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黍原以為,天府遍地皆是霜雪,可從空中看去,卻不是如此。千里之中,有起伏的山巒,有如鏡的湖面,有一望無際的曠野,也有植被繁茂的森林。千里江山,地廣人稀,當中適宜居住的地方卻不多,所以城鎮(zhèn)極少,而在城外卻沒有鄉(xiāng)村的概念,人們以部落的方式聚居,搭起大大小小的帳篷,盡顯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以天為被,以地為床的風格。
在這種情況下,天府最多的牲畜,恐怕就是羊和馬了。由于與中天開戰(zhàn),各個部落之中幾乎都有騎兵飛馳往來,有幾十人的騎兵小隊,也有幾千人的鐵騎營,從空中望去,如蟻群聚集,百川匯流,浩浩蕩蕩,勢不可擋。
他們是從凌晨離開的盛樂城,等到中午時分,已是進入了察欽省。
察欽省是由可汗家族親自統治的省份,正如中天皇朝的帝王被人稱為圣皇一般,天府大公國的大汗也有個尊貴的敬稱:長生汗。
當子黍從空中落下,在一處山頭上稍事休息時,山下的人正在廝殺。
其中一隊黃金鐵騎高舉九斿白纛,黑色蘇勒德耀眼奪目,大喊長生汗之名,一眼可知是天府的正規(guī)軍。
與黃金鐵騎廝殺的,則是一隊攜帶著老弱婦孺的黑甲軍,黑甲鐵騎不過數百人,而圍攻的黃金鐵騎卻是一個標準的千人隊,由一名千戶統一指揮,殺得黑甲軍節(jié)節(jié)敗退。
刀劍無情,黃金鐵騎的殺傷力驚人,廝殺之中,九斿白纛之下的千戶忽然拔下背上彎弓,朝著黑甲軍中射出一支鳴鏑,一箭射中了一名騎馬老人。
鳴鏑在軍中有指示方向的意思,隨著鳴鏑的響聲,一支百人小隊沖殺上來,長矛揮舞,勢不可擋,當即從黑甲軍的中間殺了過去,殺穿之后,又掉轉馬頭,從黑甲軍中穿過。
這支黑甲軍可以看出正在奮力作戰(zhàn),不過人數只有幾百人,隨軍的老弱婦孺倒有上千人,根本抵擋不住黃金鐵騎的沖擊,在被殺散之后,已經逐漸失去了戰(zhàn)斗力,可卻沒有一個人逃跑,因為根本跑不了。
可以看出來,黑甲軍隸屬于一個部族,不知為何忤逆了可汗,于是遭到了天府正規(guī)軍的誅殺。
看規(guī)格,這支正規(guī)軍在天府的地位不低,恐怕是可汗的宿衛(wèi),不過宿衛(wèi)只負責保護可汗,平素不參與戰(zhàn)事,應該不會出現在這里。
“他們?yōu)槭裁匆韵鄽垰??”龍勿離跟著子黍落地,還扶著元亓音,見到這一幕也大為驚訝。
子黍搖了搖頭,他也不知詳情,只是見到黃金鐵騎屠殺老弱婦孺的場景,未免有些唏噓。
天府的軍隊素來狠辣,越是精銳部隊,越是殺人如麻,動輒有屠城之舉。中天在與北國對抗時深知這一點,所以一直實行堅壁清野政策,邊境少有人家。
“黑靈老祖??!保佑你的子孫吧!”
黑甲軍中,一名年紀蒼老的白薩滿伏跪在地,手持七星法器,哭得老淚縱橫。
“發(fā)!”
