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府,盛樂城,元家府邸。
元亓音把自己關(guān)在屋內(nèi),仿佛卸掉了所有偽裝,疲憊地躺在床上。
闔上雙眼時,玄武靈廟前的死寂,又一次浮上心頭。
已經(jīng)過去七天了,七天的時間里,她再沒有聽到過任何關(guān)于子黍的消息。
也就是在這七天內(nèi),天府各地都有了反叛的叛軍,如雨后春筍般冒出來,將偌大一個北國攪得雞犬不寧。
若是以往,她一定會隨著哥哥率軍去平亂,這樣的熱鬧事是她向來不愿錯過的。
可如今她卻只覺得累,累到連一根小指也不愿動,只想靜靜地躺在床上,就這么腐爛,死亡。
她不知道自己在這些天里到底做了什么樣的決定,又到底做錯了多少事。
可她知道自己所決定的事里,有很多是值得后悔的。
當(dāng)一個人開始后悔的時候,也是最無奈最痛苦的時候。
屋外響起了敲門聲,熟悉的聲音,是哥哥。
“亓音,”元亓浩站在屋外,輕聲喚了一句。
元亓音躺在床上,仍是一動不動,仿佛沒有聽到。
元亓浩默默站了一會,柔聲道:“好妹妹,當(dāng)初是哥哥沖動了,你要是委屈,出來打我也好,罵我也好,只要你開心就好,可別再一個人生悶氣了,好嗎?”
屋內(nèi)仍是沒有動靜,元亓浩默默站了一會,又道:“哥哥就要走了,你不再見見哥哥嗎?”
元亓浩還記得,當(dāng)初,元亓音一個人騎著馬跨越千里,只是為了能再見一見他。
想到那時她對自己的依戀,和現(xiàn)在的冷漠,心里也有了難言的苦澀。
屋內(nèi)仍是毫無動靜,他輕嘆一聲,默默轉(zhuǎn)身離去。
他不知道,此時的元亓音已是站在門前,幾次想推開房門,又幾次放下了手,最終卻是靠著門緩緩蹲了下來,雙臂抱膝,眼神黯淡。
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
當(dāng)命運的軌跡已被更改,人還會是當(dāng)初的人嗎?
戰(zhàn)馬在嘶鳴,鮮血飛濺,人命如草芥,一片又一片地倒下。
藏龍谷口,李靖元看著眼前的一切,神色冷酷,一言不發(fā)。
“殺!”
“殺!”
“殺!”
當(dāng)中天軍隊決定死守藏龍谷的同時,北國也出動了真正的攻堅精銳。
重騎兵身穿寒甲,手持馬槊,鋒刃所指,僅僅一個沖鋒,便能將兩三名中天將士貫穿。
旗幟鼓號之下,天府精銳鐵車軍終于出動,主帥耶律光站在鐵車之上,揮手之間,火炮齊鳴,朝著中天密集的軍陣炸去。
“轟!”
“呃啊!”
“嘶!”
人聲,馬聲,炮聲,相互交織,還有震耳欲聾的鼓聲,咚咚咚地在耳邊炸響,仿佛心臟在跳動,掌控著整個戰(zhàn)場的節(jié)奏。
“李公……”姚廣恩看著李靖元,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李靖元搖搖頭,仍是站在營寨上看著。
蒼龍軍精銳最善對抗北國鐵騎,至此也已是軍陣動搖,在重甲騎兵的沖擊之下開始后撤,而后方則是平狄軍,雖然裝備精良,卻缺乏實戰(zhàn)經(jīng)驗,不知能否擋住鐵車軍的沖殺。
鐵甲戰(zhàn)車沖入軍陣,所向披靡,車軎所過,人甲俱碎,戰(zhàn)場上先前所設(shè)的拒馬也早已破滅殆盡,在馬槊的沖擊下傾倒碎裂。
北瀾軍、北寧軍從左右兩翼上前,想從中截斷鐵車軍的沖勢,卻被黃金鐵騎攔住,鶴翼陣陣型已是散亂,被逼到了山谷絕地之間。
“殺!”
