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政殿巍峨,殿內(nèi)七十二根巨型木柱上,盤踞著純金打造的巨龍,大渝的王,弘帝,現(xiàn)在正端坐在勤政殿的中央。
宮殿門開,一束光從門縫里透進殿內(nèi),施妙染亦步亦趨地跟在魏元忠身后,小心翼翼、目不斜視。
她心里不斷打鼓,想著這定比自己想象的還要嚴(yán)重,雖然不是在升堂,但這架勢……分明就是來審問的啊,就差備上辣椒水老虎凳了。
心思扭轉(zhuǎn)之間,已經(jīng)行至天子階下,魏元忠一拱手行了禮,高聲道:“陛下,施家姑娘帶到了?!?p> “民女施妙染叩見陛下,恭請陛下圣安?!笔┟钊竟蛳逻凳?,行了大禮,心里又嘀咕著今天一天跪的次數(shù)比往日一年還多,起碼在其他貴客面前也不用行跪禮。
“施家女兒,起來吧。”弘帝威嚴(yán)的聲音傳來,在空曠的大殿里回蕩,猶如一道咒符死死地壓向施妙染,她情不自禁抖了抖,連忙又將頭埋更低了:“民女卑賤,不敢妄視陛下龍顏。”
“哈哈哈,”弘帝仿佛是聽到了很好笑的事兒,笑聲聽起來甚至有些許愉悅,“起來說話吧,朕找你來一是想看看這名滿大渝的裱畫師,二來……還需要你幫朕一個忙?!?p> “民女惶恐?!笔┟钊驹龠凳?,這次倒也沒拒絕就直起了身,畢竟再拒絕皇帝,那他可能就沒那么客氣了。
抬了頭,卻也不敢直視皇帝,眼神飄忽著,落在了皇帝身旁的一個展架上,之間上面繃著一幅畫作,有些眼熟,但一時間施妙染也不清楚到底在何處見過。
皇帝見她眼神所指,便朝她招了招手。
“施家姑娘,”魏元忠在一旁小聲喚道,“陛下讓你前去?!?p> 施妙染愣了一下,還是小心起身,順便小小活動了一下跪得酸軟的腿,然后上了臺階。
“朕聽聞,你的技藝不輸施韞,朕偶得前朝皇甫先生一畫作,你且來一看?!?p> 皇甫嵩,前朝名家,早年也是宮廷畫師,但是因得罪了皇帝身邊的貴妃,被貶為庶人出了宮,從此以后便一直鐘情山水畫作,再也沒畫過人像。
施妙染離了五步遠,觀察了那圖,只見那薄的透明的宣紙上,只有簡單勾勒的幾筆山巒,中有枯筆似的一江,明月懸于中空,其外并無他物。
畫面十分簡潔,除了畫作左上淺淺一枚紅章依稀可見“皇甫”二字,這幅畫就說是冒作也并無可能。
“施家女兒,可看出什么來?”
施妙染心里百轉(zhuǎn)千回,她就算再怎么玲瓏心思,也不知道帝王心啊。
沉默了半晌,她才道:“皇甫先生畫風(fēng)多變,晚年風(fēng)格更是難以捉摸,民女才淺,不能識得這畫真?zhèn)巍!?p> 此話倒也不假,但是重點并不是在皇甫先生畫風(fēng)上,而是這畫畫的宣紙并非上等,畫面內(nèi)容也過于簡單,總不能告訴皇帝此畫太過破爛,實在不像是一幅畫吧?
弘帝不置可否,只道:“允你再近些?!?p> 施妙染只得再湊近了,細(xì)細(xì)觀察那幅畫,果然發(fā)現(xiàn)了一些端倪,她向弘帝施了一禮,這才抬手在畫上輕輕摩挲了會兒,隨即捏著邊角上一塊小小的凝結(jié)的米黃色固體,又放在手指尖搓揉了幾下。
然后她又將臉湊近了些,在畫上輕輕嗅了一番。
魏元忠下意識要攔,因為這幅在施妙染眼中“破破爛爛”的畫作,可是弘帝的心頭好,日日欣賞,要是讓施妙染弄壞了,十個腦袋也不夠她砍的啊。
弘帝擺了擺手,示意魏元忠沒事,繼續(xù)在一旁看著施妙染的動作。
少女臉龐還是稚嫩,面容白皙,認(rèn)真的眸子十分像她的父親。
只可惜……弘帝皺了皺眉,隨即又舒展開來,問道:“如何?!?p> 施妙染搖了搖頭,弘帝以為她依舊沒看出什么端倪,正要揮手讓她推下,就聽少女清亮的聲線道:“陛下,民女拙見,此圖并非一張完整的畫作?!?p> “哦?”弘帝詫異,“可是這宣紙分明是完整一張,未見有切割的痕跡?!?p> “民女所言的完整并非如此?!?p> 施妙染邊說邊攤開手掌,只見她掌心有小小如半個米粒大的東西,和宣紙顏色相仿,這是她從畫作的邊上拽下的。
“這是一張,從原作上揭下來的‘畫’。民女手里的東西,就是那人在揭畫時,沒有清理干凈的裱褙漿糊?!?p> “你的意思是,這并不是原作?”
