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田園
二、田園
牧羊少年崇幸到了白鹿村之后才明白自己的處境,他一點沒有因為受村子里的小孩子喜歡而變得好過,境況簡直與他在白鹿部落時一模一樣。
白鹿族的人被遷走之后,崇國的人到這里來開墾更多的田地,種上糧食。周國人攻滅崇國之后,又把大部分的崇國人給遷走,有些崇國人堅決不愿意走。周國人也不趕盡殺絕,只是遷來了更多的人,不斷地擠占崇人的空間。很多人是參加過牧野之戰(zhàn)、還有跟隨周公姬旦遠(yuǎn)征東夷的老兵,他們背負(fù)著箭傷,被新賜予了很多的土地——那些由周王恩賜、宣布屬于他們的土地。
在他們的土地之外,還有屬于王室的公田。而且,按照周公所頒布的法令,所有的人,都必須要為公田服務(wù),是所謂“籍田”。有田地的地方,就有大周朝。周公劃天下天地為“井田”之地,如井字形狀,中間為公田,四周為私田。
三里之田地為一“封”,封土而建,則庶民有共同參拜的“社”神,是為“公社”;諸公社之上,卿大夫有家,諸侯有國,以爵位高下分國之尊卑,有子國,有伯國、有侯國,有公國。諸侯國之上,有大周王畿,大周天子居天下之中,代行天命,封土建國,為天下共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庶民只有種完了王室、諸侯、大夫們的公田,才能種自己的私田,成為大周天子所庇護(hù)的“國人”。那些不愿意種公田,自己私自開墾土地的人,則是“野人”或者“小人”。野人的土地并不受大周天子以及周公的保護(hù)。周公麾下丈量土地的小臣們“田畯”,可以隨時趕著戰(zhàn)車來,用長矛和長劍收走這些田地。孔子所編的《詩經(jīng)》之中有《大田》詩為證,詩說:
大田多稼,既種既戒,既備乃事。以我覃耜,俶載南畝。播厥百谷,既庭且碩,曾孫是若。
既方既皂,既堅既好,不稂不莠。去其螟螣,及其蟊賊,無害我田稚。田祖有神,秉畀炎火。
有渰萋萋,興雨祈祈。雨我公田,遂及我私。彼有不獲稚,此有不斂穧,彼有遺秉,此有滯穗,伊寡婦之利。
曾孫來止,以其婦子。馌彼南畝,田畯至喜。來方禋祀,以其骍黑,與其黍稷。以享以祀,以介景福。
這首詩里,“曾孫”就是大周天子的尊稱,因為自周武王之后,周天子都是高祖姬歷的曾孫。凡是天子庶民,都渴望風(fēng)調(diào)雨順,少病少蟲,田神保佑,讓公田的莊稼茁壯成長,同時也能惠及私田,讓自己家那一畝三分地有個好收成。在收獲的季節(jié),遺漏一些谷穗,讓那些寡婦孤兒能拾走,填飽肚子。那天子派出的“田畯”到田頭來巡視,看到這種皆大歡喜的場面十分高興,能有這么好的收成,一定能好好祭祀上天,求得來年更好的福氣??!
那些遵從周公井田之制的庶民,都入籍,居住在“國”中,叫“國人”。國人不負(fù)擔(dān)租稅,只負(fù)擔(dān)軍賦和兵役。他們耕種自己的私田,平時每年只要向諸侯交納一小罐米和一捆牧草,作為軍費。一旦有戰(zhàn)事,他們應(yīng)召入軍隊之中,且自己準(zhǔn)備武器、糧食和軍需。國人有當(dāng)兵和受教育的權(quán)利,所以也叫“武夫”或“士”。他們受到的教育,主要是軍事訓(xùn)練和禮儀學(xué)習(xí)。
在白鹿村之中,那些參加過牧野大戰(zhàn)、跟隨周公平叛、東征的老兵和他們的后人幾乎都是“國人”。他們占有了那些最好的封土,出錢在白鹿之原建立起了公社。拜祭上天、土地神、河神、山神、風(fēng)神、雨神、谷神等等,特別還有傳說中庇護(hù)此地的白鹿神靈。土著神靈,更要敬重有加。他們甚至能夠獲準(zhǔn)使用大量的青銅農(nóng)具,鐮、鏟、錛、犁、鍤、耒、铚……一應(yīng)俱全,逐步應(yīng)用了。這些貴重的農(nóng)具,既是一種能防衛(wèi)鄉(xiāng)里的兵器,也能夠幫助周人更快更好地耕種土地。在青銅比較寶貴的時代里,在大周國,只有“國人”們能夠擁有這些工具。那些崇人們迫不得已,是要花貝幣向周人借的。
那些原來崇國人的后代,則生活在“公社”的邊緣。他們是這里的二等居民,耕種著最糟糕的土地,使用著糟糕的木制農(nóng)具,一年一度的收獲,也最剛剛勉強夠填飽肚子。他們沒有辦法與那些周人們抗衡——他們是這個國家主干,國人。崇人不被賣身為奴隸,已經(jīng)是周公對他們最大的仁慈了。本來,這塊土地屬于白鹿部落的,也不屬于那些崇人的。
也有成群的奴隸,在農(nóng)忙時節(jié)會被驅(qū)趕到田野里勞作。他們屬于周公私有,被田畯驅(qū)逐著為公田勞作。他們沒有自己的田地,也沒有自由,唯有無休止地勞作可以換來抱腹的糧食??墒?,他們的處境似乎并不悲慘。至少,周公樂意養(yǎng)活他們。那些無力耕作的自己田地的崇人,則會變賣掉田產(chǎn),變賣掉自己,加入到奴隸的大軍之中換得一口飯吃,以保有性命。
在白鹿村,少年幸卻是一個來歷不明的孩子。沒有人說清楚他為什么會呆在這里,從哪里來的。所有人只知道,有白鹿村,就有這個孩子。這個孩子一直在這里放著一群不知屬于誰的羊。周人認(rèn)為他是崇人的孩子,而崇人卻不認(rèn)同他,把他視為更低賤的野孩子。
他仿佛就是這片田園之中土身土長的出來。鹿鳴呦呦,食野之蘋。這個孩子就像是野鹿,憑空而來生活在這塊土地之上,但他卻不能像鹿一樣,真正靠野蘋生活。白鹿村已經(jīng)沒有了過去那種人人平等的白鹿部落,沒有人可以平均分配一份口糧給這個孩子??丛谶@個孩子放羊一流的份上,村里最老的一位周人長者——一位參加過攻建鎬京之戰(zhàn)和牧野大戰(zhàn)的老甲士決定,將村里的羊交給少年去放牧,鄉(xiāng)里合出糧食養(yǎng)活這個小羊倌。
在西周,像老甲士這樣有資歷、有威望、有德行的老兵,自然被推舉為鄉(xiāng)里之首,職名為“里胥”或者“鄰長”,卻不領(lǐng)取王室的俸祿。長者的意見沒有人反對,少年幸便得以日日有口吃的果腹,重復(fù)著他于白鹿部落里別無二致的生活,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他很安心,認(rèn)定了,這就是屬于他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