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州,流水閣。
“妖族退兵了?!?p> 先一步來此的離宮星官對隨后而來的庫樓說道。
“退了么?”庫樓聽到此語,沒有多么歡喜,反倒有了幾分難言的彷徨。
“看師弟的樣子,不怎么高興?”離宮微微皺眉。
庫樓笑了一下,搖頭道:“不過是遺憾罷了。遠來神州,還不曾與妖魔一戰(zhàn)?!?p> 離宮淡淡道:“以后有的是機會?!?p> 庫樓點了點頭,轉(zhuǎn)身看了看身后隨他而來的一眾弟子,對慕云龍說道:“左右無事,先安排大伙休息吧?!?p> 慕云龍知道自己這個師兄的脾氣,點頭道:“好?!?p> 庫樓松了口氣,信步走到江邊,看著幽幽流水,心里卻是有些難以散去的陰霾。
慘死的東斗星君,舉止怪異的神宮副宮主,以及那個神秘的宮主,闌珊宮內(nèi)的一切,和當初比起來,好似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初入宮中時那種輕松愜意,快意恩仇,早已變成了剪不斷理還亂的瑣碎無常,如同連綿數(shù)月的陰雨般讓人煩悶。
默默看了一會江面,庫樓心里卻更覺得壓抑,想要到處走走,恰好碰到兩名流水閣弟子,正在低聲交談著。
“那劍仙子當真凌厲,上次我只是遠遠看了她一眼,就跟掉進了冰窟窿似的,半天沒緩過勁來?!?p> “嘿,你也不瞧瞧自己是什么道行,據(jù)說蕩魂谷中,劍仙子一人便能獨戰(zhàn)數(shù)位妖王,逼得那山妖暴跳如雷,只能親自出手,還被她斬了一劍?!?p> “???這劍仙子不是方才突破星君不久么?連山妖都傷在了她手中?”
“不然妖族是怎么撤的?這人與人吶,總是有差距的,像是劍仙子那樣的,只怕在星君當中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人物,據(jù)說大帝也頗為看好她,說不定以后……”
“以后怎么了?你倒是說?。俊?p> “嘿嘿,這個還是不能說,不好說……”
庫樓聽著奇怪,眼見身旁這兩名流水閣弟子漸行漸遠,忽然轉(zhuǎn)身追了上去,問道:“打擾了,不知二位先前所說的劍仙子是何許人物?”
“你誰啊你……”兩名流水閣弟子不耐煩地轉(zhuǎn)過身來,見庫樓身著闌珊宮長老的道袍。不禁嚇了一跳,頓時收斂了許多,朝著他拱手行禮。
“星官大人見諒,我們方才只是隨便聊聊,哈哈,隨便聊聊,當不得真的?!?p> 庫樓皺眉道:“中天何時出了一個劍仙子?為何我之前從未聽過?”
兩位流水閣弟子對視一眼,道:“其實就是天璇星君,大伙私底下這般叫的……”
“天璇?”庫樓聽后一愣,這才想起來,之前似有天象異動,但是他也不曾多加留意,不禁追問道:“她突破星君了?”
兩名流水閣弟子點了點頭。
庫樓心中感慨,他雖與天璇沒有什么交情,勉強也算相識,不禁問道:“她現(xiàn)在在哪?”
兩名流水閣弟子道:“向北走十里,再向東三里,就是劍仙子所居的聆音閣了。那一帶都是星君靜修之地,我們不便過去,星官大人若要拜訪只能自行前往了?!?p> 庫樓點了點頭,道:“好,我知道了?!?p> 兩名流水閣弟子告退轉(zhuǎn)身,又不禁嘀咕道:“說起來那妖星君也在,好似就住在劍仙子附近?!?p> “也不知道那妖星君和大帝又是什么關(guān)系,當初看大帝的樣子,妖星君可是不太討喜?!?p> “等一下,”庫樓又叫住了這兩名弟子。
兩人愣了愣,轉(zhuǎn)過身來。
“那妖星君又是何人?”
兩名弟子苦笑道:“星官大人見笑了,其實就是天一星君,不過這位一直傳說和妖族關(guān)系密切,私底下就有了個妖星君的名號?!?p> 中天星官代代相傳,都是用同一個名號,為了區(qū)分前后幾代人,好事者往往會給取一個外號,好比商宿星君姜小雅便以商君稱之,不過更響亮的倒是她闌珊宮主的名號。天璇和子黍都是新近突破的星君,自然也有了自己的外號。
庫樓聽后搖頭失笑,“好吧,沒事了。”
兩名弟子這次也不敢再閑聊,生怕又被庫樓抓住問東問西,一溜煙就跑了,庫樓等這兩人走后片刻似乎才突然反應(yīng)過來,天一星君,不就是杜子黍么?!