黃金鐵騎之中,隨著千戶一聲令下,又有一陣箭雨落下。
黑甲軍中有不少老弱婦孺,被這一陣箭雨射中,紛紛慘叫著倒地,而地上已是有了上千尸體。
幾支箭射到白薩滿身前,白薩滿大喊一聲,揮動手中的七星法器,將箭支盡數截下。
十幾名黃金鐵騎沖了上去,白薩滿口中念咒,眼里如有火光,七星法器循環(huán)飛舞,將幾柄長矛打了下來。
這些黃金鐵騎訓練有素,聯合行動,竟不怕一位薩滿巫師,近身之后,紛紛抽出了長刀朝他砍去。
白薩滿大喝一聲,雙目圓睜,用七星法器截下一柄金刀,就這般和黃金鐵騎肉搏起來。
金刀揮舞,鮮血飛濺,染紅了白薩滿的白袍,當中有不少是敵人的血,卻也有些是他自己的。
天府的白薩滿大多主持祭祀典禮,救死扶傷,很少參與戰(zhàn)爭,好比中天的仙醫(yī),本身沒有什么戰(zhàn)斗力。像是宇文燕秋那樣手持古魂罐的白薩滿,畢竟少之又少,這名白薩滿殺了幾名黃金鐵騎之后,一個不慎,背上被砍了一刀,身子搖晃,已是有些支撐不住。
天府的黃金鐵騎戰(zhàn)斗力確實驚人,十幾人沖殺而來,即便是中天的一支星師小隊都擋不住,畢竟,施展道法也需要時間,而星師身上又沒有穿鐵甲,胯下也沒有騎馬,肉體凡胎,挨上刀劍也是要死的。
至于對抗妖魔,那又是另一回事了,妖族的組織協調能力,遠遠不能和人族軍隊相比。
子黍看那名白薩滿已經堅持不下去,輕嘆一聲,拾起腳下幾顆石子,彈了出去。
石子飛射,從山頭落到山腳,打在幾名黃金鐵騎的頭盔之上,那幾人只覺得頭盔一震,如被狼牙棒擊中,眼前一黑,紛紛落下馬來。
“那里有人!”
剩下的黃金鐵騎很快發(fā)現了站在山頂的子黍等人,甚至還有人彎弓搭箭,朝著他射來。
幾道箭矢飛射,有的落在了半山腰,還有的堪堪飛到山頂,不過已是無甚威力,根本構成不了威脅。
龍勿離道:“下去幫他們?”
一旦下去,就要面對上千黃金鐵騎,即便是她也有些心虛,哪怕能殺了這些黃金鐵騎,誰又能保證之后不會碰到更棘手的敵人?
子黍也知道,就他和龍勿離兩個,根本無法戰(zhàn)勝這樣一支精銳的千人騎兵隊,不過,逃走還是可以的。
身后土地一陣扭曲,忽然現出了圣麟的身影,他一路土遁而來,見了此景,也有些愕然。
子黍看見他,當即道:“我們下去救人?!?p> 圣麟吃了一驚,“你要干嘛?”
子黍道:“這名白薩滿應該能救醒元亓音?!?p> 說罷,身影一晃,已是凌空從山頭躍下。
龍勿離想跟上,可看看尚昏迷不醒的元亓音,又嘆了口氣,默默留在了原地。
圣麟試探著問道:“要不我照顧她?”
龍勿離瞪了他一眼,“你做夢!給我下去!”
圣麟道:“我覺得……誒誒!別動手,我走,我這就走!”
眼見龍勿離指尖出現了一抹電光,圣麟身子當即一晃,跟著子黍到了山下。
血劍逐魂一閃之間,兩名黃金鐵騎已是倒在子黍身旁,天一星君當初留下的這柄血劍本就是殺人利器,心念所動之下,殺人的速度甚至比他用幽篁還快。
黑甲軍中的白薩滿見有人幫他,也是吃了一驚,卻認不出子黍是誰,一時呆在了原地。
附近的黃金鐵騎見了大怒,可見到子黍身旁飛舞的逐魂血劍,卻也有些害怕,這把帶血的飛劍殺人太快,也太刁鉆,哪怕你全身穿著鐵甲,也能從頭盔下的間隙中穿過,一劍封喉。
“快走。”子黍看了眼還在發(fā)呆的白薩滿,淡淡說了一句。
白薩滿回過神來,朝他點點頭,匆忙地跑到他身后,大喊道:“快走!快走!”
