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8 蝕心
他們稱她為騙子,又稱她為神。
他們稱她為暴君,又稱她為圣。
他們稱她為自神性中誕生的救主,又稱她為野蠻時代誕生于地獄中的可憎宕婦。
暴君,教皇,圣女。
神使,或是行尸走肉。
在猩紅大公戰(zhàn)敗的很長一段時間里,再沒人敢用她的名字來稱呼她了。她曾是人類文明中希望的終極象征,也是這個種族所厭憎的一切的罪惡化身。
法利恩·奧菲莉亞,蘭斯女王,西境的征服者,大陸霸主,第十七位、也是最后一位圣徒。在討逆圣戰(zhàn)伊始,她已經(jīng)發(fā)表了演講,一場以火焰而成的布道,一篇充斥著憤怒、惡意、驕傲的戰(zhàn)書。
勞倫斯依然被吊在那里,被沉重的鎖鏈固定在黑暗中。那些綁住他身體的扣環(huán)每一個都有食人魔的拳頭那么大,而那些沉重的鐐銬則鎖住了他的四肢。圍繞在被捆綁處的血肉已經(jīng)被染黑,失去表皮,幾乎磨蝕到了骨頭。那些鐐銬都刻著古代教廷所用的楔形符文,我想工匠們煞費苦心地把它從《混沌啟示錄》里復(fù)制出來,應(yīng)該不只是為了封印神選者的魔力…
“小心點,圣座。”卡西奧佩亞的聲音在門外響起,“梅菲斯托大師正在冥想?!?p> 她說“圣座”的口吻非常造作,不難想象那諂媚下隱藏的些許蔑視。但奧菲莉亞無法為此怪責(zé)或懲治她這份輕慢,圣女候補是從艾瑟爾圍城戰(zhàn)中活下來的幸存者,奧菲莉亞很清楚在這些人眼中自己是什么樣子。
“梅菲斯托大師。”奧菲莉亞深吸了一口氣,開始叩門?!拔也粫⒄`您太多時間?!?p> 梅菲斯托無聲地嘆了口氣,合上了他的筆記本,又低頭檢視了一下自己的著裝。他緩緩呼出一口氣,換上了一副波瀾不驚的面孔。
“我只能抽出半個鐘頭。”
華美寢室的房門被推開了,奧菲莉亞站在門外,杵著錫仗,不怒自威。她身后的護衛(wèi)和廷臣們低著頭,默不作聲。所有人都被嚇到了,但很難說這是因為什么。是因為奧菲莉亞的眉頭皺得好像隨時能碾碎口出狂言的傳奇法師,是因為那個面對教皇依然我行我素的梅菲斯托,還是因為一些見不得光的交易已經(jīng)被告發(fā)的事實。
“都出去吧。”奧菲莉亞頭也不回地走進房間,“我想和梅菲斯托大師單獨聊聊?!?p> 她身后的人群退開了,并貼心地為她關(guān)上了房門。梅菲斯托沖著靠墻的長椅攤開手,示意奧菲莉亞可以坐下慢慢說。
“梅菲斯托大師,您還好嗎?”
奧菲莉亞的臉色有些蒼白,面容憔悴。見此情形,梅菲斯托只好點點頭。“是的,我還好,這里景色很美?!?p> 窗外便是一片白色的花海,舉目遠眺,柔和起伏的山崗都被花海覆蓋,期間偶爾點綴著秀美的彩色巖石和碧綠矮樹,牧人的羊群散落在淺色的草場上。天空呈現(xiàn)溫柔的淡青色,星辰塔樓那蒼白、高遠的輪廓直入云霄,就如黎明時分的新月一般飄渺。梅菲斯托說得是心里話,他很喜歡窗外的景色,祥和之地能美化心情,慰藉靈魂,同時也更適合冥想。
奧菲莉亞嘆了口氣。“不,我不是這個意思?!?p> 梅菲斯托不由得笑了?!拔液芎?,好極了。感謝陛下的款待,我才能過著貴族一樣的生活。在這里我可以每天洗澡,吃上新鮮的水果和精心烹調(diào)的肉,還有酒喝。二十多個修士像仆人一樣整天照顧我,為我做任何事。這些在我的流浪生涯中都是無法想象之事?!?p> 奧菲莉亞沉默了片刻。
“您知道我為何而來,對嗎?”她稍微躊躇了一下,“至于您口中那“貴族的待遇”,其實它一點都不重要。畢竟,您是這世上最偉大的人物之一,您比所謂的貴族要高貴得多?!?p> “好吧,我并不十分清楚。您有什么問題,是審訊過程出現(xiàn)了什么意外嗎?”