他也在流水閣中?!
一念及此,庫樓已是按捺不住,當即往流水閣弟子所指的方向走去。
流水閣三百亭臺之境,以紫微大帝所居的御星樓為中心,四周樓閣之中零零散散足有十幾位星君,北斗星君的居所便是棲鳳閣,而天璇所居則是緊鄰著的聆音閣,這兩處地方自成劍域,修為弱的人根本連靠近的資格都沒有,若是強闖,甚至會被劍氣所傷。
庫樓來到此地的時候,自然也感到了凌厲的劍氣,北斗星君的劍域還要柔和一些,天璇的劍域則是令人望而生畏,還未靠近便心中發(fā)寒。這倒不是說天璇有意謝客,而是星君修煉之時自然而然散發(fā)出的氣息。
庫樓猶豫片刻,還是沒有靠近,他倒不是真的想見天璇,而是想見子黍,也不知道那兩名弟子說的是真是假,附近除了北斗和天璇的居所之外,剩下幾處樓閣都是空空蕩蕩,哪里有子黍的影子?
正在徘徊之際,庫樓忽然見到,那大帝所居的御星樓當中緩緩走出一人,卻不是大帝,而是杜子黍!
果真是他!
庫樓遠遠瞧見子黍,已是大喜,而子黍也是心有所感,目光望來,見到了庫樓。
“杜兄!”庫樓朝著子黍招了招手,“我在這!”
子黍身影一動,已是來到庫樓身旁,笑道:“庫樓兄,別來無恙啊?!?p> 庫樓笑道:“無恙,無恙。杜兄,哦,你現(xiàn)在可是星君了,該喊一聲前輩?!?p> 子黍哈哈笑道:“你我之間,還談這些虛禮做什么?走,我們?nèi)ズ葞妆僬f?!?p> 兩人酒量都不怎么樣,不過倒是一對棋逢對手的酒友,子黍說罷便拉著庫樓去喝酒,庫樓也沒有拒絕,只是有些欲言又止。
等到了附近的酒樓中,擺上幾壇好酒之后,子黍倒了兩碗,笑道:“這些年來,不知兄臺酒量可有長進?可別再一杯倒了啊?!?p> 庫樓臉一紅,“什么一杯倒,我那是千杯不醉!”
說罷,抓起酒碗一飲而盡。
“喝!”子黍也是大口喝酒,不過與其說是品酒,倒不如說是抒憤。
庫樓在闌珊宮中這些年只覺得壓抑異常,有很多事不敢說,也沒人可以說,此刻見了子黍,也是放開了使勁地喝酒,越喝越狠,仿佛要借著喝酒將這些年的壓抑與不快統(tǒng)統(tǒng)吞下肚去。
子黍心中的悲痛自然絕不會比庫樓要少,一個人喝悶酒,畢竟不如兩個人痛快,如今的他也多多少少明白了自己的師尊,明白了西斗星君為何喜歡喝酒,甚至要找宇文晏當他的酒友。有些事情,糊涂時比清醒要好,好很多。
兩人就這般發(fā)狠喝酒,什么話也不說,先是喝了幾大壇酒,等到醉意上頭,這才放緩了速度,彼此看著對方,都有些欲言又止。
子黍是星君,自然不容易醉,庫樓也不會因為喝了一點酒就酩酊大醉,對這兩人來說,酒不醉人人自醉,很多清醒的時候不方便說的事,還是醉了的時候再說為好。反正是醉了,哪怕說了一些糊涂話,等到清醒的時候,也可以忘得一干二凈。
“杜……杜兄啊,東斗星君他……他在我們闌珊宮遇害,你不怨我么?”庫樓又喝了半碗酒,猶豫著道。
“怨你什么?是你干的嗎?”子黍瞪了他一眼。
庫樓當即搖頭,“當然不是我,我哪有那本事?!?p> 子黍嘿嘿笑了起來,“那你怕什么?我要真覺得是你做的,還會和你喝酒嗎?”
庫樓又飲了一口酒,搖頭道:“我不是怕,不是怕你……唉!我是怕……”
“怕誰?”子黍看似無意地問道。
庫樓也是不吐不快,索性直截了當?shù)胤畔戮仆耄溃骸拔沂桥聦m主!”
