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姨一下子癱坐下去,我和老鵬趕緊一邊一個架住,師傅、朝亮叔等人也紛紛跑過來,圍在鄭姨身邊。
“大家都往后退,把風(fēng)口讓出來!”軍醫(yī)邊分開眾人邊喊道,摸摸鄭姨額頭,又掐掐脈搏,然后從醫(yī)藥包里掏出兩粒速效救心丸,喂鄭姨吃下去。
大約兩分鐘后,鄭姨才悠悠轉(zhuǎn)醒,有氣無力得念叨著,“永軍,二十六年了,二十六年了,我?guī)〕瑏砜茨懔耍憧吹轿覀兞藛?,你看看我們吧,我想你,我們想你。?!?p> “嫂子,這兒風(fēng)大,咱下去休息,永軍哥看到了,看到你們來了!”師傅哽咽著招呼我們攙起鄭姨,兩行老淚劃過臉頰。
“弟妹,永軍是好樣的,小超也是好樣的,他們在天上看著你呢,你得挺住,得堅強!”朝亮叔也忍不住落淚,在場的老兵們沒有一個不動容的。
“向英雄家屬致敬!向英雄母親致敬!向老前輩致敬!敬禮!”我們攙扶鄭姨走下瞭望臺時,哨所全體官兵在旁列隊,隨著連長一聲令下,齊刷刷向我們敬了一個軍禮,永軍叔的戰(zhàn)友們也紛紛駐足,以軍禮回應(yīng)。
下了瞭望臺,鄭姨沒再說一句話,抱著骨灰盒的雙手抓得更緊了。本來哨所準(zhǔn)備了招待晚餐,可擔(dān)心鄭姨身體吃不消,我們只得婉拒,匆忙趕回縣城。師傅怕鄭姨想不開,晚飯?zhí)匾庖藥讉€可口的清淡菜,叫到鄭姨房間吃,我和老鵬守在左右。
“嫂子,你可得攢足了勁兒,這過年的餃子永軍哥和小超可都沒吃呢?!背燥垥r為逗鄭姨開心,師傅試探開著玩笑。出發(fā)前是說要給永軍叔和小超哥帶餃子的,鄭姨都包好了,可路上時間太長,怕變質(zhì),就沒帶來。
“是啊,鄭姨,您包的餃子那么好吃,永軍叔和小超哥一定愛吃?!蔽乙苍谂赃吀胶椭?,“尤其是白菜肉的,簡直一絕,記得我們上次掏爐子不,我一個人就吃了兩大盤?!?p> “還有韭菜雞蛋的,鄭姨,不是我們夸您,就您這手藝,咱開個餃子館都成?!崩嚣i說著朝鄭姨豎起兩個大拇哥。
鄭姨只是笑笑,沒說話,也沒動桌上的飯菜。
見鄭姨不說話,我們也沒再繼續(xù)說下去,大家就這么沉默著,感覺時間過得真慢。師傅幾次想打破沉默,可話到嘴邊又咽回去,看到師傅滿臉擔(dān)心又欲言又止的樣子,我和老鵬也著急。
“嘯坤,”半個小時左右過去,鄭姨突然抬眼看向我們,“心愿了了,謝謝你,也謝謝小寧和小鵬?!贝丝锑嵰痰难凵癫辉倌敲幢瘋樕矝]有了在哨所時的慘白,逐漸變得紅潤。
“哎,哎,嫂子,都過去了,咱活著的人得好好活著!”看到鄭姨現(xiàn)在的狀態(tài),我們心里懸著的一塊石頭落了地,師傅邊說邊給鄭姨碗里夾菜,“嫂子,趕緊吃飯吧,從早晨到現(xiàn)在你就沒東西,這樣可不行。”
“嗯?!编嵰檀饝?yīng)著拿起筷子,“咱們都吃飯吧,這些天讓你們跟著我凈擔(dān)驚受怕了。小寧,小鵬,吃飯?!?p> “鄭姨,您吃,我們還等著回去吃您包的餃子呢。”我笑著答道,心情放松了許多。
“嘯坤,明天咱接永軍回家吧。先去趟BJ,他那時候說過,想看升國旗,想吃烤鴨,那時候窮,沒去過。?!闭f到這里,鄭姨聲音又低下去。
我怕鄭姨又勾起傷心事,趕緊遞上一張紙巾,“鄭姨,咱去,不光看升國旗,吃烤鴨,什么故宮、頤和園,什么東來順、全聚德,咱帶永軍叔和小超哥逛遍了。”
“就你小子耍貧嘴,趕緊去隔壁告訴你朝亮叔他們一聲,他們還惦記著呢?!睅煾涤每曜虞p輕敲一下我的頭,提醒我趕緊去把鄭姨轉(zhuǎn)好的消息告訴永軍叔的戰(zhàn)友們,剛到招待所時他們是要一起陪著鄭姨的,怕人多鄭姨更傷心,這才在房間等消息,估計這會兒還沒吃晚飯。
“嗯,我這就去?!蔽掖饝?yīng)著走出房門。
第二天上午,在縣擁軍辦同志組織下,我們參觀了邊境戰(zhàn)役紀(jì)念館,鄭姨依舊話不多,卻沒有了頭一天的魂不守舍,眼神了多了一份鎮(zhèn)定,一絲寬慰。
“嘯坤,給我和小超照張相吧?!编嵰淘谝粡堈掌巴W?,招呼師傅道。
“哎。”師傅答應(yīng)著舉起數(shù)碼相機,卻沒有按下快門,愣在原地,“嫂子,這張照片上的人是,永軍哥?”師傅走近幾步,瞇起眼睛分辨照片上的人物。
“老弟,這張照片是1985年春天拍的,當(dāng)時全師大比武結(jié)束,我們連獲得第二名,連里排以上干部接受表彰時拍的。喏,上排左數(shù)第二個就是永軍,那時候多年輕,多精神。誰想到,拍完這張照片沒多久,邊境戰(zhàn)役就打響了?!背潦遄叩綆煾瞪砼?,邊給師傅介紹邊感慨,“近一半的兄弟,都埋在這里了,再也回不了家了!”