“并沒有。恰恰相反,有了您提供的理論幫助,審訊進行地非常順利,相信最多再過半年,神選者的心靈防護就會土崩瓦解?!?p> 梅菲斯托的驚訝之情轉(zhuǎn)瞬即逝,隨即而來就是懊惱。他,還有奧秘之主的諸位門徒,不管如何謹慎,有時依然擺脫不了那種毫無緣由的自信。許多年前他的導(dǎo)師卡蒂尼大賢者就警告過他,不要忽視那些看起來理所當(dāng)然的事情,錯誤的估算會讓本該警醒而敏銳的神經(jīng)松懈下來,而梅菲斯托又怎么能假定一個在靈魂法術(shù)上造詣頗深的女人,在折磨了勞倫斯足足半年后還無法找到正確的方式來撬開他的嘴?
“那您還有什么問題?”
“半年時間太長了,我需要更有效的方法?!?p> “恕我直言,”梅菲斯托突然意識到了什么,他的嘴角微微上揚,“如果您只有這一個問題,那么我的回答是不妨耐心點。靈魂是非常脆弱的東西,如果操之過急,沒有任何方法能讓它恢復(fù)如初。好了,陛下,我正在研究遠古文獻,如果沒事的話,請…”
“抱歉,”奧菲莉亞微微躬身,“我恐怕要堅持發(fā)問?!?p> 梅菲斯托面露微笑:“請問吧,我盡力作答?!?p> “你剛才自稱在研究遠古文獻,”奧菲莉亞緊盯著梅菲斯托的眼睛,“這個名稱,暗示著你已經(jīng)越權(quán)了?!?p> “只是《裴特拉克福音書》的原稿,陛下。我覺得它不是什么禁書。”
“我以前讀過古蘭斯語的譯本,”奧菲莉亞的語氣不善,“很遺憾,那些象形文字代表著一些大逆不道的事情,所以它的抄本已經(jīng)在很久以前就被盡數(shù)銷毀了?!?p> “如果陛下非要苛責(zé)…”
“不,我沒有那個意思?!眾W菲莉亞勉強克制急躁回應(yīng)道:“您是我的盟友,所以這種程度的冒犯是完全可以接受的。事實上,如果您能展現(xiàn)出足夠的誠意,即使是研究《亡靈圣經(jīng)》這種邪典,我也可以裝作毫不知情。現(xiàn)在,梅菲斯托大師,我說得夠清楚了嗎?”
“心靈防護?”梅菲斯托含糊地說道,“我已經(jīng)把解除它的辦法毫無保留地告訴您了?!?p> “我需要效率,再仔細想想?!眾W菲莉亞咄咄逼人。
“也許盜火者學(xué)派提出的理論值得一試?!泵贩扑雇胁磺樵傅赝讌f(xié)了,“但那還只是停留在理論階段的猜想,尚不清楚是否存在隱患。陛下,神選者的靈魂與常人不同,我們應(yīng)當(dāng)格外謹慎?!?p> “明智的建議。”奧菲莉亞輕輕點頭,“但我沒那么多時間了。神丹帝國已經(jīng)在海上集結(jié)了龐大的艦隊,只要龍帝一聲令下,他們就會從塞連的港口登陸,征服每一座守備空虛的城市。另一場戰(zhàn)爭的陰云正在匯集,而我的人民已經(jīng)不堪重負了?!?p> “或許您可以讓使者表明…”
