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章 舞
伯謙跑回家中，越想越氣，在水中照自己的面容，看半天看不出個所以然，怎么這些人都如此怪異？
雖然這次只賣了四文錢，好在不像上次那樣一無所獲，看看家中以往還剩下十幾文，糧米省點吃盡可支持十來天。
心道：“不知是福是禍，先躲段時間，待風(fēng)頭過去，再悄悄下山去買些，冬日野物難尋，卻要辛苦一下獵些大點的獵物”
想起三張狐皮就價值三百兩銀子，心頭火熱，心道：“不行這幾日就去找找，若運氣好，就再悄悄去趟都城，反正現(xiàn)在冬日，捂住頭臉也多半無人能認(rèn)得，找?guī)准沂掌へ浀囊晦D(zhuǎn)手，以后啊就盡夠用了”
想到美處，不由拿起竹弓使勁一拉，“咔嚓”一聲弓身拽折，鹿筋和著韌竹線做的弓弦，根根崩散，看著手上損壞竹弓，不由破口大罵。
自哀自怨一會，嘆口氣，只好罷了，見家中鍋灶有磚石已損壞，也靜下心，用家中舊窯中的磚替換修補(bǔ)，忙忙碌碌一天。
雪天乍一冷下來，馮氏卻有些咳嗽，熬些驅(qū)寒發(fā)汗的藥物，臥在床上休息了兩日，卻總是睡的不實，總有些昏沉，分不清夢境和現(xiàn)實，只覺的腦子里的景象越來越真，明明剛剛還在和劉父在一問一答，忽然溫馨的場景就一下散去。
一早馮氏醒來，感到眼中有光亮透來，知道已經(jīng)夢醒，恍恍惚惚，在床上坐了好一會，慢慢起身，家中安靜的落針能聞，外面的鳥聲樹聲似乎都消失了一般，一點動靜也沒有，拿起手杖走到外間，
隱隱糊看到桌上扣著粥菜，用手輕摸還溫?zé)?，知道是伯謙早起出門時留的，卻一點胃口也沒有，慢慢走到院中，在門口椅子上坐下，抬頭看霧蒙蒙天，中間有個極亮的白點，感受到陽光溫暖的曬在身上，只覺到今天有些奇怪，怎么一點聲音都沒有，似乎山間的風(fēng)聲都消失了。
坐的一會，站起來推開院門，拐棍卻碰撞在一堆物事上，仔細(xì)辨認(rèn)好久，卻是伯謙前一日換下的灶上的舊磚石；
不由笑道：“這孩子，都二十歲了還這么毛躁，過段時間，還得拜托媒人，給他說個好人家的女孩，讓他成家立業(yè)，傳宗接代”
嘆口氣道：“可惜不能娶個漢家女子，不知道當(dāng)家的會不會怪我？”
想到不能夠回故土，心中不由一陣空落。
過了好一會，又想到：空山寂寞，若能娶個好媳婦，再有個孩子相伴，必然熱鬧更添生氣，心中也愉悅起來，慢慢擺放那些舊磚石，但是換下的碎磚多破爛不堪，總是碼放的不整齊。
擺弄許久，忽然聽到耳邊有人說道：“孩他娘，這幾日修繕這茅屋，讓你和娃兒受苦了，今晚我走遠(yuǎn)些打點野味，好好給你補(bǔ)補(bǔ)”
馮氏知道這兩日做夢越來越清晰，腦中總是浮現(xiàn)一些往昔的畫面，真假已難辨別，但是聲音還是第一次聽到，當(dāng)下回頭看去，見丈夫赫然就站在自己身后，還是那張熟悉堅毅的臉龐，眼神滿是愛溺，微笑輕柔的看著自己，和記憶中每次他外出回到家的情形一模一樣。
看著丈夫那寬寬的胸前綁著護(hù)心鏡，腰間插著的，正是長孫大將軍親賜的綠皮烏木短劍，馮氏心中又是驚喜交加，又是戰(zhàn)栗害怕，抓住劉父一只手說道：當(dāng)家的，你回來了？眼淚不由自主滑落下來。
抬頭看著劉父眼睛，見丈夫眼神堅毅，還是那么讓自己熟悉和眷戀，不由全身松下來，似乎又回到了過去和丈夫風(fēng)雨一起的日子，輕輕上前將頭靠在劉父肩上，低聲說道：當(dāng)家的，你不要再走了，我這些年思念你，真的好苦好苦............不要....再離開了。
耳中聽到劉父說道：這些年苦了你了，我們夫妻，今后永遠(yuǎn)不會再分開。
馮氏顫聲說到：是，當(dāng)家的，我們再也不要分開了。
她不知道現(xiàn)在是真實的，還是自己的腦中幻境，感受到丈夫身體的溫暖，體會到了和他的心心相印，息息相通，她不由露出笑容，卻滴出了大顆大顆的眼淚。
馮氏擦著眼睛，生怕丈夫又會如夢醒后，突然的消失離開，當(dāng)下緊緊抓住丈夫的手，依偎在他的懷中，想到：分離的時間實在太長太長了，終于再也不用孤孤單單的活在這世界上了.........上次的分離，是因為伯謙幼小，這次我絕不要再分開。
當(dāng)下用盡全身力氣，死死攥著劉父的手掌，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就是無論如何，自己都不會再松開手了。
