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元十六年夏,七星連珠,南方大山起白霧,遮天蔽日,覆野千里。
秋,妖國興兵,經(jīng)南嶺出,屠六村,殺二千人,震動天下。
靈州,州府道宮,議事堂。
“荒唐!”
隨著一聲怒斥,竹簡跌在地上,翻了兩個筋斗,到堂前時豁然散開,絲線斷裂,變成了十幾根細小的竹條,盡皆灑落階前。
大堂深處,一名中年男子猶自怒氣未消,來回踏了兩步,眼里有一絲陰翳。
“事已至此,水府兄縱然心急又有何用?”大堂的東側坐著一位女子,容貌雖不算傾城,儀態(tài)卻高雅端莊,輕輕放下手中茶杯,看了一眼那位因為遞上文書而惶恐低頭的星師,對著水府星官淡淡說道。
水府一言不發(fā),只是在原地踱步。
在大堂西側,還坐著一位俊朗青年,神色自若,舉止謙恭,此時看向對面的女子,含笑問道:“天相素來多謀,不知可有對策?”
天相星官微微一笑,“少微兄恐怕要失望了,南國(南方妖國)若真有意于人間,以我靈州目前的實力,是斷然擋不住的?!?p> 少微星官聽了,搖搖頭,嘆了口氣,“唉,此事誠難?!?p> “靈州方圓四千里,而南國方圓亦不過六千里,較之人力物力,何以見得便無一戰(zhàn)之力?”水府止住了腳步,反問道。
“我靈州休養(yǎng)生息達五百年之久,若論人力物力,或許還要勝于南國,”天相抿嘴,繼而神情嚴肅,“不過南國內(nèi)情,我等又知悉多少?南國沉寂五百年,又豈能沒有半分變化?況以其復蘇之勢看,那位新興妖主,恐怕不可小覷。”
說罷,天相往身后看了一眼,在她的身后,竟還默默立著一位女子,一身玄色道袍,配一柄冰寒玉劍,對這堂中之事似乎有些漠不經(jīng)心。
“說起來,天璇師侄此前曾深入南方大山,南國境況,或許知曉一二?!?p> 三位大星官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到了天璇的身上。
天璇先看了天相一眼,繼而說道:“當時匆忙,并未細查,雖有妖魔,不過零星而已。倒是月湖之內(nèi),曾見一滔天巨妖,似蛇非蛇,有翼有爪,其高百丈,不可力敵?!?p> “如此看來,此妖便是近來興風作浪的妖主了?!鄙傥Ⅻc頭,“聽賢侄之言,此妖似為上古應龍?”
“若真是應龍,恐怕不止靈州,便是整個中天,都將大亂……”水府神色陰郁,“說起來,上代妖族之主朱雀,死因詭異,這應龍又是從何而出?”
“仙魔之戰(zhàn)后,妖族余孽不知凡幾,如今再現(xiàn),也不算離奇。”天相不以為意。
少微與水府聽罷,皆為之沉默。
相傳,在上古時期,有過仙魔之戰(zhàn)。天地初辟之時,萬靈共生,本無區(qū)別。然而,人因其聰敏靈秀,又加以仙靈之助,日益昌盛,最終得以統(tǒng)御萬族,稱霸宇內(nèi)。此后,人族將其余諸族,一并斥為妖族,加以打壓奴役。萬族之中,本亦有不少俊杰,不甘屈服,又無力對抗仙靈,便精研秘法,以通天地,竟無意中溝通了詭異莫測的魔界,喚出足以對抗仙靈的魔靈。然而,魔靈嗜殺,不分人妖,且魔氣詭異,無論對人對妖,皆有極大損害,反倒引起了人族和妖族的共同抵制。后來,在仙族統(tǒng)領之下,上古展開了一場驚天動地的仙魔之戰(zhàn),最終成功擊敗了魔族,然而仙族亦元氣大傷,不能久留世間,便升天而去。妖族與人族的先祖之中,亦有位列仙班者,與之一并離去,上古由此落幕。
天相所言余孽,便是指那些仙魔之戰(zhàn)后,本可成仙,卻尚未離去的妖族先祖。