“不,那些貪婪的東方蠻子已經(jīng)打定了主意。什么消除誤會,促進商貿(mào)活動,維護兩國友誼,都是他們在必要時為染指神力而采取極端手段的借口。他們看準(zhǔn)了我國正處于虛弱期,無力再進行一場戰(zhàn)爭。這些卑鄙可憎的黃皮猴子,他們提前計劃好了一切——在討逆圣戰(zhàn)期間把軍用物資賣給奧蘭多,一邊借他的手來削弱我們,一邊靠倒賣西境的香料和染料大發(fā)橫財以戰(zhàn)養(yǎng)戰(zhàn)?,F(xiàn)在,他們愿意對外交糾紛作出補償,并將糧食與藥品的出口價格保持在合理的區(qū)間內(nèi),前提是,我必須在下個月初簽訂合約時把勞倫斯移交到他們手上?!?p> “我建議您再好好考慮一下?!?p> 作為名義上的盟友,梅菲斯托有權(quán)在必要時回絕奧菲莉亞下達的命令,但他只是將其作為一種可選的策略。他依然會為了某些便利而服從教皇的指示。
“這就是最好的解決方案,”奧菲莉亞說,“雖然神選者腦子里的東西價值連城,但我不會讓人民為了必要的利益再做出更多犧牲。從長遠來看,鋌而走險就是唯一的出路。”
確實如此,神丹帝國隨時可能進犯的消息已經(jīng)傳遍了圣城。那么多目擊到青龍衛(wèi)兵臨城下的人會不可避免地放大對戰(zhàn)火將蔓延到整個大陸的擔(dān)憂,他們最終還是需要在惶惶不安中等待奧菲莉亞宣判他們的命運。
假如奧菲莉亞選擇和平,這在即將到來的災(zāi)難前也不過是一點小小的仁慈罷了。瘟疫正在蔓延,居高不下的糧價和提前到來的寒潮將帶來新一輪殘酷的篩選。守夜者的情報表明一個名叫‘蘭斯復(fù)國軍’的地下組織正在暗中崛起,而對連年高壓政策忍無可忍的塞連人正在摩拳擦掌醞釀內(nèi)戰(zhàn),至于秘法之地,這些好像不食人間煙火的魔法師也因奧菲莉亞的提議分裂成了兩派——激進的學(xué)派愿意與教廷建立更加密切的合作關(guān)系,以在凡世傳授魔法知識,幫助教廷組建魔導(dǎo)軍團的代價換取探索新知識所必要的物質(zhì)援助和貴客身份。保守派則認為他們激進的同胞已經(jīng)誤入歧途,再繼續(xù)研究禁忌知識就該玩火自焚了。
梅菲斯托那份與生俱來的遠見卓識讓他更傾向于保守派。他曾以為自己擁有舉世無雙的力量,能窺見未來,理解時間與空間的永恒尺度。倘若他說有些東西是他不愿冒險研究的,有些領(lǐng)域是他不敢踏足的,那么這應(yīng)當(dāng)就足以讓人們信服了。
然而奧菲莉亞和其他驕傲的魔法師們都更相信自己的判斷。
“我最后確認一次,陛下。您確定要以最快速度破除神選者的心靈防護嗎?不論代價為何?!?p> 梅菲斯托如睥睨眾生的神明一樣審視著奧菲莉亞眼中的決心。只要奧菲莉亞有半點猶豫,他就…
但奧菲莉亞堅定地點了點頭,眼中沒有絲毫波瀾。
“不論代價為何?!?p> 她必定有所遺漏,她必定忽視了某種關(guān)鍵因素。在基礎(chǔ)層面上的微小錯誤將嚴重影響到最終的結(jié)果。
無論那是什么,都要暫時擱置了。
……
勞倫斯的靈魂被困在了那片空曠、血腥的斗獸場上,注定要承受永世的折磨。他們徘徊、反復(fù)出現(xiàn)、迷惑而絕望,用無力的憤怒和深沉的悔恨一遍又一遍沖刷著勞倫斯的神智,讓他求死不能。
-勞倫斯。這聲音在腦海里并不受歡迎。這往往預(yù)示著又一次輪回,帶著無盡的痛苦侵入他的腦海,浸透他的骨髓。他以前試著無視它,但顯然每一次都只換來了更深刻的痛苦。
-勞倫斯!