下午，伯謙獵了兩只兔子，背著柴回來，遠(yuǎn)遠(yuǎn)看到馮氏坐在門口磚石上，似乎在眼望著東方，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母親閉著雙眼，已經(jīng)沒有了呼吸，臉上神情安詳中，帶著從心底煥發(fā)出來的喜悅，就如幼時每回父親樵獵回來，母親也總是這樣臉含微笑，安靜的一針一線縫補(bǔ)，看著父子玩鬧一樣，心中巨震通的跪倒在地。
伯謙淚水不由順著面頰滴落，再看母親遺容，明明是深深的眷戀，不知癱坐多長時間，心中一片空蕩，看著母親形容已經(jīng)模糊，周圍一片暗色，卻已是夜里了，慢慢站起來進(jìn)屋去點油燈，才發(fā)現(xiàn)燈芯已經(jīng)燃盡。
心中想到：母親一生就和這燈芯一樣，已是點到了盡頭，不能再發(fā)光了，記得當(dāng)年父親故去時，母親傷心欲絕，幾日不吃不喝，眼淚流盡，不然怎能傷了雙眼？
是了，是了，當(dāng)年我尚年幼，如若不是我，母親當(dāng)時就已經(jīng)追隨父親而去了，昨日母親還說起過，讓我回中原故土去，只怕是已知大限，特意交代于我，可恨我懵懂不知。
想到這，不忍再去碰那油燈，去屋里點根柴棒，看著母親遺容臉帶笑容，如夏日小憩一樣，心想：看母親神態(tài)，必然走的時候心中喜樂安寧，是啊，母親如今和父親在一起，必然琴瑟相合，得償心愿，我又何必太過傷悲？理應(yīng)及早安排后事，了卻二老心愿。
心中悲痛之余，想著母親讓他帶二老骨灰回歸中原的話，猶豫良久，終于去后山伐木。
忙碌中，又想起長老當(dāng)年說，讓母親進(jìn)不動心，領(lǐng)悟命之真諦，想來那時候就看出不對，要指點母親，當(dāng)時母親回答：心中美景如畫，不能割舍，只求心如初見，是了，定是懷念父親。
搭了個大大的柴垛，把上面鋪平，啟開父親木棺，把父親骸骨取出小心擺在上面，把母親尸身輕輕抱起，將兩老合放一起。
伯謙跪在地下，舉著火把久久不忍放手，只是呆呆看著，忽然手一燙，原來火把不停燃燒變短，終于燒到他的手上。
他頹然一嘆，將火放到柴上，跪在火堆邊，看大火漸起，逐漸燃成熊熊大火，從火起到火熄滅，從晚上一直到了清晨。
忽然想起，一年前自己走進(jìn)迷霧時，所遇到種種祭祀的人，其實和現(xiàn)在的自己一樣，失去至親的傷悲一樣都是發(fā)自心底，至純至凈，都是那么痛徹心扉。
他站起來把父母的骨灰收進(jìn)壇子里，找到前些時候預(yù)備祭祀給劉父的紙馬，用火燒化。
看著紙張慢慢變成灰燼，淚光不由的又模糊了眼睛，似乎隱約看到，父親母親牽著手，在遠(yuǎn)處凝望自己，那慈愛的眼神，一如當(dāng)初自己第一次下山賣柴，第一次獨自捕獵，第一次負(fù)氣跑出家門一樣，總能回頭看到他們站在門前，這樣默默的看著自己，溫暖慢慢涌上心頭，這時候才又深深體會到，父母對自己的愛是多么至純，至真，多么大愛無私。
忽然一道勁風(fēng)刮來，殘留在灰中的兩片紙馬碎片隨風(fēng)而起，在空中轉(zhuǎn)折相合，如蝴蝶般翩翩起舞，時而輕逐，穿梭嬉戲，時而上下翻飛，聚散離合。
蝶粉輕飛若雪，塵香翩起落花，兩片紙馬隨風(fēng)舞動，游走于天空，慢慢融入進(jìn)漫天銀白中。
伯謙靜靜抬頭觀看，心境如水般輕輕波動，似乎遙遙看到父母親攜手漸行漸遠(yuǎn)，眼睛漸漸清明。
回到家中沒有了熟悉的聲響，空山寂靜，百獸秘蹤，只感到安靜到心中凄冷，再也坐不住，索性出門于大山中慢慢行走。
山中疾風(fēng)陣陣，天地一片白茫，行出幾十里，見山壁上有個淺淺的石洞，進(jìn)去倚壁坐下，聽山風(fēng)呼嘯，不覺在呼吸中感受到了天地韻律，就在這冬日寒色中，沁心于天地靜謐，巔云黯淡，就此沉沉睡去。
不知多少時候，意識里天地中朔風(fēng)緩起，腦中清晰感受到彤云密布，天地間雪玉飛屑，漫天瀟灑，繁霜菲菲，千林萬樹株株清冷，伯謙夢中靜聽雪落無聲，感受到天地交融的愉悅，慢慢醒來
走出石窩，見大雪蓋地，落地一層頃刻又覆蓋一層，重重疊疊，恍如人生人滅，來來去去，心中輕嘆，任由雪花鋪滿肩頭，伸開雙手，擁抱著這極盛的風(fēng)卷云舒，靜享這冰花燦爛的星寒。
想起長老所傳的經(jīng)文中“觀自在，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的話語。
心中隱約明白了萬物生滅，天道輪回的道理，觀看山中瘦柏殘綠，雪映冰池的殘景
口中不由念到：秋去冬來，各得其所，爹、娘你們走好。
打開心結(jié)，跪地深深拜俯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