此時黑甲軍身旁的老弱婦孺幾乎已經被屠殺殆盡,只剩下百余人,聽了白薩滿的話,雖是悲憤交加,也不得不轉身逃離,向著那茫?;脑?。
黃金鐵騎還要追,卻見大地翻滾,戰(zhàn)馬嘶鳴,忽然間幾十人從馬背上跌落,驚駭地看著地面,只見大地之上竟然有一條幾十丈長的巨型土龍騰空而起,朝著一眾黃金鐵騎沖殺而來。
“撤!”黃金鐵騎千戶見情況不妙,當即大喊一聲,拉著馬韁往后退去。
薩滿神教信奉烈火之神,也信奉大地之神,對大地本就充滿敬意,何況土龍刀槍不入,一個翻滾便能壓死十幾人,若是硬拼,只怕傷亡慘重。
子黍回頭看了一眼圣麟,眼里也有些訝然。
圣麟笑了笑,道:“這招對付你們或許沒用,嚇嚇這些凡人倒是綽綽有余?!?p> 子黍點了點頭,道:“很不錯的招數?!?p> 土龍行動緩慢,拿來對付星官,星官早跑了,不過軍隊卻不可能那么自由,一條土龍沖入軍陣,絕對能將軍陣弄得大亂,而軍陣一亂,指揮失效,軍隊的戰(zhàn)斗力便幾乎歸零。
見子黍等人驚退了黃金鐵騎,一眾黑甲軍又折返了回來,白發(fā)蒼蒼的老薩滿見了他們,當即跪了下來,感激涕零地道:“若無二位相助,我們蠻迺一族只怕真的要亡族了?!?p> 圣麟扶起了老薩滿,問道:“你們怎么會遭到天府軍隊攻擊的?”
老薩滿抹了抹眼淚,搖頭嘆息道:“還能是什么,征兵的軍令下來,要我們全族所有的青壯年都去參戰(zhàn),這不是要了我們的命么?大家一商量,打算連夜逃到平壩草原去,結果半路被追了上來,唉!”
天府的部族彼此間競爭相當殘酷,若是沒有自己的武裝力量,很容易被別的部族吞并。如今,長生汗下令南征,四處征召人馬,一些小部族根本負擔不起,紛紛揭竿而起,于是便有了今日的這一幕。
子黍嘆了口氣,看著四周的尸體,向圣麟道:“把他們埋了吧。這些蠻迺族人,最好都立個碑記,也好日后悼念?!?p> 不料老薩滿卻搖了搖頭,道:“死后歸入長生天,也不必浪費這個功夫了。”
天府的廝殺向來激烈,當地的人也沒有中天那般強的倫理觀念,死掉的親人,往往草率地處理一下便就此離去。逐水草而居的生活令他們居無定所,根本不會豎立墓碑來紀念死者,往往過不了幾年,那些死者就會被徹底淡忘。
畢竟,活著才是最重要的。
子黍聞之默然,過了片刻,又道:“光憑你們這點人,恐怕很難逃過追殺。”
老薩滿道:“這就是我們的宿命?!?p> 他說這些話時表情很淡然,淡然到了有些麻木。
龍勿離抱著元亓音落了地,默默走了上來。
子黍看了看尚昏迷不醒的元亓音,又看了看老薩滿。
老薩滿明白了他的意思,道:“這位姑娘她受傷了嗎?”
子黍點了點頭,道:“恐怕是中了詛咒。”
老薩滿走上前去,看了看元亓音的面色,又替她把脈片刻,道:“給我些時間,應該能將她喚醒?!?p> 子黍道:“有勞了。”
老薩滿道:“比起上百號人的性命,這些不算什么?!?p> 子黍道:“后面或許還會有人追來,先走吧?!?p> 于是,他們隨著蠻迺部走了一段路。
薩滿施法解咒或許不需要那么長的時間,不過一路顛簸,不會適合施法。
子黍知道老薩滿想要讓他們幫忙護送一段路程,好逃過黃金鐵騎的追殺,他也不想單純利用這名老薩滿,便隨行了一段路途。
路上他才知道,這名老薩滿是蠻迺族的族長,名喚薩達牙,還有個孫子赤烈,是黑甲軍的領隊。
平壩草原就在西方百里之外,蠻迺族目前僅剩百余人,逃亡的速度倒是快了不少,黃昏時分,已是可以望見那一望無際的大草原。
北國氣候寒冷,雖是四月,猶有霜雪,蠻迺族當夜便在平壩草原邊上搭起帳篷,煮雪水,殺馬食肉,暫且熬過一日。等翌日進入大草原,天高地遠,黃金鐵騎再想追上他們,便不那么容易了。
當夜,薩達牙手持七星法器,在篝火前施法,喚醒了元亓音。
元亓音醒來之后,什么都沒說,只是一個人默默蹲在雪地上,望著閃爍的篝火。