他感到痛苦。它好像寄生在他體內(nèi),侵蝕、融合、繁殖,直到他每一寸的肉體都被火焰與寒冰填滿。他因痛苦而盲目,但他還是笑了,沾血的嘴唇做了個猙獰的怪笑,因為在一個月前他就偶然發(fā)現(xiàn)這樣能在一定程度上緩解痛楚。
痛苦很好,這說明他還活著,并且沒有掉進奧菲莉亞向他保證的地獄里。無數(shù)次輪回后,他已經(jīng)知道自己在哪——裁決圣堂的最深處,在地獄最底層之下,在整個神國護衛(wèi)力量最強的地牢里,有整整十七道關(guān)卡防止他逃脫。他模模糊糊地記得他的兄弟們也被關(guān)押在附近,但他不知道究竟過去了多長時間,現(xiàn)在還有誰活著。光是被再次喚醒的痛苦就讓他感覺像是過去了一整個永恒。
這一次他的眼睛被縫上了,但聽覺和嗅覺還在,他察覺到低聲的輕語和頌歌,還有緘默的腳步聲踏在堅硬的石板上。他聽到鏈條發(fā)出的鏗鏘聲,長期被折磨的經(jīng)驗讓他眼前已經(jīng)有了畫面,羅德尼和那侏儒必定在微弱的燭光下擺弄著刑具,接下來會有鐵鉤和鉆頭輪流刺穿他的身體,而他也會象征性地哼哼兩聲,帶著一股慵懶和倦怠。
反正每一種能被想象到的刑罰都被他體驗過了,他也早就壞掉了。
但這次不同以往,他感覺束縛自己的鎖鏈突然消失了。
-往左邊跑。
“又有新花樣了?”勞倫斯咕噥著,他覺得自己一定是被折磨瘋了。
-快跑,快!
勞倫斯費了很大勁才適應(yīng)這副再次擺脫枷鎖的遲鈍身體。他在黑暗中痛苦地喘息著,終于摸到了一扇堅固的門。它被鎖上并用鐵鏈拴起來了,鐵銹和腐蝕附著在它表面,像是一層死皮。這門很巨大,厚重而結(jié)實,勞倫斯試著推了一下,那門便打開了。
“活*的見了鬼,這怎么…可能?”勞倫斯的大腦因無法理解的意外而宕機。
-聽我的,你還有逃走的可能。
“你能聽到我的想法?”
-是的,現(xiàn)在保持安靜,一定不要…
“你到底是誰?”
勞倫斯的問題撞上了一陣驚呼。兩個身材魁梧的衛(wèi)兵迅速趕來,用矛柄放倒了他,把他拖到了一個陌生的房間。勞倫斯能感覺到這里有很多人,他們不斷嘶語著毫無邏輯的文字,圍繞在他身邊,專注地撫摸著他。他們的手臂像尸體一樣干癟瘦弱,他們似骨的手指好像是針、鉤子、刀刃和利爪,將他切開,又將他縫上。然而有一個聲音堅稱這還不夠圣潔,于是他們更加賣力地撫摸他,切割他,勞倫斯選擇一動不動。這不過是個直率又真實的道理:他已經(jīng)知曉自己不可能反抗成功,哪怕他們要再分食自己一次,又能有什么意義?反正他早就壞掉了。
真正的英雄沒有閃亮的勛章,正如失敗者配不上光榮的頌歌。那個聲稱不夠純潔的聲音突然喝令人們停手,開始冷冰冰地闡述全能之主認定的基本美德,就好像他從頭到尾都并未缺席;就好像他就是在人魔大戰(zhàn)中拯救世界的人;就好像他就是擎著人類部落的首面旗幟,站在諸神身后的斯托姆·蘭斯。勞倫斯呼吸著自己血液的惡臭,不敢相信他聽到了什么。當(dāng)那人禮貌地命令勞倫斯為自己人神共憤的諸多惡行給出解釋時,勞倫斯甚至笑出了聲,他實在想不通,這匪夷所思的玩笑到底有什么意義。
對于長篇大論的控告,勞倫斯的回答非常簡單。
“你們贏了而已?!?p> 這可不是正確的答案。
那人耐著性子,再次列舉了勞倫斯顯而易見的惡劣行徑。謀殺、叛國、反人類、破壞教皇大計,并非“為了正義而戰(zhàn)”,而是為了一己私欲,為了一頂國王的寶冠。
沒錯,勞倫斯如此回答。成王敗寇,勝利者怎么說都是真理,失敗者的辯解蒼白無力。
但你確實犯了這些罪,那人堅持道。而勞倫斯能聽到人群吞咽口水的聲音此起彼伏。
再一次,沒錯,勞倫斯如此回答。趕緊結(jié)束吧,這一次輪回?zé)o聊得讓他開始犯困了。似乎他們想吃掉他?那就來吧。在受刑期間,侏儒為他介紹過很多令人毛骨悚然的血腥儀式。圣潔的食人祭禮,這不僅是教廷所有,還遍布橫跨悠遠時間的無數(shù)人類文明。對那些想讓他認罪的人而言,難道他說得還不夠明白?難道他不痛哭流涕地懺悔就會影響他們的胃口?
