。記得那時我家高高的門檻愣是被朝中權(quán)貴踏得一馬平川。劉丞相想收我入麾下;四王爺令人上門提親,更有數(shù)名平日瞧也不瞧我一眼的高官重臣,直接往我院里塞妓送妾。
我懶與他們?yōu)槲?,以皇上的名義統(tǒng)統(tǒng)婉拒。
但我卻不得以聯(lián)姻的方式,解救言家全族的燃眉之急。
我想要的一伸手便可得,連同我不愿要的都如被拉到極致的弓箭一般,千名弓箭手待時一放,千發(fā)羽箭齊齊扎進(jìn)我的胸膛。
央母親領(lǐng)我上沈府提親當(dāng)日,不出半柱香就已滿城皆知:朝廷新貴,言家長子言輝文親自登門沈府,聘娶沈家私生女沈如嫣為妻。
說來好笑,走到聯(lián)姻這一步我自己也頗為震驚。此事說來話長,十分費(fèi)口舌,暫且撂開不敘。
且說當(dāng)年母親趁我外出,將明月強(qiáng)嫁給他人時,我日日沉浸在傷心愧疚中。對她的傾慕與愧疚尤如昨日,眼下我卻只想扒她的皮,抽她的筋!
每每思及此便深覺諷刺,我竟喪生在自己唯一傾慕過的女子手中。
我殺過人,所以來了地獄,明月亦占了血,自然她也該來。
一名鬼差找到我說明月已咽氣被押回地獄。我剛受完刑,身上正痛不行,聽此消息強(qiáng)忍著遍身的痛,即刻從劍芳閣沖向火鏡城。
見到火圍中的她時,我完全沒認(rèn)出來。
她一雙渾濁的雙眼,找不出半縷當(dāng)年的痕跡。雙手死死地抱著頭,十指用力的拉扯著生前極為愛惜的長發(fā),整個身體蜷縮成一團(tuán),像是受驚的刺猬在大火中滾來滾去,狼狽至極。若是那日死的只我一人,興許我會背過身去,不忍看她的慘狀??上н@些年我唯一不敢忘的便是那日的悲慘之狀。
只恨她活得太久,來的太遲。我要沒有遺漏地欣賞完她的受刑過程。
世人的冷漠大多是見過了殘酷的真相后退去了執(zhí)念,而我的無情生來如此,不被時間改變。不為陽光地照拂增一絲,不被雨水地沖刷減一毫。在地獄苦等她二十年,終于得償所愿,見到了她最慘烈的形容。
那日的時間比往常走的慢許多,我坐在樹干上仿佛過了幾個春秋,才終于等來日落黃昏。
瘋女人的話,一遍遍的在我耳朵里回想。
當(dāng)時我正轉(zhuǎn)身離開,她忽然歇斯底里地沖我怒吼:“大少爺,您一向無情。您細(xì)想想您是何時正眼瞧的我?您又為何要娶如嫣那死丫頭?我極力騙您的時候,您又何嘗不是在極力的騙自己?”
“騙”這個字眼刺得我心口一痛。我一向淡泊無欲,敢作敢當(dāng),從未與“騙”字有過絲毫牽連。自我有記憶以來,就對萬事萬物冷淡至極,值得我放心上的事一只手都能數(shù)清。我為何要騙?
她竟說我自己騙自己。
鬼差告訴我她已瘋癲無狀,我本不信,如此看來果真是瘋魔了。
而世人大多都很瘋魔。即便是權(quán)力傾天的妖界主君,身有二十萬年修為的妖帝也難逃瘋魔。竟為了一個仙子,與天界開戰(zhàn)。
在此之前我完全不知天地竟有仙、妖、人、鬼四界。
倒也算不得無知,畢竟人界的界限就端端的立著,憑我怎么窺探也打不破強(qiáng)悍的界限。就好比要求一頭豬讓它在雞鳴時分,舉著書借著月光,朗朗而讀。
這就不是好笑,而是好驚悚了。
每日受刑時,鬼差們閑聊,落了些妖帝與仙子的耳旁風(fēng)進(jìn)我耳朵。
地獄受刑的日子,閑得我甚是心慌,將聽來的閑話東拼西湊的,暫且認(rèn)定為一場,她跑他追的仙妖絕戀。
沈之林若也在此,定要叫他向新任天帝好好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
生前一直以為地獄如傳言以及話本子一般,陰冷刺骨漆黑不見五指。滿地污血浸泡著雙腳,每走一步腳下的白骨都在“咯咯”作響。慘叫聲不絕于耳。鬼差們都是牛頭馬面,兇神惡煞般的面容。
其實(shí)不然。
這里秩序良好,鬼差雖嚴(yán)肅冷面,卻也有情有義,與人界的制度差別不大。
每日受完刑便可四處活動,游歷山水,品嘗鬼界百味。
我給自己尋了個好去處,常去一家名叫“秋水一色”茗樓,打上一壺老茶,孤身一鬼晃晃悠悠地去老地方看日落。
閑的肉疼之際,唯有日漸瘋長的思念讓我感覺自己還真實(shí)的活著。
三百年了,我來地獄整整三百年了!