戰(zhàn)馬沖鋒,已是到了李靖元身前百丈,平狄軍也喊殺著往前沖去,揮舞斬馬刀專朝馬腿砍去。
天府重騎兵全身上下皆著鐵甲,騎的也是鐵甲馬,可馬甲畢竟不能保護(hù)馬腿,而對于馬這種生物來說,斷了一條腿就等于死亡。
不過在斬馬腿的同時,平狄軍的將士也要面臨著馬槊的突刺,往往尚未斬到馬腿,便被馬槊刺于地下,雙方的對抗雖激烈,仍是不能阻止鐵車軍的進(jìn)攻。
李靖元至此才抬起了手,往下一揮。
“放!”
旌旗揮舞,鼓聲齊名,戰(zhàn)場上的廝殺為之停滯,而在片刻之后,只聽一陣機(jī)擴(kuò)之聲傳來,繼而數(shù)千長箭飛射而出,威力巨大,足可于數(shù)百步外貫穿敵軍。
“拉!”
李靖元身后,營寨的最高處,隨著一陣喊聲,數(shù)十名將士合力,拉開了一張三弓床弩。
“放!”
隨著弩箭射出,交戰(zhàn)雙方只覺頭頂陰影飛掠,皆是冷汗直冒,而北國軍陣的中央頓時大亂,人仰馬翻,頃刻間便有上千軍馬倒下,皆是連人帶馬貫穿在地。
“放!”
北府、南府兩軍身處中后方,此時也紛紛揚起手中弩箭,朝著空中射去。
數(shù)萬箭雨傾瀉而下,當(dāng)真如同雨點般打擊在北國鐵騎的身上,縱然是最善臨陣沖殺的鐵車軍,也在這樣的箭雨之下寸步難行。
“哐哐哐!”
北國后方,金鑼聲響,在前方?jīng)_殺的鐵騎和鐵甲戰(zhàn)車紛紛調(diào)轉(zhuǎn)方向,向著后方撤去。
中天軍隊見此,也是松了口氣,不再追殺,而是各自堅守陣地。
戰(zhàn)場之上,還有著近萬尸骸,當(dāng)中有北國的,更多卻是中天的。
鞠孝昀道:“李都督,北國鐵騎善于沖殺,這藏龍谷口想要守住,只怕代價很大。”
姚廣恩哼了一聲,道:“這里必須要守??!要是藏龍谷失守,北國鐵騎長驅(qū)直入,整個蒼州防線就要毀于一旦!”
鞠孝昀沉吟片刻,卻是搖頭道:“不然,我等屯重兵于鎮(zhèn)北郡城,北國鐵騎又怎會視而不見?耶律光是老謀深算之人,絕不會忽視這五十萬大軍,當(dāng)務(wù)之急,是盡量減少戰(zhàn)損?!?p> 李靖元緩緩道:“若是避戰(zhàn),以強(qiáng)弩攻之便可。藏龍谷防線事關(guān)重大,決不可退?!?p> 鞠孝昀聽后,無奈地嘆了口氣,道:“末將言盡于此,全聽都督吩咐?!?p> 李靖元嘆了口氣,道:“家國責(zé)任,系乎一身,老夫不敢不謹(jǐn)慎啊。”
恰在此時,只見一名斥候登上營寨,拱手道:“稟都督,有一少年求見,自稱是有緊急軍情?!?p> 李靖元挑了挑眉毛,道:“叫上來?!?p> 不出片刻,他便見到了少年將軍打扮的臨笑。
“是你?”李靖元對臨笑也有些映像,卻不料他會出現(xiàn)在這里,“華將軍呢?后方有何軍情需要稟報?”
臨笑也不客套,朝李靖元拱了拱手,道:“都督有所不知,北國鐵騎已是從西興嶺繞道,正準(zhǔn)備整軍自后方偷襲?!?p> 李靖元聽后大吃一驚,“竟有此事?”
“是。”臨笑放下了手,靜靜看著李靖元的臉色,只見他眉頭緊皺,欲言又止,來回踱步,顯然沒有想到好的辦法。
見此,臨笑主動道:“都督若能調(diào)五千人聽在下指揮,在下定保后方無憂?!?p> 李靖元見此,皺了皺眉,道:“口氣倒是不小,區(qū)區(qū)五千人,你又如何抵擋北國鐵騎?”
臨笑道:“在下知道都督成竹在胸,定是自有安排,不過五千人比之五十萬,百中之一,何不令在下一試?”
