瀾江縣,入城第八日。
清晨,子黍又一次駕著馬車,到元亓浩等人的客棧前擺起了地攤。
他的咸魚攤依然無人問津,龍勿離難得沒有吃魚,只是呆呆坐在馬車旁以手支頤,似乎在想著心事,客棧前依舊一片寧靜,元亓浩等人仍在客房休息,一切都和昨日一般無二。
正午時分,只見客棧中走出一位俏麗少女,正朝著子黍的地攤款款走來。
子黍抬頭一看,正是元亓音。
“大哥,生意還好嗎?”她笑瞇瞇地問著,仍和往常一般無二,仿佛從未有過昨日之事。
“小妹是來照顧大哥生意了?”子黍也是神色如常的與她談笑,還抓起了一條咸魚干,道:“要不要替大哥分擔(dān)分擔(dān)?”
元亓音本能地和那條咸魚干保持三尺距離,掩嘴笑道:“大哥的好意小妹心領(lǐng)了,只可惜小妹不吃魚干。”
“沒事,這條是我送你的。”子黍站起了身,硬要將那魚干往元亓音懷里塞。
元亓音臉色一變,轉(zhuǎn)身退開幾步,卻仍是不走,嬌笑道:“大哥可太熱情了,小妹怎么好意思受呢?”
“一條魚干算什么?來,拿著!”子黍說到最后一句時已是有些嚴(yán)厲,揮手間魚干堪比利劍,直接朝著元亓音刺去。
元亓音吃了一驚,慌忙后退,又覺不妥,主動迎了上來,捂住了他的手,笑道:“大哥既然有這番好意,小妹就心領(lǐng)了?!?p> 子黍卻趁著她之前避讓的機(jī)會,看到了客棧中走入兩人,其中一人衣著非凡,正是西域模樣!
“你還真是聰明?!弊邮虺烈粜α诵Γ皇悄切θ輩s是讓她有些不寒而栗。
子黍等人給她下的禁制只是防范她對自己不利,可如果元亓音單純想要糾纏一番,那禁制也不會發(fā)作。現(xiàn)在元亓音顯然就是利用了這一點,來混淆他的視聽。
元亓音咬了咬牙,道:“你想怎么樣?”
子黍指了指客棧,“進(jìn)去的人是誰?”
“我不知道!”元亓音側(cè)過了臉,倒是硬氣得很。
子黍剛想略施手段,令其體內(nèi)的禁制發(fā)作,卻見元亓浩等人相繼出了客棧,竟是已經(jīng)打算離去。
果然和當(dāng)初元亓音說得一樣,他們是為了接人!
可是,是接什么人?
子黍在這一刻稍有猶豫,不知是不是該上去阻攔。
眼看著元亓浩等人紛紛上了馬車,元亓音朝著子黍嫣然一笑,道:“大哥在看什么呢?小妹可要先失陪了?!?p> 說罷,轉(zhuǎn)身便要跟上車隊,子黍剛想阻攔,又放下了手。
正如酒旗等人,他也在猶豫,猶豫著是放任不管,還是上前阻攔。
若是這車?yán)镎娴挠醒寮榧?xì),這支車隊真的是為了與圣國使者洽談才來到中天,那他就必須要上前阻攔。在神州吃過一次虧的他明白,放任這些人離去會產(chǎn)生多么嚴(yán)重的后果??扇羰撬`會了這些人,車上沒有妖族的奸細(xì),恐怕免不了一番爭斗……
回想著東門關(guān)前慘敗的情景,回想著飛星峰下萬千流離失所的百姓,他終于下定了決心,攔!哪怕只有他一個人,也要攔下這支車隊!
就在他打算動手之時,卻見一道光影閃過,竟是有一人先一步攔在了車隊面前。
“站??!道宮搜查!”呼啦一聲,躍出了幾十名道宮星師,而當(dāng)中的那人正是搖光。
子黍有些意外地看著他,沒想到他會在這個時候站出來。
車隊停了下來,元亓浩走下馬車,笑呵呵地朝著搖光拱了拱手,道:“這位大人,不知小的怎么得罪了道宮?”
搖光沉著臉不說話,身旁一名星師呵斥道:“少廢話!所有人都下來!”