“只可惜我人族先輩,不知如今身在何方?!鄙傥⒒叵胪?,不禁輕嘆了一聲。
“說起來,”天相沉吟著,“若是能請動那些靈州境內(nèi)的隱宗,或許真有高人能對抗妖魔入侵。”
天下道門,有顯隱之分,顯宗主要是以紫微宮為代表的五大道門兩大教派,而隱宗則往往傳承自上古,人數(shù)稀少,教義也與顯宗大相徑庭,近乎不為人知。
“隱宗畢竟有上古傳承,說不定真有一些隱士高人……”水府聞言頷首,“只是隱宗遁世,便是我等也不過知曉寥寥兩三個,況其人脈稀少,幾近斷絕,恐怕難以寄托厚望?!?p> “聯(lián)合各大宗門確是當務之急,上清派作為五大道門之一,身處靈州要害,責無旁貸。”少微正色說道,其出身于上清派。
水府點了點頭,表態(tài)說道:“我五道教亦不會坐視不理?!?p> 作為天下兩大教派之一,五道教不像上清派那樣地域分明,中天境內(nèi)皆有教徒,勢力龐大,不過因此也顯得散漫,難以凝聚。
天相抿了一口茶,笑了一下,“即如此,紫微宮作為道門之首,更無退縮的理由了?!?p> 三位大星官雖同為州府道宮長老,又是各自宗門內(nèi)的靈州總執(zhí)事,涉及宗門問題,不免有所競爭。
商議過后,水府似才想起身旁報信的星師,便轉身對其說道:“事不宜遲,安常,你即刻派人告訴晏玄陵,死守梅村,不得讓妖魔踏出樟林半步!同時告誡青原縣府,各郡星師將會陸續(xù)抵達,讓縣府的人盡快疏散百姓,隨時待戰(zhàn)?!?p> “是,弟子這便去?!泵麨榘渤5男菐熤幸?guī)中矩地行禮過后,退出了議事堂。
“且慢,”一直默不作聲的天璇忽然開口,叫住了對方。
安常愣了一下,“這位師姐有何事?”
“帶我去梅村?!碧扈瘡奶煜嗌砗笞叱?,淡淡說道。
“師妹不是還有要事在身?”天相有些詫異,臉上卻還是帶著笑容。天璇目前雖只是準星官,然而其師父為北斗星君,論輩分與她是同輩。
“大帝令我查明天一星異動一事,至今沒有消息,以斗數(shù)推算,或在南方兇戾之地。只是上一代天一星君已死,如今天相異常,恐怕是有人動了其星盤所致,而此人當在梅村?!碧扈讣庖粍樱恢螘r便出現(xiàn)了一個星盤,當中北斗閃耀,光彩奪目。
“原來如此,有天璇星官相助,妖魔亦不足為道了?!彼戳艘谎郏⑿χf道。
“冊封未到,算不得什么星官。”天璇神色平靜,收起了星盤。
“以師侄的天資,受封天璇星官,也只是早晚之事。”少微說道。
天璇淡淡地笑了一下,近似于無。
“既然如此,那便去吧。只是妖魔兇惡,還是要以自保為主,萬一出了事,大帝那兒我可不好交代。”天相溫和地說道。
“是,天璇謝過師姐?!碧扈謩笆?,行了一禮,轉身倒比安常先一步踏出了議事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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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村,深夜。
子黍起身看了看身旁的楊百喜,見其已然入睡,松了口氣,掏出了懷中星盤。
星盤光輝閃爍,他抬頭望天,只見漫天繁星。
這幾日與衛(wèi)霜的閑談,讓他對于修煉有了一些更明確的理解,原來星師的修煉,主要在于掌握五行之力,根據(jù)掌握的多少來劃分境界,因而一共有五個境界。不同星師所能掌握的五行之力質量皆有所不同,主要體現(xiàn)在天賦的差異上,不過最終目的都是達到五行平衡,只有五行平衡才能達到星師境界的圓滿,達到這種境界的星師一般稱之為準星官,距離真正的星官也僅有一步之遙。
