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府,扎羅雪山之上,薩滿大教堂。
石烈躺在床上,想著那冰雪中的女子,痛苦地閉上了雙眼。
越是回憶,便越是痛苦,而痛苦到了極致,身體便會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如同犯了羊癲瘋,全身抽搐,沒有任何一種靈藥可以緩解。
或許,這種痛苦唯一的解藥,便是那個在冰雪中持著一株羽葉蕓香的她。
可他卻找不到她了,對于出生在冰宮之中,自幼便極為孤僻的他來說,仿佛是天塌了下來。
“烈兒!”在他身旁,蕭如雪喊了一聲,神色焦急而痛苦,還帶著幾分恨鐵不成鋼的惱怒,“不就是一個女人嗎?!你看看你把自己弄成了什么樣子!”
石烈不說話,轉(zhuǎn)過身不看她,縮在床上,仿佛想把自己裹成一個繭。
“沒用的東西!”蕭如雪站了起來,神色冷厲地往身后看去,“小桃,小杏!”
“在!”兩名婢女應(yīng)聲上前。
蕭如雪道:“把衣服脫了!”
小桃和小杏聽后都是嚇了一跳,呆呆地看著蕭如雪。
“還愣著干什么?!”蕭如雪瞪起了眼睛。
兩女到底不敢違抗主人的意思,紛紛解開了衣襟。
蕭如雪指著石烈,道:“他不是想女人嗎?你們給我好好地伺候他,要是伺候不好,你們也別跟著我了!”
小桃和小杏聽后都是心中一寒,蕭如雪所謂的別跟著她,只有一個意思,那就是去死。
她們自幼在這大教堂中長大,對于太微教主和教主夫人奉若神明,哪怕是這樣荒唐的要求,也沒有多少猶豫,各自對視一眼,便將目光放到了石烈身上。
蕭如雪轉(zhuǎn)身砰地一聲關(guān)上了門,屋內(nèi)便只剩下二女和石烈。
“少爺……”小桃先喚了一聲,聲音還有些羞怯,自己先紅了臉。
小杏也是如此,兩女跟在蕭如雪身旁,連男人也不敢多看一眼,如今要她們伺候少爺,當(dāng)真是方寸大亂。
可比起兩女的忐忑不安,石烈躺在床上,卻如同一塊石頭般無動于衷。
“少爺?!毙√业穆曇籼鹉伭似饋恚行┚o張地靠近石烈,見他沒有反應(yīng),便主動伸手從后面貼了上來。
女人的溫暖和甜膩的香氣讓石烈有些恍惚,小杏見此也趕忙湊了上來,兩女的表情既清純又誘惑,換了一般男人絕對難以忍受,可是當(dāng)石烈轉(zhuǎn)身看到她們的面龐時,眼里卻流露出了難言的厭惡。
“滾開!”他伸手蠻狠地推開了二女。
二女呆呆地看著他,又要湊上前來,“少爺……”
石烈卻是如避蛇蝎,直接從床上跳了起來,大喊道:“滾!都給我滾!”
二女面面相覷,想到屋外的夫人,不禁低聲哀求道:“少爺,您便救救我們吧。夫人知道少爺?shù)牟『貌涣?,一定會殺了我們的?!?p> 石烈卻是狠心,竟是大喊道:“殺就殺吧!統(tǒng)統(tǒng)都殺掉好了!把我也殺掉好了!”
二女大吃一驚,小桃拉著石烈哀求道:“少爺千萬別這么說!”
小杏則是勸道:“少爺千金貴體,天下哪個女子配不上?為何偏偏要念著一個不知從哪冒出來的鄉(xiāng)野女子呢?”
石烈怒道:“住口!住口!你們都給我住口!”
這般喊著跳著,他的身子忽然又抽搐起來,倒在床上翻滾,兩手緊緊抓著被褥,額頭上冒出了冷汗。
小桃和小杏見了慌忙上前拉住石烈,卻見石烈掙扎著擺脫了她們,仍在床上翻滾。
恰在此時,一縷極淡的蕓香氣息飄入了冰宮。
石烈的痛苦掙扎立刻平息了,他呆呆地睜大眼睛,喘了兩口氣,忽然跳了起來,瘋了一般往外沖去。
“少爺!”