李靖元見臨笑這般信誓旦旦,倒也有些好笑,道:“看在華將軍的面上,我便給你五千人,所需器械,自行領(lǐng)取?!?p> 臨笑拱手道:“多謝都督?!?p> 李靖元擺了擺手,道:“下去吧?!?p> 鐵騎要從后方偷襲藏龍谷,此事事關(guān)重大,他自然不可能把一切托付在臨笑身上,很快便和姚、鞠幾位將軍商議起了對策。
至于臨笑,則是當(dāng)真點了五千人,大搖大擺地離開了軍營。
這五千人原屬平狄軍,由兩名統(tǒng)制管轄,一人叫柳俠,本是皇城世家子弟,另一人叫周毅,本是將門之后。
臨笑帶著五千人出去之后,便向兩位統(tǒng)制道:“柳統(tǒng)制,周統(tǒng)制,我們這次行軍,只需半日,日行二十里便止?!?p> 柳俠聽后,不禁問道:“臨將軍此言何意?”
臨笑道:“半日行軍,是為了節(jié)省體力,隨時應(yīng)戰(zhàn)?!?p> 周毅道:“也就是說,敵軍隨時會來?”
臨笑點頭道:“隨時會來?!?p> 與此同時,他卻是仰頭望著那仍舊靜靜趴在谷內(nèi)的巨獸,心里有著自己的算盤。
北落星君可不是世外高人,身為星君,卻也會對凡人出手,他若是行軍太遠(yuǎn),遇上嘉利王子所率部隊,北落星君出手的話,來再多人也沒用。可在藏龍谷內(nèi),畢竟還有霸下和玄武星君的威懾,北落星君想在此動手,只怕沒有那么自由。
嘉利王子若是率軍奪下鎮(zhèn)北郡城,隔斷糧道,中天大軍自然要大亂。這是最穩(wěn)妥的打法,不過郡城也非毫無防備,他想打下郡城,也不是一朝一夕之功。按照嘉利王子的性子,只怕不會這么做。
即便真的這么做了,藏龍谷距離鎮(zhèn)北郡城不遠(yuǎn),他也可以從容率軍支援,屆時危險的便是這支深入腹地的奇兵了。
在臨笑率軍從藏龍谷出發(fā)的僅僅第二個夜晚,遠(yuǎn)方便傳來了雜沓的馬蹄聲。
此時這五千人距離藏龍谷口不過四十里,巨獸霸下便匍匐在身后,軍營之中士兵皆是精神飽滿,一聽有敵情,紛紛從夢中驚醒,全副武裝以待敵軍。
臨笑當(dāng)即起身對柳俠、周毅二位統(tǒng)制說道:“煩請二位各自指揮麾下備戰(zhàn),周統(tǒng)制率軍在前,持弩射擊,柳統(tǒng)制便在后彎弓,將敵軍攔在百步之外?!?p> 周、柳二人領(lǐng)命,各自安排好軍中將士,陣型尚未徹底成型,便看到了遠(yuǎn)方飛馳的鐵騎。
“預(yù)備!”周毅大喊一聲,身后將近一千五百名弩手分成三組,弩箭紛紛對準(zhǔn)了前方。
“放!”
隨著一聲令下,數(shù)百弩箭飛射而出,迎面沖來的鐵騎不料在此遭遇襲擊,措手不及之下,只聽得一陣人仰馬翻,沖在最前方的數(shù)十騎已是紛紛落馬。
嘉利王子在中軍之中,只見前方擾動,知曉遇到了阻攔,不禁咬牙道:“鐵鷂軍,向前!”
重甲騎兵,對抗弓弩,要比輕甲騎兵好上很多,弩箭落在那些穿皮甲的士兵上是致命傷,可落在身穿寒甲的鐵鷂軍上,或許只是一點皮肉傷。
“當(dāng)當(dāng)當(dāng)!”