-你在撒謊,你通過否認令人不安的事實來表現(xiàn)出強硬。你說你會讓你的人民安居樂業(yè),你說你不會讓西境被火焰吞噬…你錯了,這些你都沒做到。你相信自己愿意做出犧牲,以保護他人,這也是錯的,你否認了另一個難以忽視的事實。因為在心底,在神性光輝照耀不到之處,只有兩樣?xùn)|西是你真正在乎的——自己的性命,以及你所掌控的力量。
多虧了這個聲音,勞倫斯才愿意發(fā)出不屑的哼聲。在觀察自己的本質(zhì)時,他能在相當(dāng)深的層面中感受到信仰的影響。再次檢視內(nèi)心,那一種情緒是…不同的。另類。陌生。他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他也不想知道。
死亡是留給我這個可悲牲畜的唯一出路,他想。
-不,想想那個。
他突然想起艾瑟爾外圍城區(qū)的第六次攻防戰(zhàn)——那是一場極為慘烈的鏖戰(zhàn),即使對神選者來說也相當(dāng)棘手。勞倫斯領(lǐng)導(dǎo)的是卡佩家族的護衛(wèi)和半個新兵團組成的大隊。有了神選者的領(lǐng)導(dǎo),他們以兇殘的效率碾過面目可憎的戰(zhàn)場,每一次劈砍都能放倒一個敵人。他到現(xiàn)在都記得那時的情景,他們在敵群中越陷越深,新鮮的臟腑灑滿了全身,然后這攤粘稠污物又落到他的靴子里,聲音好像爛泥被扔在墻上。教徒們從四面八方不斷涌來,就像渴望血肉的饑餓蟑螂,而長期的鏖戰(zhàn)也讓他的手下陷入癲狂。他們死尸般蒼白的臉上粘著粘稠的鮮血,還混雜著其他污垢,他們咆哮,尖叫著,大多數(shù)都已神智不清,胡亂揮舞著破損的武器。一些人換上了石塊和棍棒,還有許多人用上了牙和指甲。但他們使出的所有狠勁都沒能突破圣佑軍的包圍。
如果勞倫斯沒有下令死戰(zhàn)到底,那這些人也許還能幸存,并發(fā)揮更大的作用——艾瑟爾圍城戰(zhàn)時期,在正面戰(zhàn)場存活一刻鐘的人已經(jīng)算是正兒八經(jīng)的老兵了。他們本可以退回后方休整,以更為飽滿的狀態(tài)迎敵,但因為勞倫斯的狂怒,他們最終都倒在了洶涌的敵潮中。
“我沒錯!如果放棄陣地,那后方的…”
-那是因為你知道自己不會被軟弱的凡人擊敗。
“閉嘴!我保護了更多人!”
-是啊,你的每一記重擊都精準(zhǔn)利落,釘穿心臟,劈碎頭顱,串起內(nèi)臟。但你知道敵人不會坐以待斃——你看到桑德斯倒下了,他的胸膛被十幾根長矛刺穿;身受重傷的皮洛斯試圖爬到你腳邊,結(jié)果被一記重錘打得腦漿迸裂。安吉麗娜,她被拖出了陣線,你親眼看著一群男人撕碎了她的衣服,把她拉到擁擠的人群中,然后…
在靈魂深處,勞倫斯能聽到自己反抗的呼喊,他復(fù)仇的誓言,以及當(dāng)痛楚占據(jù)大腦,絕望溢滿靈魂,令他喪失理智時,表明他陷入狂怒的咆哮。
我可以驕傲地宣稱在死前帶走了許多敵人,但…
最后時刻還是被恥辱籠罩。
如果勞倫斯關(guān)心正義或理想本身,那他就會真正變得戰(zhàn)無不勝,塞滿一切神明可能的力量,成為連全能之主都會為之驚嘆的半神。然而,事實上,那個理想,那一點小小的正義愿望,不過是通向力量的一級階梯。逗留太久可能會導(dǎo)致終極征服的榮耀落入某個宵小之手,也許是唐納德,甚至是猩紅大公那個從未提及的私生子,所以他的心思一直有部分瞄準(zhǔn)東方,跨過燃燒的城市,直指圣域。