“回稟陛下,民女猜測,這畫怕是裱褙用的背紙,但是因裱褙師傅沒有控制好水分等原因,讓原本畫作上的油墨,拓在了這層背紙上。后來有人將其揭下……”
施妙染雖然言之鑿鑿,但是也不敢妄言天子費心所得畫作就僅僅是個“復(fù)印件”,甚至復(fù)印得還不太全。
“大膽!”魏元忠低聲一喝,“施家姑娘,你可知道你在說些什么?”
“誒……”弘帝擺擺手,“聽她繼續(xù)說?!?p> “這裱畫,就是將一張豎紋宣紙和一張橫紋宣紙托成一個背紙,然后在畫背面兒刷上漿糊,再將背紙和畫拓在一起。要說有多復(fù)雜……這工藝無論誰來都能成,但是裱褙更多考究的是裱畫師對于細(xì)節(jié)的掌控?!笔┟钊窘忉屃藥拙洌ь^看了一眼弘帝,見他面色還算柔和,便又繼續(xù)說道,“宣紙的選擇,漿糊的濃稠,天氣的好壞……這都影響著作品最后的效果?!?p> “這張畫……與其說是一幅畫作,不如說它只是沾染了畫作的油墨,算不上皇甫先生的作品?!鳖D了一下,施妙染還是將這話說了出來。
“哦?”弘帝挑挑眉,沒有接話,而是另起了一句,說:“施家姑娘,果然是承了父親的衣缽?!?p> “民女惶恐,家父常年在宮任職,論能力,民女是萬不能同天子家臣相比的?!笔┟钊沮s緊行大禮,也知道,皇帝終究是要問到今日關(guān)鍵的話題上了。
弘帝低頭看了看跪在地上五體投地的少女,轉(zhuǎn)身踱步回到了龍椅上,緩緩開口:“你可知,施韞何故音訊全無?”
施妙染心中暗叫不好,她盡力維持著鎮(zhèn)靜,答道:“民女愚鈍,只記得家父接詔入宮后,便再未歸?!?p> “你可曾懷疑過朕?”
“民女不敢欺瞞陛下,”冷汗順著少女的鬢角緩緩下落,因為低頭的原因,最終匯聚到鼻尖的位置,“年少不知事時,卻是有過困惑。但陛下乃大渝之主,如若父親真有滔天大罪,陛下只管下旨捉拿,也斷無可能再接濟民女一家。”
“唔?!焙氲畚粗每煞?,又言道:“聽聞你近日報官,遺失了施韞的一幅畫?”
“是……是父親留下的一幅山水畫,并不值價?!笔┟钊纠侠蠈崒嵒卮稹?p> “可有進展?”
“并未?!笔┟钊救允抢侠蠈崒嵉鼗卮?,弘帝東一句西一句的提問方式,著實讓她費解。
“元忠,”弘帝向一旁的魏元忠抬了抬手,“把東西給施家姑娘,送她回家吧。”
弘帝交代了幾句,出了勤政殿,只留魏元忠和施妙染在殿內(nèi)。
“是。”魏元忠躬了躬身,又轉(zhuǎn)向施妙染,“陛下有很重要的東西要交予你,只是此事,萬不可讓他人知曉?!闭f罷便示意施妙染在此等候,自己轉(zhuǎn)向一旁的暗室。
原來這才是目的,施妙染在心底暗自盤算著皇帝剛才那一番驢唇不對馬嘴的操作,原只想試探自己到底技藝如何,另外……確信自己并沒有因為當(dāng)年之事和皇家有所嫌隙。但是她心里清楚得很,僅憑幾句問答,弘帝必然不能放心,那……施妙染一驚,弘帝這幾年怕是一直暗中監(jiān)視著自己,贈雅軒的一客一戶、一進一出怕都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進行的。
如若是關(guān)心備至,那前些年自己缺衣少糧的日子弘帝不可能不知道。不然,就是父親之事另有隱情,弘帝想讓自己自生自滅去了,卻不承想自己靠著手藝在贈雅軒茍活了下來。
施妙染匍匐在地上,保持著恭送弘帝的姿勢,心里百轉(zhuǎn)千回,一下子所有關(guān)節(jié)像是打通了一般。
心跳如雷,她知道自己多年來困惑的謎團好像已經(jīng)抽出了一絲微弱的線。但同時,她也明白,此時隱藏在這個謎團后的,可能是自己難以撼動的天家。
偌大的勤政殿,只剩下施妙染一人跪在中央,里內(nèi)七十二根奢華的殿柱,靜靜在暗處,像是突然化作了怪獸,壓得她喘不過氣。
她明白,自己被召見之事無人知曉,皇帝想讓自己辦事,也只通過魏元忠一人傳令。如果此事并不能如天子之意,那擇日贈雅軒老板離奇失蹤的新聞在坊間最多只流傳半月就能平息,從此可能就再無人知曉她施妙染。
如何才能保全自己?
突然一旁傳來人聲,是魏元忠回來了。
“施家女兒,”魏元忠虛扶了一下施妙染,示意她抬頭起來說話,“陛下得一畫作……可惜卻是殘片。想請你,幫忙補全。”
說得倒是“請”,但字字句句里要的卻是“命”,施妙染打算裝傻:“魏總管,不是民女推脫,只是這根本算不上皇甫先生畫作……就算是通天的本領(lǐng)也無法完成。”
“哈,”魏元忠發(fā)出意味不明的一聲輕笑,“倒是個會裝傻充愣的。施家女兒,可知前朝那副著名的《千秋夜宴圖》?”
什么?
施妙染猛地抬頭,詫異萬分:“皇甫嵩的《千秋夜宴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