普通星師通常以修習五行法術的方法來掌握五行之力,然而還有一部分天之驕子,修煉之初便被指定了星官傳承,待到修煉圓滿之后,只要等到冊封,就是真正的星官了。這些天之驕子并不只修行五行法術,還會練習刻畫傳承星圖,東南西北四方七宿分別象征木火金水,中央三垣則是厚土象征,一旦全部掌握,也就意味著五行徹底圓滿,而這正是子黍的修煉方式,不過他還遠談不上掌握。
至于冊封,則是指從準星官成為真正星官的過渡階段,這個過渡階段哪怕是天縱之才,往往也要花上五到十年。不過若是能匯聚天地紫氣,再以大神通引導,那么這個瓶頸便會被立刻打破。由于天地紫氣玄妙無比,以此突破瓶頸甚至比靠自己艱苦修煉更為有益,而能夠匯集天地紫氣的只有紫微宮,儀式又只能由紫微大帝主持,因此天下道門修士將這種晉升方式稱為冊封。
在大致明白了這些之后,子黍才清楚,他甚至連一個最普通的一境星師也算不上,只會刻畫零星星圖,根本沒有掌握任何五行之力。想要真正掌握五行之力,起碼要精通四方七宿之一,能構建完整星圖,而他只在最初修習時練了幾遍,根本談不上精通,若非星盤每到月夜便會萃取天地精華反哺自身,他恐怕連星師的門檻也無法踏入。
對此子黍沒有太多意外,只是把握著每一個月夜,任由星盤之中涌出真元,輔助自身修煉。他不知道是不是所有星盤都會這樣,又或者是這個星盤的特性,甚至是那個幽靈的改造,但為了修煉,他別無選擇。
真元涌入,隨著一夜的修煉,明顯感覺到自己體內(nèi)真元的變化,只是在明白星師境界的問題之后,他就清楚這只能增加真元,至于五行之力還是要靠自己慢慢掌握。
清晨時可以聽到鳥語,零零碎碎的,似乎一直在跳躍,便是不去看,也知道那些麻雀從一頭躍到另一頭,一刻也停不下來的樣子。
看了一眼楊百喜,他仍睡得死死的,子黍轉身推開了門,梅村中幾株梅樹之間,確實有鳥雀飛舞,不知為何,竟遍布了枝頭,細數(shù)足有上百。
他有些詫異,不明白為何竟會有這般多的鳥雀,不只是麻雀,還有燕子、黃鸝、杜鵑、喜鵲、啄木鳥……許多鳥兒他認不得,卻成群結隊地聚在一起,在樹上跳躍,在屋頂跳躍,甚至就在地上跳躍。
“杜公子醒了?”清脆的聲音從身側傳來,子黍看去,原來是衛(wèi)霜。
“衛(wèi)姑娘,這些鳥兒,是怎么回事?”他指了指遍地皆是的鳥雀。
“林中鳥多,這也是自然的吧?!毙l(wèi)霜笑了一下,只是眉間有一絲隱憂。
子黍若有所悟,“原來都是林中的么……”
林鳥群聚,證明山林之內(nèi),早已是群妖遍布。
“梅村往北二十里后,便出了樟林,林外還有一些零散的村子,再走三十里,便是青原縣,若是真有什么意外,那兒應該是安全的?!?p> 不知為何,衛(wèi)霜竟對他說起了這些。
子黍看了一眼遍地的鳥雀,“這些村民……”
“那要看晏御史的決定了,他說近日便會有州府道宮的人過來,至于這梅村卻不可退,百姓也不愿意搬遷?!?p> “州府的事我不懂,”子黍搖了搖頭,“只是真的等到妖魔來襲,恐怕又要生靈涂炭?!?p> “死生旦夕之事,他們既不愿,便由著他們?nèi)グ??!毙l(wèi)霜淡淡地笑了一下,對此竟表現(xiàn)得有些冷漠。
子黍默然,“妖魔縱情縱性,道家忘情忘性,果然是勢同水火,不可相融。”
似是聽出了一些諷刺,衛(wèi)霜掩嘴一笑,“杜公子說笑了,若真能忘情忘性,我等也早歸入隱宗,不再涉世了。”
子黍不再提此事,只是看著鳥雀飛舞,從一側又到了另一側,“它們?yōu)槭裁床伙w走?”