箭矢和寒甲相撞,發(fā)出刺耳的金屬聲,周毅和柳俠很快便明白,他們是遇到了天府的重甲騎兵。
臨笑卻是鎮(zhèn)定自若,道:“弩手發(fā)射弩箭之后,后退十步,原地上弦還射?!?p> 這算是戰(zhàn)略性后撤,暫時拉開了一些距離,不過騎兵突進(jìn),速度太快,很快便沖到了軍陣前方。
長槍兵和盾兵隨之迎上,暫時抵御住了鐵騎的沖擊,后方將士彎弓搭箭,箭雨紛飛,余下的輕騎兵紛紛中箭落馬。
五千人,雖不算多,但山谷之中地形狹窄,鐵騎沖擊的人數(shù)不多,卻也堪堪守住了陣線。
嘉利王子見此,臉色更顯陰郁,他原以為這次出征,能夠一舉大破敵軍,不料卻被阻攔在此,損失不小。
“國師大人,您看?”嘉利王子最終將目光放在了北落星君的身上。
北落星君默默從身后抽出了火神杖,低語呢喃,黑色的火焰在掌中升騰,繼而覆蓋滿了半片天空。
冷風(fēng)呼嘯,天地昏沉,不詳?shù)年幱盎\罩在所有人的心頭,只見北落星君手持火神杖一揮,萬千陰魂惡鬼便從天際撲下,朝著五千將士殺去。
“趴下!”
周毅大喊了一聲,身后的將士紛紛將弩箭向空中射去,然而鬼物無形,卻是透體而過,呼嘯著撲在人身上。
“??!”
“快逃!”
“去死!去死!”
在鬼物的侵襲之下,有的士兵紅了眼往天空中揮舞兵刃,有的則是拋戈棄甲往后方逃命,還有的則是倒地翻滾,痛苦不堪。
所謂的軍陣,在星君面前,根本不堪一擊。
臨笑也蹲了下來,厲鬼陰魂在呼嘯,哪怕捂上耳朵也清晰可聞,那聲音足以令人發(fā)瘋。
“別動。”
四輔按住了他,指尖光芒閃爍,星光如幕,將那無邊陰氣阻隔在了外邊。
臨笑回過神來,看著大亂的軍陣,道:“若是這樣,還有什么可打的?”
四輔道:“放心,在中天,還輪不到他出手?!?p> 五千人的軍陣已是被攪得大亂,潰不成軍,正當(dāng)嘉利王子大喜之際,腳下忽然一晃。
他怔了一下,看著地下,以為是自己的馬晃了一下。
不過緊接著,便又是一震,萬千軍馬皆是嘶鳴,大地隨之顫抖。
臨笑轉(zhuǎn)身望去,只見藏龍谷中,那如山峰一般的霸下,終于睜開了沉睡的雙眼,緩緩抬起了頭。
北落星君見此臉色一變,握緊了手中的火神杖,掐起奇異法印,那纏繞在五千人上空的陰鬼飛到空中,匯聚成了一個巨大的骷髏頭。
“吼!”
霸下對著這個骷髏頭,張嘴吼了一聲,寒氣逼人,竟是將偌大一個骷髏頭凍成了冰晶。
北落星君臉色難看,舉起火神杖還要繼續(xù)施法,卻見霸下往前邁出一步,一口將這骷髏頭吞了下去。
地動山搖之間,那如山的巨獸俯視著北落星君,天地之間忽然下起了雪。
雪落在眾人的身上,敵我雙方,都趕到了一陣刺骨的寒意。
北落星君按著手中的火神杖,看著霸下,手心不知不覺間有了冷汗。
“國師……”嘉利王子看看北落星君,又看看前方的霸下,神情也顯得分外不安。
在這樣的力量面前,凡人的戰(zhàn)爭,豈不是和游戲般幼稚無聊?
北落星君深吸一口氣,伸出手來,往后擺了擺。
嘉利王子見此,拉了拉胯下的黃金馬,天府鐵騎紛紛往后退去。
他們退得很慢,眼睛還盯著那龐然巨獸,眼里滿是忌憚和恐懼。
霸下鼻孔中噴出冷氣,朝前邁出一步。
大地晃動,天府鐵騎最后的一點尊嚴(yán)也化為飛灰,不知是誰喊了一聲,數(shù)萬人紛紛朝著后方奔逃,再無半點戰(zhàn)意。
北落星君見此長嘆一聲,放下了火神杖,也向后方默默退去。
但他知道,這道藏龍谷最牢固的防線,已經(jīng)支撐不了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