必須承認,他也是有野心的。但不論如何推演,猩紅大公總會讓出他的權(quán)杖,無論是現(xiàn)在還是未來,這不重要。一次又一次,他身先士卒,戰(zhàn)斗得以了結(jié),敵人將被殲滅,而后,身負這次殺戮博得的名望,他將憑借得到確立的超然地位進入最終的逐鹿。
然而,他還是忘了,生命何其脆弱,不是每一次犧牲都是必要的,那只是…為了過去的仇恨和他的部下糾纏在一起,同時讓他相信自己在按照更大的正義行事。然而,最終他救不了任何人,也改變不了任何事,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展開。很快整個大陸將再次被戰(zhàn)火焦灼,下個神選者會降臨,完成他的使命,那個在諸神的痛苦中開始的使命。現(xiàn)在,勞倫斯意識到這才是自己的信仰,并非那個高貴家族血脈續(xù)存的希微火苗,也并非拯救那個風(fēng)雨飄搖的沒落王國,而是力量本身,諸神與半神的領(lǐng)域。
神愛世人。確實如此。
這就是為什么他要忍受苦難,這就是為什么他甘心陷入自我矛盾的漩渦,墮入瘋狂,變得殘忍嗜血,最終異變?yōu)橹T神的玩物。必須如此,必須發(fā)生,當(dāng)科恩用盡全力粉碎他的脊椎,生擒奧菲莉亞的希望湮滅,一切苦難都將帶來最終的回報。不論他是否不屈不撓,他永恒的主人都會微笑著降下前所未有的宏大饋贈。
再也沒有暴君。再也沒有不可逾越的山峰。再也沒有不堪忍受的壓迫。曾經(jīng)的陰霾將永世不再。
因為滅絕是平等的。
如果能留下記錄,圣城將被銘記為勞倫斯最后一次戰(zhàn)敗的地點,為伯克河畔、普拉爾森林和艾瑟爾的失敗添上最后的恥辱注腳。
“是啊,我承認,這就是我——這世上最卑劣無恥,最喪盡天良的無能畜生,”勞倫斯盡量平靜地說,“所以,我承認了,這又如何?”
-不,再想想那個。
那是他在茶花領(lǐng)辦公的房間。巨大的花崗巖書桌,一張墊了羊皮毯子的木質(zhì)長椅,以及摞在一堆文件上的一小片草紙。
他完全清楚那是什么。他開始感到恐懼。
傳說神選者是免疫恐懼之人,某種意義上確實如此,但人的恐懼可以分為無數(shù)種——無懼死亡的英雄可能會因為一只爬蟲發(fā)出尖叫,直面過洪水猛獸的勇士可能也會害怕母親的一聲呵斥。在飽受了無數(shù)次輪回的折磨后,勞倫斯并沒想到過那一件簡單、微不足道的小事仍然能蜇傷他破碎的心靈。
不…不要想,不要看。
-領(lǐng)主大人,謝謝您拯救了我的家人,希望您能早日帶我的哥哥們凱旋歸來,和我們永遠生活在一起。
勞倫斯禁不住再一次掙扎起來,那張草紙與其說是一封信,不如說是一個孩子對勞倫斯的許愿。他還記得自己曾特意抽出一點時間去看望了那個給他寫信的孩子一家,那時他還很聰明,卻已經(jīng)和人類的情感脫離很久了。他認得他們眼中的崇拜與敬愛。不管勞倫斯在民眾前表現(xiàn)得如何自信、和善和真誠,在無條件信任他的人面前,他們都只能看到他偶爾流露的疲憊苦笑。為了幫領(lǐng)主大人振作起來,受寵若驚的一家人紛紛行動起來——斷腿的父親當(dāng)?shù)袅思覀鞯膽驯?,換來一桶品質(zhì)尚可的昂貴麥酒;常年臥床的虛弱母親拿出珍藏已久的精細面粉烤了蘋果派;在第一團服役的三兄弟窮盡畢生所學(xué),用宮廷弄臣都為之汗顏的彩虹馬屁把勞倫斯捧到了天上。至于那個給勞倫斯寫信的小姑娘,則因為害羞不敢開口,只是在勞倫斯蹲下身摸她的頭時將一串嬌艷的花環(huán)戴在了他的脖子上。
-謝謝您,大人。是您頒布那些仁慈的政策,我們才有了這樣美好的生活。我的哥哥們會盡力為您打仗的,請把他們都安全帶回來好嗎?大人,我知道這很過分,但如果您答應(yīng)我,我就長大以后給您生好多好多孩子。不要嘲笑我了,大人,我是認真的,我發(fā)誓…