“嘯坤,拍吧,這張照片是永軍寄回家的最后一張,那時候還說戴上軍功章回家拍全家福呢,今天也算了了我們一樁心愿?!编嵰瘫е〕绲墓腔液?,端端正正站在照片前,臉上難得露出一絲笑容,一絲略帶甜蜜的笑容。
“哎!”師傅說著按下快門,從各個角度給鄭姨拍了好幾張照片,以便沖洗后選一張最好的?!靶?,小寧,過來!”
聽到師傅招呼我趕忙跑過去,“師傅,我在呢?!?p> “給我也拍一張和永軍哥的合影?!睅煾嫡f著把相機交給我,整理下衣服走到照片旁。
“嗯!”我答應(yīng)著,也從各個角度給師傅拍了和永軍叔的合影,還拍了師傅、鄭姨和永軍叔的合影,永軍叔和戰(zhàn)友們的合影。
按照擁軍辦的安排,下午兩點我們準(zhǔn)時趕到烈士陵園,隨著《獻花曲》起,永軍叔的骨灰交接儀式開始。當(dāng)年一場戰(zhàn)役,近三千名將士疆場裹尸,埋骨陵園,自九十年代起,每年都有不少家屬來接烈士“回家”,永軍叔算是“回家”晚的。
在朝亮叔等人的要求下,永軍叔的戰(zhàn)友們排列兩隊拱衛(wèi)四名解放軍戰(zhàn)士將永軍叔骨灰交到鄭姨手上。
“邊境戰(zhàn)役參戰(zhàn)部隊,陸軍第13集團軍第37步兵師9團1營3連全體官兵,送孫永軍排長回家,敬禮!”朝亮叔顫抖而又堅定的聲音回蕩在陵園上空,二十幾位頭發(fā)花白的老人齊刷刷向鄭姨敬了一個軍禮。
“謝謝,謝謝你們!”鄭姨懷抱永軍叔骨灰盒,深深給永軍叔戰(zhàn)友們鞠了一個躬,緊隨鄭姨,師傅也帶著我和老鵬給永軍叔的戰(zhàn)友們鞠了一個躬。
“給嫂子(弟妹),敬禮!”又是一個軍禮,又是深深一躬,此刻任何語言都無法替代這兩個飽含深情的動作。
“師傅,你們是明天下三點鐘的飛機,從昆明機場起飛直飛BJ,我和老鵬送您二老過去,擁軍辦的同志也會一起過去。”晚上在招待所鄭姨房間里,我邊給兩位老人沏茶邊說,從阿爾蘇到麻子坡這幾天,師傅和鄭姨情緒波動太大,此時都已是疲憊不堪。因為要攜帶永軍叔和小超哥的骨灰盒,擁軍辦的同志特地聯(lián)系機場安排了綠色通道,保證兩位老人可以順利登機。
“BJ的酒店我已安排好,離前門大街不遠,下飛機后我讓朋友接您二老過去,我和老鵬開車到BJ,三天左右就到,這兩天您二老好好歇歇?!蔽医又f道,我已提前給原來在BJ的朋友打過電話,特地囑咐他們照顧好師傅和鄭姨。
“嗯?!睅煾荡饝?yīng)一聲,眼含關(guān)懷看著鄭姨,從烈士陵園回來后,鄭姨把永軍叔和小超哥的骨灰盒并排擺放在桌子上,擦了又擦,摸了又摸,時而哭,時而笑,此時全然忽略了我們的存在。
“嫂子,”師傅身體朝鄭姨挪了挪,輕聲問道,“明天咱就走了,永軍哥的戰(zhàn)友們也會陸續(xù)離開,還有啥心愿沒了不?”說完目不轉(zhuǎn)睛望著鄭姨,靜靜等待她的回答。
“沒啥了,都了了,嘯坤,辛苦你了,謝謝你!”鄭姨慢慢轉(zhuǎn)過身回答道,抬眼看向師傅,又看向我和老鵬,“小寧,小鵬,這段時間累壞了吧,姨也謝謝你們,等回去給你們包餃子吃。”
“鄭姨,快別說這話,這都是我們該做的?!蔽也缓靡馑嫉玫拖铝祟^。
“嫂子,你早點休息,別太傷心了,我去和朝亮大哥他們道個別?!睅煾嫡f著站起身,帶著我們走出鄭姨房間。
第二天,把師傅和鄭姨送到機場后,我和老鵬日夜不歇奔向BJ,終于在第三天中午趕到。盡管已向朋友囑咐了又囑咐,可我還是怕出紕漏,也是擔(dān)心兩位老人等的心急,我們一刻也不敢耽誤,原本還有折回馬頭灣再多收些銀元的想法,也只能以后再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