小桃和小杏大吃一驚,連忙穿好衣物跟著追了出來。
這一次,石烈沒花多少力氣便見到了他夢寐以求的女子,因為她不是站在山腳等他,而是就這么站在雪山頂上,帶著幾分輕蔑又惡毒的笑容看著他。
“是你!”蕭如雪跟在石烈身后追來,見到了眼前的女子,頓時瞪起了眼睛。
月曦在笑,卻是蛇蝎一般的笑容,“夫人這些日子過得可還開心?”
蕭如雪咬牙切齒地看著她,“你和我蕭家有什么仇?竟然要對烈兒下手!”
“我和蕭家沒有仇,”月曦淡淡道,“不過呢,和夫人卻是有些帳要算一算。”
“和我?”蕭如雪荒謬地看著月曦,大笑起來,“哈哈哈,可笑,當(dāng)真可笑!你知道這里是什么地方嗎?!”
月曦道:“夫人又覺得自己是什么人?”
蕭如雪冷笑道:“我看你當(dāng)真糊涂了!小桃小杏!拿下她!”
“是!”小桃小杏同步上前,抽出了腰間短劍,配合天衣無縫,劍上真元凌厲,便是星官也難以避過。
月曦卻是蓮步輕移,不知不覺間便避開了兩女的攻擊,屈指一彈,奪下了小桃手中的短劍,而后輕輕一挑,又取下了小杏手中的短劍。
兩把短劍落地,兩女呆呆地看著她,再也沒有出手的勇氣。
蕭如雪卻是瞳孔一縮,在月曦的步法中看出了一些端倪,一些令她膽戰(zhàn)心驚的端倪。
“你!你的師父是誰!”她指著月曦,厲聲道。
月曦淡淡一笑,看著蕭如雪的目光卻是異常冰冷。
“你總算認出來了?”
蕭如雪渾身一個哆嗦,不禁后退兩步,臉上有恐懼也有痛恨,“你竟然敢到這里!她居然敢派你到這里!”
月曦道:“她沒有派我,是我自己來的?!?p> 蕭如雪眼里閃過一抹殺機,向四周的神教教徒喊道:“還愣著做什么?!殺了她!殺了她!”
作為薩滿神教的總教堂,當(dāng)中不乏高手,聽了蕭如雪的話,當(dāng)即有數(shù)十位薩滿圍了上來。
“哼!”
冷哼聲中,一股令人窒息的壓迫感降臨,數(shù)十位薩滿雙膝一軟,紛紛跪了下來,驚駭?shù)乜粗玛厣砗蟮哪凶印?p> 蕭如雪也是滿臉震驚,愣愣地看著太微,“你……你在做什么?”
太微將目光放在四周薩滿身上,“退下。”
眾薩滿面面相覷,知道情況不對,頗有默契地一同往后退去。
小桃和小杏見了,也看出這是教主和教主夫人的私事,默默退了下去。
當(dāng)四周只剩下蕭如雪、石烈、月曦和太微后,蕭如雪的臉上便多了幾分委屈,幾分怨懟,而這些表情顯然全是給太微看的,“你這是什么意思?”
太微抿著嘴,他原也是個風(fēng)流倜儻的男子,如今卻已兩鬢斑白。當(dāng)初的意氣風(fēng)發(fā),如今僅剩下幾分滄桑和疲倦,“這件事,就這么算了?!?p> “算了?”蕭如雪瞪著太微,一把將石烈拉了過來,“你看看,烈兒都被她折磨成什么樣了!”
石烈茫然無措地看看蕭如雪,又看看太微,眼里有幾分害怕,最后將目光落在了月曦身上,像是祈憐的小狗般可憐而無助。
然而月曦只是輕蔑地看著他,往昔的笑語嫣然,輕聲呢喃,如今只剩下冰冷與淡漠。
太微疲倦地說道:“解了他的毒吧?!?p> 于是月曦上前,冰冷的手在他前額點了下,白光過處,石烈身上似乎輕松了許多,心卻是漸漸沉入了深淵。
“你跟我來?!碧⑾蛟玛卣f了一句,轉(zhuǎn)身向雪山后方走去。
月曦轉(zhuǎn)身跟上,輕靈的像是一個精靈。
石烈呆呆地看著,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眉心,觸手一片冰涼。
蕭如雪則是沉著臉一言不發(fā),指甲卻已嵌入掌心。
扎羅雪山的后方,大教堂的背面,是一望無盡的山巒,覆蓋著晶瑩的白雪。
望著這千山暮雪的景象,太微的眼里卻是更顯疲倦,“這些年來,她怎么樣了?”
