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賢章腦中浮想不止,對面的趙明枝卻是隔著帷帽打量了他一眼。
一年之后,狄人破城,就是這一個年輕的官員帶著不足兩千的兵士拼死頑抗,最后被亂刀砍死。
他看著稍顯文弱,能力也猶有青澀,但忠君之心毋庸置疑。
大晉雖然風雨飄搖,并非無藥可救,眼下不是遷都之后,諸人脊梁骨全被打斷,仍有忠義之士在,只要將其一一發(fā)掘,各歸其位,未必沒有一線生機。
此時此刻,最重要的是不能繼續(xù)南逃。
所謂天子死國,臣子死社稷。
要是諸人盡皆遠遠躲開,又怎么能指望前線將士用命抵御敵寇?
趙明枝思忖片刻,問道:“并無旁事,只是今日得了北面來的太上皇血書,呂參政,依你所見,陛下應當如何才好?”
少女的聲音清泠泠的,如同山間潺潺流水,更有一絲若有似無的柔婉,動聽極了。
呂賢章甫一入耳,一時居然沒有反應過來,過了片刻,卻是打了一個激靈。
原來不是來問婚配之事?
他說不上來心里是尷尬還是遺憾,然而等到分辨出其中意思,只頓了一頓,就答道:“以下官愚見,北狄實乃禽獸,從無信義之道,不可輕易許之,天子萬金之軀,又豈能親身北上,若是賊子出爾反爾,我朝殊無半點牽制……”
趙明枝“嗯”了一聲,卻是再問道:“那為何今日在殿中不見參政出列陳言?”
殿里的門窗都沒有關(guān)上,明明被冷風吹得身上都有些發(fā)僵,呂賢章的臉卻是一下子就發(fā)紅起來,只得狼狽回道:“軍國大事,關(guān)乎社稷,今日事發(fā)突然,微臣來不及細思,自然不敢隨意臧否。”
他話說得冠冕堂皇,可內(nèi)心十分清楚:自己白天沒有站出來說話,并不是因為旁的理由,純粹是不愿意做那個出頭鳥而已。
此時朝中形勢何等復雜,新皇雖然登基,畢竟年齡太幼,全然不能駕馭朝堂。
而太上皇即便遠在北方,依舊身占大義、國、家三重,高高在上,更要小心對待。
狄人南下速度不減,要是按照這般趨勢,用不了多久就能攻破安豐軍。
大晉屢戰(zhàn)屢敗,說不得就要被趕盡殺絕,這個逃亡朝廷也未必有多久可活,如此一想,好似不如降了,還能少死些百姓。
可死國是一回事,降又是另一回事。
要是趙弘再降,君臣、百姓真的就要成為亡國之奴,倡議者也會變成千古罪人。
可要是不降,要是因此生靈涂炭,又是誰人去領(lǐng)這個罪名?
說降失了名聲,說戰(zhàn)又得罪正在掌權(quán)的主和一派,更有無數(shù)首尾,但凡懂得明哲保身的,都不會此時出頭。
——先前那些個因為一力要戰(zhàn),被貶被罰乃至被殺的,難道不是前車之鑒嗎?
趙明枝聞言卻道:“那……依參政之見,北邊來的書信,是不用做理會的意思了?”
對方于自己有救命之恩,呂賢章心中少有防備。
他得官晚,亂時以功晉升,官場經(jīng)歷較少,比不得那些官油子,見對面人素服之下,腰肢不盈一握,抱著暖爐的柔夷纖細修長,白得同雪一般,不禁想到其父嘉王過世已經(jīng)兩年有余,僅一姐一弟,被迫于這亂世之中惶惶而行,免不得又生憐憫之心。
呂賢章當即也顧不上什么明哲保身,回道:“如此要緊之事,朝中自然得要細細商議,哪里能一時有什么結(jié)果的?”
又暗示道:“況且兩國相交,自要互遣使者磋商,北人所圖,我朝豈能一口答應……”
這就是要漫天開價,落地還錢的意思了。
他唯恐三公主聽不懂自己話中之意,還補了一句,道:“北面正處戰(zhàn)時,使者往來實為不易,不知商定之后,又是什么年歲了?!?p> 話一出口,呂賢章就后悔了。
他又怕三公主聽懂了,又怕她沒有聽懂。
明明白白提醒使一個“拖”字訣,讓太上皇死在北人手中,這般謀劃,實在不該出自臣下之口。
即便眾臣心里都是這樣想,也不能這樣說。
趙明枝卻是不置可否,沉吟片刻,道:“當日我與參政會于祥符縣,你一心報國,對敵之時不惜自身,而今大晉正值危急存亡之際,還盼參政一以貫之才好——若是你也三緘其口,朝中豈非萬馬齊喑?”
呂賢章的面皮本來只是微紅,此刻一下子就漲得通紅。
他原本還擔心三公主不聽不出自己的隱晦之意,卻不想對方聰慧至此,不但聽出來了,還在此處暗暗提點。
被異性當面點破自己的小心思,尤其呂賢章本心是要做青史留名的士大夫,內(nèi)心深處對對方還有些不足為外人道的心思,當真是羞且窘迫,一時局促站于原地,不知如何回話。
趙明枝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道:“陛下雖然年幼,卻非貪生怕死之輩,所謂玉碎瓦全,以參政之見,陛下是為玉,還是瓦?”
呂賢章一怔。
君玉非瓦,何須質(zhì)疑。
只是想到天子平日里在朝中的表現(xiàn),呂賢章不免又猶豫了起來。
雖然三公主的話說得斬釘截鐵,可今日幼帝一聽到要北上請罪,就嚇得涕淚橫流的模樣還歷歷在目,叫他怎么分辨真假?
趙明枝沒有跟呂賢章說太多,見他意有松動,便請送客了。
——自己說再多都沒有用,還得最重要的那一個人開口。
她轉(zhuǎn)身回了后屋。
幾名伺候的宮女一見趙明枝回來,便像得了主心骨一樣圍了上來。
“三公主!”
“三公主!陛下又驚夢了……”
趙明枝急忙走進屋內(nèi)。
屋中門窗關(guān)得緊緊的,四角都放了暖爐燒炭。
她方才被寒風吹了一路,此時一進屋子,不但覺得悶熱,還被香熏得頭重,四下一掃,果然見到床邊的木柜上放著一只香爐,正裊裊升起白煙。
等到撩開遮得嚴嚴實實的帳幔,那甜香味更重,叫人甚至有點喘不上氣來。
床榻上,幼帝趙弘面色潮紅,儼然正在夢魘之中,揮著手胡亂蹬腿,發(fā)出低低的嗚咽。
趙明枝面色一變,問道:“怎么不把陛下叫醒?”
須彌普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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