我的罪行比明月更甚,受的罰自然也比她更慘烈十倍,但我甘之如飴,即使重來千萬次,我也誓死不改。
每日六個鬼差齊站一排高舉長劍,一舉齊發(fā)刺我個千瘡百孔。若是還活著,定然早被刺成肉泥了,每每想到此便十分感謝自己已死。所幸身體依然健全無礙,只是痛徹心扉罷了。
本來每日凌晨還當(dāng)受一次墜崖之苦,但被一眾鬼差偷偷給我免了。受賄等拙劣行為我雖不鄙視,卻也不屑使。全因得鬼差們敬仰。后來又在第九十九個年頭上與閻王處成了兄弟,也就談不上偷偷,正大光明的給我免了墜崖之刑。只是劍刺之刑再無可免。
但偶爾借個生死薄、轉(zhuǎn)世冊來翻翻還是可以的。
我在找一個人。三百年來,生死薄被我翻了個稀爛,她還是杳無音訊。
生前的三個人,就剩我一個孤鬼,在地獄苦苦熬著。
也不知他二人去了哪里?
每年鬼界一年一次的游歷節(jié),我都會回人界一趟,去我生活了二十一年的言宅看看。
然而除了望著荒涼的宅子,獨(dú)自落寞,再無其他。
今日正好是我來地獄的第三百個游歷節(jié)。
我一如往常頭頂著殘?jiān)?,從宅子里落落寞寞的走出,忽見一個紫裙女子,撐著蘭黃的油紙傘,端端的立在我面前,我歡喜極了。
那分明就是……
我即刻朝女子的背影喚道:“若若!”
女子驀然回首,雙眸明亮。但,滿是茫然。
我以為...是她。
我以為自己終于在魂飛魄散前等到她了。
我多希望那就是她,可天地一向無心無情,哪里有空照顧我的心情。
回鬼界的路,走得很是艱難。
偏又在閻羅殿后方的萬獸園里遇見了閻王,端坐在高位上,嚴(yán)肅怒目的盯著我,盯得我的頭皮不斷以痛的方式提醒我,趕緊逃!
閻王肅目道:“你何時去輪回?”
我無奈地落坐在他為我準(zhǔn)備的茶案前,摸了摸頭,向頭皮表示安撫:“這話我聽得耳朵都快起繭子了,我倒是想問你,你何時能不再問了?我都說了兩百多年了,等到她我便走。”
“再等下去,你可就要魂飛魄散了。到時別說是我,就是新任天帝也救不了你。你難道還要再為她魂飛魄散一回嗎?”
“你一吃醉就胡言亂語,罰你一杯?!蔽遗e起手中的石青茶盞,面向左前方的閻王:“自己把酒杯斟滿,我可盯著你呢?!?p> “每回都是我喝酒,你飲茶,是不是太不公允了?”
“這世道從盤古開天辟地就沒公允過,你今日竟說出公允二字,果然醉得不輕。別啰嗦,趕緊喝你的?!?p> 茶畢,獨(dú)自走出萬獸園。
我搖搖晃晃的身形把門口的兩名鬼將看得目瞪口呆,我無所謂的笑了笑。
唯有自己深知我是茶不醉人,人自醉。茶不傷情,人自潦倒。
穿過一條鬼影重重的鬧市,摸著石頭又跨過一條清甜的小溪,翻過幾座小山丘,不知不覺又來到了老地方。
滿山遍野的彼岸花昨日還有大半未開,今日已花開傾城。殷紅似血,獨(dú)有風(fēng)骨。
秋風(fēng)卻頗不近人情,把我面前這棵千年古槐樹吹得落葉紛飛,一地枯黃。幾乎成了老禿頭,十分蕭索。
我端端地站在約十幾人合抱粗細(xì)的古槐樹下,提壺飲茶時絞盡腦汁的思索,我是狼狽的爬上去呢,還是像平時那樣腳一蹬,手一抓便翻身坐在它枝頭?
罷了罷了,今日潦倒得厲害,且爬吧,不過形容難看些,像頭熊罷了。
我坐在枝頭,靜望著將半邊天空染得姹紫嫣紅的日落黃昏。
想再見她一面的奢求怕是不能了。我可能隨時都會消散,也許明天,也許后天,也許下一刻....
我想她了,今日格外的想!?。?

攖寧記
歸來欲斷無腸。 天色蒼蒼,我心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