月曦淡淡地道:“很好。”
“很好?”
月曦默然片刻,道:“至少,比當(dāng)年好?!?p> 太微笑了笑,道:“我卻是一年不如一年了?!?p> 月曦神情復(fù)雜地看著太微,“當(dāng)初做決定的是你?!?p> 太微道:“她把一切都告訴你了?”
月曦沒有回答。
太微仰頭,看天,“其實再讓我選一次,還是一樣的結(jié)果?!?p> 月曦站在他身后,臉色更顯蒼白,神情也激動了幾分。
太微忽然道:“你來天府,是為了什么?”
月曦一怔,低下了頭,仍是默然無言。
太微轉(zhuǎn)身看著她,道:“那我便當(dāng)你是來復(fù)仇的吧。如果你有一個和你實力相仿的仇人在龍城,你發(fā)誓要把他殺了,那么你覺得需要花多少時間?”
月曦神色一動,道:“最多一個月。”
太微道:“那么進入天府的第一天,你會做什么?”
月曦想了想,道:“我會先找到去龍城的路?!?p> 太微點了點頭,道:“天府地域遼闊,沒有熟人指引,確實很容易迷路。我就假設(shè)你找到了一支商隊吧,這支商隊剛好也要去龍城,于是告訴了你去龍城的路,并且還愿意帶你一程,你是選擇自己上路,還是跟隨商隊呢?”
月曦聽了心中一驚,只覺得自己的行蹤,似乎太微早就一清二楚。
太微仍是靜靜地看著她,等待她的答案。
月曦道:“我,我會跟著商隊?!?p> 太微點頭道:“商隊走了兩天的路,然后在闊亦田大草原上遇到了馬賊,馬賊的實力很強大,商隊的人抵擋不住,而你卻可以輕易收拾這些馬賊,這個時候你會選擇出手相助,還是冷眼旁觀?”
月曦道:“若是普通馬賊,我會出手?!?p> 太微道:“等到你殺退了馬賊,發(fā)現(xiàn)商隊里有一個價值千金的寶箱,在混戰(zhàn)中被馬賊偷走了。商隊的人一定要追回這個寶箱,不然不肯啟程,但這要花兩天時間,你是選擇離開商隊獨自上路,還是幫助商隊尋回寶箱?”
月曦沉吟片刻,問道:“去龍城的路,大概要花多少時間?”
太微道:“若是有人指引,需要七天時間;若是獨自上路,需要十天時間?!?p> 月曦道:“那么,我會幫助商隊先追回寶箱再上路?!?p> 太微道:“等到你花了兩天時間追回寶箱之后,卻碰到一個輕功高明的無賴,不僅從你手中偷走了寶箱,還奚落了你一番,你會選擇花一天時間教訓(xùn)這個無賴,還是就此放棄,原路返回?”
月曦哼了一聲,道:“我自然要追上去,不然這兩天時間豈不是白花了?”
太微繼續(xù)道:“等你追上這無賴教訓(xùn)一番后,發(fā)現(xiàn)這無賴還有個師父,為人睚眥必報,無惡不作,正是他指使這無賴偷了寶箱,如今又恰巧躲在一處密林養(yǎng)傷,你是選擇花三天時間進入密林殺死這人,還是就此離去?”
月曦道:“我會殺了他以絕后患?!?p> 太微道:“好,你和這惡人大戰(zhàn)一番,終于將他殺死,自己身上也受了些傷,你會花兩天時間療傷,還是就此帶傷回到商隊?”
月曦道:“自然是養(yǎng)好傷再走。”
太微道:“當(dāng)你養(yǎng)好傷回到原地之后,才發(fā)現(xiàn)商隊因為等不到你,已經(jīng)先一步走了,你是選擇花兩天時間追上商隊,還是獨自上路?”