“怕宮主?”子黍表面上訝然,心中則是恍然。
看來庫樓也是個明白人,還沒有被闌珊宮主控制。
庫樓長嘆一口氣,眼里有些發(fā)紅,“宮主她,我原以為她是絕世奇女子……”
子黍道:“她確實是絕世奇女子?!?p> 庫樓搖了搖頭,“不,和我想的不一樣……”
子黍喝了一口酒,問道:“怎么不一樣?你希望你們宮主是怎么樣的?是天璇那樣的,還是小薇……”
說到此處,子黍自己也住了口,他也有些酒后失言了,不禁默默喝起了酒。
庫樓也沒在意,道:“我原以為,宮主是……是……是個好人?”
說到此處,庫樓自己又笑了起來,“世人眼里,宮主她聰慧無比,深明道義,幾乎是無所不通,無所不曉,心性也非同尋常,道心堅定無比……平素關(guān)愛弟子,心懷天下蒼生,顧全大局,不計私利,還教導我們要以己度人,反身自省……”
子黍默默看著庫樓,庫樓笑著笑著就哭了,那是一種難言的痛心和絕望,仿佛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所喜愛的,所信奉的事物原來本質(zhì)上并沒有那么圣潔那么美好,先前所有的愛,愛的都只是一個表象,一個只會在夢里出現(xiàn)的幻影。
“宮主她……她……我做夢,夢里都是她啊……”庫樓一把摔碎了酒碗,抹了抹眼淚,可是眼淚還是止不住地流下來,“我真的不敢相信,宮主為什么會是,會是那種人……”
對庫樓來說,宮主就像是高不可攀的圣潔蓮花,他一輩子都只能遠遠地眺望,不敢有分毫的褻瀆和邪念,她在他心目中幾乎是至高無上的,但是他畢竟還有自己的理智,畢竟還能看得出來,自己心目中神圣無暇的宮主,實際上是個心機相當深沉的女人,他從來都沒有看透過宮主,又何談了解與喜歡?
子黍能夠理解庫樓,卻也只能默默喝著酒。
庫樓對宮主的感情,顯然遠遠不止普通弟子對宮主的那種感情。但是他平素絕不會表露出來,所有的一切都可以用忠心來掩飾,只要闌珊宮主的形象在庫樓心目中是完美無瑕的,庫樓就愿意為宮主做任何事,而且絕不會有半分懷疑。
然而,自從見到東斗星君之后,闌珊宮主那一份完美的形象逐漸在庫樓心中崩塌了,當他開始用清醒的眼光去看一切的時候,信任就被懷疑和猜測取代,而心里的痛苦和煩悶自然也就與日俱增。偏偏在闌珊宮內(nèi),庫樓根本找不到可以傾訴的對象,唯獨此時見了子黍,方才敢將心里的感受說出來。
“那你還會留在闌珊宮嗎?”想了片刻,子黍問道。
“留下?留下……”庫樓喃喃著,闌珊宮,曾經(jīng)的樂園,如今的傷心之地。
除了闌珊宮,他還能去哪里?哪怕心里對宮主有了懷疑,但是他沒法走,也不舍得走。她畢竟是那個自己癡迷了十幾年的宮主,從踏入闌珊宮的那一刻起,甚至直到現(xiàn)在。
子黍輕嘆一聲,放下酒碗,起身道:“以后的路該怎么走,我不勸你?!?p> “謝謝……”庫樓沉默片刻,從懷中掏出一枚珠子,遞給了子黍。
“這是東斗星君留下的?!?p> 子黍一怔,接過珠子,已經(jīng)感知到其中別有洞天,乃是一枚空間寶珠。
庫樓笑了下,道:“這東西放在我這里,每天都不安心,我在上清也沒有熟人,如今給了你,也算物歸原主,總算能松口氣了。”
子黍握著珠子,神念探查之下,發(fā)現(xiàn)珠子中留著東斗星君的完整傳承,還有一些關(guān)于闌珊宮主修煉魔功,暗中殺人的罪證。這當中的許多內(nèi)容,他從睚眥的記憶里已經(jīng)了解了,還有一些則是睚眥記憶中也不曾有的,甚至是姜小月留下的,那些在上古姜家之中的記錄。
這些資料,對庫樓來說,想來是很大的沖擊。
“你先走吧,我想一個人安靜會兒?!睅鞓怯侄似鹆艘煌刖?,卻是望著窗外的江水出神。
子黍朝他抱拳行禮,沒有多說什么,轉(zhuǎn)身離開了酒樓。
庫樓把這枚珠子交給他,就已經(jīng)做出了自己的決斷。
那么接下來,也該是他做出行動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