元亓浩干笑了一聲,道:“車上還有貴客,這不太好吧?”
“貴客?天皇老子來了都沒用!”搖光身旁的星師不知這支車隊的底細(xì),頤指氣使地指著元亓浩的鼻子道。
元亓浩臉色陰沉下來,車上根本沒一個人下來。
“動手!”搖光一揮手,幾十名星師同時朝著車隊沖去。
“找死!”元亓浩也不再裝了,揮手間一道黑霧凝聚,正是北國的薩滿手段!
“啊!有鬼,有鬼?。 ?p> “殺!殺!殺!”
黑霧彌漫,頃刻間已是籠罩了整支車隊,幾名星師被黑霧一沖,竟是喪失理智一般,瘋狂朝著自己人殺去。
搖光冷哼一聲,渾身光芒大放,瞬間穿透層層黑霧,顯然已是展開了星域!
子黍正要上前相助,卻只覺得身旁一道陰狠無比的陰氣襲來,出其不意地打在了他背上。
“轟!”他飛出十幾丈,倒在地上滾了兩圈,艱難地?fù)纹鹆耸?,不可置信地看著元亓音?p> “子黍!”龍勿離嚇了一跳,頃刻間已是到了他身旁,扶著他焦急道:“你怎么樣了???傷得重不重?”
子黍剛要開口,一大口鮮血先涌了出來,手指顫抖地指著眼前的女子,“你……你怎么……”
元亓音側(cè)過了臉,冷冷道:“在天府,沒有哪個人會對俘虜手下留情。”
子黍慘笑一聲,向龍勿離道:“快跑?!?p> 龍勿離二話不說,抱著他轉(zhuǎn)身便跑。
元亓音神色一動,卻沒有追上來,而是轉(zhuǎn)身看著搖光。
搖光也是大吃一驚,忽然覺得身后被人狠狠打了一下,眼前頓時黑暗了下去。
他也被偷襲了?可元亓音還在身前,是誰動的手?
黑暗來臨,搖光再也來不及多想,眼前已是一片漆黑……
瀾江縣城外,龍勿離駕著馬車,慌慌張張地也不知往哪里跑,不住往車內(nèi)望望,“你怎么樣了???不會真的要死吧?”
子黍咳嗽了兩聲,道:“死不了。”
龍勿離這才松了口氣,想到元亓音的反復(fù)無常,又憤憤道:“這個小姑娘怎么這樣?實在是太壞了!”
子黍淡淡一笑,道:“人都是這樣的……”
龍勿離搖頭道:“我不信,我不信!起碼你,你不是的……”
說著說著,已是帶了些哭腔,顯然今日之事對她的沖擊很大。
子黍道:“我們從始至終都……都是在相互試探,相互利用……這沒什么好奇怪的……人與人,就是這樣,對誰……對誰都要防著一點。”
龍勿離哽咽道:“那我呢?你……你也防著我嗎?”
“自家養(yǎng)的貓狗,誰會防啊?”子黍笑了一聲,躺在車廂內(nèi),擦了擦嘴角的血跡。
“我……我謝謝你啊。”龍勿離本來尚有些感動,可是這話怎么越想越不是滋味呢?
“哈哈……咳咳……哈哈哈……”子黍一邊咳嗽著吐血,一邊卻在大笑,仿佛遇見了什么天大的喜事一般。
“你怎么還笑起來了?”龍勿離有些害怕地回頭看了一眼車廂。
“我……我高興啊。”子黍勉強(qiáng)支撐起了身子,道:“我現(xiàn)在總算明白了,為什么……為什么很多人寧可去喜歡妖,喜歡鬼,也……也不喜歡人?!?p> 說到這里,他眼底不禁又有了小薇的身影,“我……我也喜歡妖,不喜歡人……”
“你……你在說什么???”龍勿離忐忑地看著他,有些擔(dān)心子黍是不是燒壞了腦子。
“沒,沒什么?!弊邮虼藘煽跉?,道:“你去看看,有沒有人追來?!?p> 龍勿離轉(zhuǎn)身看看,道:“沒有?!?p> 子黍松了口氣,“沒有就好,咳咳……沒有就好?!?p> 龍勿離停下了馬車,道:“你的傷怎么樣了?還要緊嗎?”