月曦道:“既然他們等不了我,我便獨自上路吧?!?p> 太微道:“你手中奪回的這個寶箱很沉,帶著它上路很不方便,這時候你是選擇丟掉它還是帶上它?”
月曦道:“寶箱當(dāng)中肯定有很多珍寶,我可以用它雇一輛馬車上路?!?p> 太微道:“天府地廣人稀,假設(shè)你花了兩天時間找到馬車夫吧。然后乘坐馬車花了五天,走了一半的路程,恰巧遇上了之前的商隊,商隊的人也看到了你和你手中的寶箱,你是選擇視而不見,還是將寶箱還給他們?”
月曦道:“既然我已經(jīng)動過了這個寶箱,自然不便再還給他們了?!?p> 太微道:“商隊的人不依不饒,一定要你歸還寶箱,你會選擇怎么做?”
月曦皺了皺眉,道:“寶箱是我搶回來的,他們也沒等我,為什么要還給他們?”
太微道:“商隊的人不甘心,于是請了一幫高手來找你,要求你交出寶箱,你是選擇避開這些高手,還是與他們過招?”
月曦道:“他們?nèi)硕鄤荼?,我避開便是了?!?p> 太微道:“這些人一路圍追堵截,逼你又花了五天時間逃到盛樂城,這時候你聽說商隊的人正在城中商議抓你的辦法,你恰好知道他們集會的地址,是選擇殺了這些人,還是隱藏行蹤再躲一段時間?”
月曦道:“他們既然如此咄咄逼人,那我會殺了這些人。”
太微道:“這些商人都是有權(quán)有勢之人,他們被殺,城中震動,到處都是搜捕你的人,你是選擇花上五日暫時避一避風(fēng)頭,還是坦言自己殺人?”
月曦嗤笑道:“誰又會在這時現(xiàn)身?自然是先避一避風(fēng)頭了?!?p> 太微道:“那好,五日后此事的影響漸漸淡去,這個時候你可以出城了,你會做什么?”
月曦道:“我會再雇一輛馬車,然后去龍城?!?p> 太微道:“乘馬車從盛樂城去龍城,至少要三天?!?p> 月曦一怔,只聽太微淡淡道:“至此為止,你花的時間,已經(jīng)超過一個月了。”
月曦細細回想先前所做種種抉擇,發(fā)現(xiàn)時間確實已經(jīng)超過了一個月!
太微道:“還記得我們之前說的話么?”
月曦抿了抿嘴唇,道:“現(xiàn)實里,不會有這么多意外?!?p> 太微道:“我先前問你的每一句話,實際上都是有選擇的。你的目標(biāo)既然是找仇人復(fù)仇,后來為什么卻要將大把時間浪費在一個寶箱的得失之上?這和你的目標(biāo)又有什么關(guān)系?”
月曦的臉色發(fā)白,小聲道:“一開始,是有關(guān)系的……”
太微笑了笑,眼里更顯滄桑,“是啊,一開始的目標(biāo)總是很明確的,可隨著時間推移,就漸漸變得模糊了,等到某一天某一刻再回頭看看,才發(fā)現(xiàn)自己所走的路,也許早已和原先的選擇背道而馳?!?p> 月曦忍不住追問道:“那你,你的選擇……后悔嗎?”
太微默然片刻,道:“我和星燦,都走了一段彎路?!?p> 星燦,圣國境內(nèi)威名赫赫的騰蛇妖王,卻和她的女兒一般,有這樣一個美麗的名字。
月曦慘然一笑,道:“原來過去對你來說,只是走了一段彎路?”
太微轉(zhuǎn)身望著連綿的雪山,眼里也流露出幾分深沉的痛苦。
即便是修煉到了星神之境,又豈能永遠正確?
他又想到了當(dāng)初的一切,當(dāng)初那個妖冶的女子,那雙動人的雙瞳,和不顧一切的愛。
只可惜,他放不下。
身為北國共主,他又怎能與妖光明正大地相愛?
何況,星燦的思想性格,和他終究是不同的,哪怕她一直在委曲求全,也不能改變這一點。
于是便有了蕭如雪,有了后來的種種傷心事。
倘若當(dāng)初的他能早些明白今日對月曦所講的道理,便不會有這一切了。
只可惜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這樣的一點初心,往往經(jīng)受不住考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