她現在一定有很多話想說,可命運就是如此,當一個人孤獨脆弱到了極致的時候,就找不到可以傾訴的人了。
遠處響起了悠揚的篳篥聲,那是老薩滿薩達牙的孫子,赤烈。
赤烈是個英武的青年,天生的軍事領袖,這是任誰都可一眼看出的。他有著一張冷冽如冰山的臉,眼里帶著幾分天生的高傲,這樣的人若不能做出一番事業(yè),是絕不會甘心平凡的。
不過,命運總喜歡給人開玩笑,他若是生在一個鼎盛的大部族,也許能一展宏圖,可他偏偏出生在了一個積貧積弱的蠻迺族,遭受了黃金鐵騎毀滅性的打擊,自己的命運和整個族群的命運都如海中孤舟,隨時有在礁石上撞得粉碎的可能。
元亓音看到他時,他就一個人坐在帳篷邊,孤單的一個人,手持篳篥,吹著一支陌生的曲子。那曲子遙遠蒼涼,像是大漠,像是草原,像是大海、天空、星辰,像是一切廣闊而寂寥的東西。
命運也是一樣,渺遠,廣闊,無可捉摸。像是大漠上的風沙,大海中的驚濤,天空中的雷霆。比起這些東西,人是那么渺小而又微不足道,只有被擺布,被摧殘,被毀滅。
聽著這樣的曲子,便是見慣了生離死別的蠻迺部族人,都不禁潸然淚下。
她又想起了少年時的光陰。那時,她和哥哥騎在馬上,哥哥騎著一匹黑駿馬,而她騎著小紅馬,哥哥跑在前邊,她追在后邊,眼前是一望無際的大草原,大草原的盡頭是浩大的落日余暉,太陽的輪廓像是侵占了半片天空,那么大,那么溫暖。
可人,畢竟追不上太陽。
那天太陽落山之后,她跟著哥哥回去,冷風吹在身上,不禁仰望著星空,許下了一個小小的愿望。
那時她只愿時光永遠不要走,天地廣闊,草原曠野,拉著馬兒慢走,可以走上一輩子。
一輩子……
身上忽然多了一件羊皮大衣,她抬起頭來,卻見是龍勿離。
龍勿離蹲在她身旁,歪頭看著那一陣篝火,也沒有說話。
在元亓音的映像里,她是個愛吃,愛睡,馬馬虎虎,沒心沒肺的女孩,可此時眼前的黑衣少女看著那篝火時寂寥的眼神,卻仿佛一位百歲老人。
那是一種說不出的平靜,淡然,還帶著一點點歡喜。
這歡喜不是表現在臉上,在嘴角,而在眼神里。
她的眼神很認真,火焰跳動的任何一絲細節(jié),似乎都值得她去注意。
元亓音不懂這種眼神,她甚至覺得,龍勿離還是和往常一樣沒心沒肺,不然又怎么會在這樣悲傷的夜晚,津津有味地盯著一團篝火,仿佛那是世上最有趣的事。
她不懂,也不想問,默默地移開目光,望著虛空出神。
“你看,它又動了?!饼埼痣x低聲道。
元亓音看了一眼,發(fā)現她還在盯著篝火,只覺得有些莫名其妙。
龍勿離卻繼續(xù)道:“四根柴搭成井字的時候,火燒得最旺,可在中天的建筑,卻喜歡用木頭在屋子上搭藻井,說這樣能防火,不是很奇怪嗎?”
“我不知道?!痹烈粲忠崎_了目光。
龍勿離看了她一眼,忽然幽幽一嘆,道:“我真的不明白,世上有這么多好玩的事,是我從來都沒見過的,可你們卻一個個愁眉苦臉,好像都很難過?!?p> 元亓音苦澀地一笑,“那是你還不懂……”
龍勿離淡淡一笑,道:“也許是的吧,我從小生活在一個很小很暗的地方,四周的每一處我都很熟悉,熟悉到閉著眼睛都能認出來,后來從那個小小的籠子里走出來,才知道世界原來這么大,有這么多我從來不知道的東西,就像天上的星星,永遠也數不完?!?p> 元亓音淡淡道:“看久了,也就厭了?!?p> 龍勿離道:“那總有下一樣東西的?!?p> 元亓音聽了這句話,卻仿佛心中扎了一根刺,勃然變色,道:“你懂什么!失去的東西,就永遠不會回來了!永遠不會回來了……”
龍勿離默默看著她,直到元亓音覺得自己有些失態(tài),別過了頭,又站起身,才想到身上還披著一件羊皮,想丟下,又覺得有些過分,呆呆地站了一會,這才走到了篝火的另一邊。
那一團篝火,仿佛分隔了兩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