“就先在這里歇歇吧?!弊邮虻穆曇粲行┢v,但不再喘息了。
龍勿離不再打擾他,默默守在了馬車旁。
大約一個時辰后,子黍掀開車簾,下了馬車,道:“好了。”
“好了?”龍勿離反倒是嚇了一跳,“你你你這就好了?”
子黍從胸口衣襟中抽出那一截翠綠的筠竹枝,道:“你忘了還有這個嗎?”
“是它啊?!饼埼痣x看后松了口氣,拍拍胸脯道:“那沒事了?!?p> 不死筠竹枝乃是匯聚了整個瀟湘仙境之力的神器,便是死人也能設(shè)法救活,何況子黍只是挨了一掌。不過元亓音這一掌不可謂不重,若是沒有筠竹枝,子黍只怕三個月都不能下床,又怎么可能在短短一個時辰內(nèi)恢復(fù)傷勢。
子黍收起筠竹枝后,遠(yuǎn)遠(yuǎn)向北方眺望,想到自己所吃的虧,冷哼了一聲,已是初略有了些計劃。
“我們現(xiàn)在怎么辦?”龍勿離適當(dāng)?shù)貑柕馈?p> 子黍道:“回去,會會那位星君?!?p> “星……星君?!”龍勿離嚇了一跳,慌忙向四周張望,“在哪里?星君在哪里?!”
子黍知道她膽小,笑了笑道:“放心,在那支車隊里?!?p> 龍勿離一怔,“你怎么知道的?”
子黍嘆了口氣,道:“元亓音身上有我們四位星官設(shè)下的禁制,可第二天她就恢復(fù)如初,還能對我下手,說明那些禁制全部被破解了。她自己根本做不到這一點,甚至可以說沒有哪位星官能夠做到,除了星君。”
“那,那位星君怎么沒追來?”龍勿離還是有些害怕。
“這里畢竟是中天?!弊邮蚧謴?fù)了底氣,“他們做事不敢做絕。”
龍勿離接著問道:“可是我們?nèi)堑闷鹦蔷龁???p> “惹不起也要惹!”子黍眼里閃過一絲戾氣,吃了這么大的虧,就這么灰溜溜地逃走,連他自己都要看不起自己。
“完了?!饼埼痣x倒是一臉絕望,“我、我要被捉去研究了?!?p> 子黍忍不住笑了出來,道:“你就不用去了。畢竟很危險?!?p> 龍勿離哼了一聲,雖然還是有些害怕,但仍是昂首挺胸道:“你看我像是……像是會臨陣脫逃的人嗎?”
“像,而且你還不是人。”
“你!我和你拼了!”
龍勿離差一點又要和子黍拼命,好在子黍也學(xué)機(jī)靈了,立刻喊道:“哎呦!好痛啊!??!不行了,我傷還沒好,我要回去療傷了?!?p> 說罷一溜煙鉆進(jìn)了車廂之中,只留下一個干瞪眼的龍勿離。
“你到底要鬧哪樣??!”龍勿離在車外跺了跺腳,“星君那么厲害,我們怎么對付得了?”