“安土重遷,或許也同村民們一般吧。出了這樟林,天下之大,又有何處是家?”
“那你呢?梅村應該不是你的家吧?既然可以超然,你又為什么留著?”
問到此處,衛(wèi)霜理了理發(fā)梢,神色復淡漠下去,“此身亦非我所有,又何談生死之別……”
見子黍愕然,她又笑了一下,“這是先賢之語,我卻是做不到了。不過靈州境內(nèi),如梅村這般的村莊不知凡幾,我幼時也出生于其中之一,直到七歲之后選入上清派,才斷了聯(lián)系。然而兒時情景,歷歷在目,至今不忘。若是讓這一次的妖魔之禍遍及靈州,又不知將有多少百姓流離失所,身死妖魔腹中。念及此處,心里到底是不忍的,只是死生亦大,憂慮時便常以先賢之語自勉,倒是讓公子笑話了?!?p> 看著衛(wèi)霜,不知為何,子黍竟想到兒時的課堂。那是山村教書先生的院子,十幾個孩子齊聚在一起,捧著書,搖頭晃腦地背著,背的是什么大多已記不清了,卻還模糊地記得一些形容,不禁喃喃道:“總角之宴,言笑晏晏?!?p> “什么?”衛(wèi)霜沒有聽清。
連子黍自己也覺得有些莫名其妙,便搖了下頭,“沒什么,只是以前讀書,常當做故事來看,經(jīng)歷過后,才明白都是真的?!?p> 衛(wèi)霜抿嘴笑了一下,似乎也想到了什么,但沒有再說,只是望著那枝杈上的鳥兒,雀躍飛騰,不知憂愁。
一日之后,鳥群飛離,而山中走獸,無論大小,皆涌入村中。
梅村人雖是感到驚奇,卻并不惶恐,竄入村中的那些野獸,小至刺猬,大至野豬,但凡能吃的野味,皆被端上了烤架,唯獨那位梅村的村長梅花婆婆,神色更加顯得嚴肅,讓村人嚴防死守,但凡有靠近的野獸一并擊殺,以防妖魔混入。
又一日,山林震動,似有滔天妖氣彌漫,沖天而起,大地顫抖了近乎一刻鐘,梅村不少房屋隨之歪斜,而鳥群也因此受驚,開始大批大批飛離梅村,再不返回。
那日子夜,子黍又見了一面天雪前輩,她來到村中,神色里有一絲難掩的哀傷,不曾和他說過一句話,唯獨折了一段梅樹枝,見其尚未開花,在指尖轉了片刻,輕嘆一聲,便走了,剩下那樹枝落地,被子黍撿到手中。
天明時,靈州州府的御史晏玄陵召集了所有的星師,短暫商議過后,將梅村人匯聚到村子中央,邊緣地帶則被拋棄,設下了不少警戒。
正午時,陽光正烈,星師們卻召集了一批人,開始修建壕溝。這些壕溝里面放滿了油罐,斷斷續(xù)續(xù)連成了一個圈子,將梅村圍了起來。
午夜,烏云漫天,無月。
林中隱隱可見黑色的蜘蛛身影,一閃而逝,寂靜的風聲里傳遞著一種躁動不安的聲音,大半的村民無法入睡,靜聽著屋外的聲音,卻只聽到木材的噼啪聲,村中的篝火晝夜通明。
及至天明,村子依舊死寂,沒有人出門,甚至沒有人出聲,雞叫數(shù)聲之后便悄無聲息了,不知是被殺了還是如何,天空陰沉,悶在屋中,仿佛隨時可以窒息。
午時,稍稍有人敢出來活動,卻也只有那么幾個,生火做飯,是大鍋飯,做好之后送到一戶戶家中,此外再沒有任何活動。
入夜,有風,無月,后半夜起了霧,到天明便覆蓋了整個梅村,村中的篝火,也因此熄了,只剩下一片濕冷,和一種恍若錯覺的沙沙聲。
待到晨光破曉,又是一夜不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