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雪也是白色的,小書童從沒見過雪。他自幼生長在溫暖濕熱、蟲草旺盛的南疆小村,陽光與雨水對他而言如肌膚般觸手可及。相較之下,北國的雪飄人間卻與他相隔萬里、路深緣淺,陌生又神秘。
他還記得在一個浮噪的夏日傍晚,書塾頂檐的古銅風鈴照常響起。身邊同窗們立時便收拾好桌上書卷,一個接一個奔回家中。唯獨自己留在桌前,閉目養(yǎng)神、靜坐等待,這是他的習慣。
而他的老師,一個年輕的書生,此刻也盤坐在講臺前,手捧一卷、垂首靜讀,這同樣也是個習慣,因為他知道,自己有個學生平日里滿腹學惑,卻從不會在課堂上發(fā)問。待自喧鬧的腳步聲和笑鬧聲遠去,幼蟬的歌聲在紅霞中冉冉響起,書塾內(nèi)便只剩下兩個人,一大一小。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那個小的。只見書童從末排靠窗處起身,疾步走到首排中央坐下,與他的師長僅隔一步之遙。仿佛是在配合他一樣,年輕書生也解下頭頂束帶,胳膊肘撐著地板,側身躺臥在地。他的動作十分自然,透著一股散漫的氛圍,長發(fā)松散垂落四間,與木板相貼,宛若墨黑的瀑布與河流。
只見他面朝學生,眼眉低垂,一手托著半邊臉頰,一手翻著書頁,漫不經(jīng)心地說道。
“問吧?!?p> 書童于是開始道出一個個疑問,老師一一為其解惑。他們的對話時而和緩,時而急切,常常舉一反三,一個問題沒解決,又平白生出許多個來。整個過程一直持續(xù)著,仿佛世間沒有什么可以打擾他們。
直到天邊紅日沒入山巒,黑夜簾幕籠罩整個村莊,涼風頻頻入室催人倚夢。
“今天就到這吧,明晚繼續(xù)?!崩蠋熀仙鲜种袝?,握成圓筒狀,拍了拍自己發(fā)出困意的嘴唇。
“等等,老師,學生還有最后一個問題,很重要。”書童正色道。
書生聳拉著眼皮,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繼續(xù)。
“老師,您過去曾游歷四海之地,見識廣博。您能告訴學生,雪的顏色是什么樣的嗎?典籍中只記載它是白的,卻沒有多加敘述是何種白,學生很是好奇。”
“雪?”書生挺起身子坐直,似是對這問題有些驚訝。
”是的。敢問老師,雪的白色是否如我們做飯用的米粒和鹽?“
書生搖了搖頭,嘴邊掛了一抹淺淺的笑意。
“那,是否如村里顧大娘院里養(yǎng)的白鵝的羽毛?”
書生再次搖頭,牙齒微微露出,笑意更甚。
“那,是否如官家姑娘常用來裝點面容的胭脂粉?”
“啊哈哈哈哈!”書生這次實在是忍不住了,放聲大笑間,之前累積的困意好像一下子被驅散,就連夜里的冷風似乎都變得溫和許多。
書童卻有些不悅,追問道,“老師,既然我說的都不對,那雪的白色到底像什么呢?”
書生拿書卷抵了抵下巴,一對黑色眼珠向上飄,看起來十分靈動。書童知道,這是他的老師難得一見地在為一個問題醞釀斟酌。當老師把目光重新對向他時,他手指緊握,翹首以盼。
“雪的白不像米飯,不像鹽,不像羽毛,更不像什么胭脂。確切地說,雪的白色不像其它任何顏色,它只像它自己?!睍畔铝耸种械臅砘卮鸬?,話音里甚至帶有幾分深沉的追思,“你只要知道,雪十分純凈。它從天外徐徐飄來,體態(tài)晶瑩,當你第一次抬頭仰望的時候,會發(fā)自內(nèi)心覺得,這種白是極美的!”
極美,極美嗎,書童在心里悄悄默念。
突然間,他想到一條毛茸茸的尾巴,一對尖尖的耳朵,還有一頭朦朧白發(fā)。這個念頭不知從腦海哪里竄了出來,自己從來沒見過它們呀,也許是因為這三樣東西恰好都是白色吧。自從書籍里看到‘雪’這個字起,他便有種奇妙的想望。自己從未見過雪,他一直很想走出村子,親眼看看雪。而現(xiàn)在,他希望雪的顏色,是眼前的白尾,白耳以及白發(fā)的顏色。
咦,怎么感覺畫面有點熟悉呢?
書童感到胸口有些發(fā)悶,像被一塊石頭壓著。他意識到自己在一片漆黑中,他從夢中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