“放心,就算我們對付不了,總有人對付得了!”子黍伸手在乾坤袋中一摸,掌心頓時多出了一枚散發(fā)璀璨紫光的紫微令,不禁冷笑一聲。不是有人說見紫微令如見大帝親臨么?那就讓他看看,這個大帝親臨的分量到底有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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瀾江縣,縣城內(nèi)。
北國的商隊早已離去,幾名星師狼狽地從地上爬起,看著四周的同伴,皆是露出了心有余悸的表情。
“鬼,鬼,殺,殺!”還有幾名星師仍被陰氣糾纏不休,胡亂對著天際揮舞利劍,狀若癲狂。
“無上玉清王,統(tǒng)天三十六……如彼銀河水,千眼千月輪。誓于未來世,永揚(yáng)天尊教。”
渺渺的誦經(jīng)聲中,幾近癲狂的一眾星師終于漸漸恢復(fù)過來,眼中彌漫的黑霧不斷散去,取而代之的則是一片清輝,清輝之中的女子手結(jié)法印,朱唇輕啟,雙目低垂,一輪明月如在滄海之中沉浮,而她便是那臨塵的天仙。
“是……是天璣星官?!钡缹m一眾星官漸漸恢復(fù)過來,皆是看著天璣。
“鬼……鬼……”眼前還有鬼影繚繞的星師神色也漸漸舒緩下來,露出一副癡呆的神情。
天璣說偈畢,伸指在那尚未清醒的星官眉心一點,對方當(dāng)即閉目倒下,月華流溢之中緩緩睜開雙眼,眼神已是恢復(fù)了清明。
“現(xiàn)在怎么辦?”酒旗跟在天璣身后,看著四周茫然失措的一眾弟子,臉色很不好看。
“搖光被帶走了?!碧飙^說了這么一句,之后便默默向北方望去。
“唉,我便說了,這商隊惹不得,他偏偏要自作主張?!本破於辶硕迥_,搖頭道:“現(xiàn)在天一也跑了,這趟差事算是徹底搞砸了?!?p> “你只想著差事?”天璣冷冷地看了酒旗一眼。
酒旗臉色微變,陪笑道:“要是能救回?fù)u光師弟,自然是再好不過了?!?p> 天璣道:“天一的事先不管他,搖光必須要救回來!”
酒旗苦笑一聲,自然不愿蹚這趟渾水,便道:“師妹,光憑我們兩個人,恐怕做不到吧?師兄知道你的心情,搖光師弟被人帶走,我也很難受,不過凡事要謹(jǐn)慎,我們還是回去先和尚書商量商量,再看看大帝的意思,然后再做決定,怎么樣?”
天璣冷哼一聲,道:“只怕到時候做決定的,就不是你我了。”
“說得好!”
酒旗忽然覺得身后有一道熟悉的聲音傳來,不禁一怔,回頭看去,竟是子黍。
“你……你沒跑?”酒旗往后退了一步,錯愕地看著他,仿佛在看一個傻子。
“我為什么要跑?”子黍揮手之間,抽出了紫微令,道:“紫微宮有言,見此令如見大帝親臨,不知酒旗你是怎么想的?”
酒旗臉色頓時難看起來,“這是什么意思?莫非你讓我去送死,我也去?”
子黍道:“那要看你聽不聽你們宮主的話了。”
“你!”酒旗指著子黍,伸手便欲將紫微令搶來,可手舉到一半,到底沒有那個勇氣,只是臉色陰晴不定地看著他。
子黍冷笑兩聲,拋了拋手中的紫微令,忽然問道:“諸位道宮弟子,你們是聽他的,還是聽紫微令?”
一眾道宮弟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覺得此事非同小可,沒有立即表態(tài)。
天璣皺眉問道:“天一,你到底想做什么?”
子黍哼了一聲,道:“在自己的地盤讓人打了,難道就灰溜溜地躲回家里?”
天璣眼里閃過一縷神光,“你要救搖光?”
“不止要救搖光,我還要讓這支商隊再也回不去北國!”子黍抓緊了手中的紫微令,眼里難得一見的現(xiàn)出了桀驁之色。
天璣默然片刻,問道:“你有什么把握?”
子黍不答反問道:“北瀾郡有多少星師?”
“道宮名下,還有兩千多人。”
“北寒郡呢?”
“差不多?!?p> 子黍淡淡一笑,“那就夠了,把所有能調(diào)的人都調(diào)過來,三人一隊,相隔一里,三日后準(zhǔn)備動手?!?p> 天璣皺眉道:“星師人再多也沒用。”
子黍道:“他們只需要攔住就夠了。我去請星君?!?p> 天璣一怔,現(xiàn)在星君大多還在神州,留在蒼州的星君寥寥無幾,卻不知他要請哪一位?
還要再問,卻見微風(fēng)浮動,子黍的身影片刻之間便已消失。
“御風(fēng)之術(shù)……”天璣看著原地旋轉(zhuǎn)不止的微風(fēng),竟是久久為之失神。
星官之中能夠掌握御風(fēng)之術(shù)的寥寥無幾,如今子黍竟有這項本領(lǐng),也就是說,他想走,除了星君,幾乎已是沒有人攔得住了。那么,尚書所謂對他的監(jiān)視,又有什么意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