當(dāng)時勞倫斯沒把這件小事放在心上。
后來他知道,那些他無意中制定的戰(zhàn)傷補償標(biāo)準(zhǔn)和人文關(guān)懷政策到底意味著什么。這個世界上,被剝削、被欺凌、被踩在腳下、逆來順受著、茍延殘喘著、絕望著的人們,他們一開始大都無法相信世上竟有勞倫斯這般仁慈的貴族。言語和行為都可以做假,在勞倫斯根基不穩(wěn)之時,一切都可能是謊言、陷阱和瘋狂的胡言亂語。直到他一次次兌現(xiàn)自己的承諾。民眾中沒有人能通曉勞倫斯的真實想法,但他們所有人都相信了勞倫斯所說的一切,因為那是對逝去生命的尊重,對美好事物的向往,任何人生來都對它們無師自通。
在那之后才是人們所熟知的故事:茶花領(lǐng)的所有鐘聲都被敲響,每一條街道和每一個屋頂上,他的名字被呼喊,被宣言,和他的笑聲一起回蕩在這片小世界的每個角落,宣告著軍隊凱旋的消息。
“對不起,我什么也沒有做到?!眲趥愃剐闹杏科鹨环N難以訴說的沉重?!拔覜]能保護好茶花領(lǐng),我也沒能保護好你的哥哥們,我辜負了…我…”他頓了頓,“我很慚愧,我是如此無能。”
勞倫斯知道,他再也無法回報他們贈予他的禮物。三兄弟在艾瑟爾的廢墟中相伴,以同伴的尸首堆砌起堡壘,吞咽血水捱過了生命中最后的幾個小時。再沒有新的援軍前來,再也沒有新的命令出現(xiàn)。他們,被勞倫斯拋棄的人們,會跪倒在冰冷的角落里絕望地親吻大地嗎?還是默然無語地打磨武器,空洞的眼中只有一種事已至此的冷淡?
那花早已凋零,它在極夜的風(fēng)雪中發(fā)出刺耳、尖銳的哀鳴,被饑餓的群獸扯得支離破碎。那天勞倫斯的晚餐是三片麥麩吐司,兩根蒂利亞香腸,還有一只抹上洋蔥、百里香和蕓香醬料烤制的兔子。一想起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勞倫斯便痛不欲生。顯然折磨他的人很清楚什么是讓人永遠都無所適從的真正痛苦:給予一個人最好的、最美妙的感覺,給予他喜悅和幸福,滿足他的夢和幻想,再奪走它,讓他知道自己從此以后再也無法被滿足。它確實很有效,對勞倫斯來說他曾經(jīng)作為人類的那一部分已經(jīng)被徹底抹殺了,他再也感受不到幸福與快樂,無法體會成就帶來的滿足和喜悅,只有痛苦與悔恨…
“原諒我…”勞倫斯一生從未如此愧疚過。他感覺頭顱沉重,四肢乏力,全身每個細胞都在渴望死亡的解脫。
-不。那不是我的愿望。
這聲音讓勞倫斯心里咯噔一響。
“難道,是我不配如此輕易地死去嗎?”
-因為我們對您許愿了,大人。
“許愿?”
那聲音再一次笑了,勞倫斯感覺某種非人的肅穆感似乎消散了一些。
-看看這個。
勞倫斯的意識再次回到了他的辦公室,這次書桌上堆滿了草紙,每個看起來都年代久遠,紙質(zhì)變得干脆發(fā)黃,每個上面都寫著不同的名字,粗略一數(shù)起碼有上萬張。
所有沒能被勞倫斯拯救之人的數(shù)目。
-我并不是唯一一個向您許愿的人,還有好多,好多好多人,我們已經(jīng)不在了,很久以前就死去了。作為我們的領(lǐng)主大人,我想您應(yīng)該讀讀我們的愿望,看看我們還有什么心底話想對您說。
勞倫斯的心臟驟然收緊。
-殺了她!
-把她溺死在自己的血泊中!
-為我們復(fù)仇。
-殺了她。
-殺了她…
-殺…
“我明白了?!北M管他們的語氣讓人覺得非常不講道理,但勞倫斯還是沒有半點脾氣,他對這一切的悲劇搖了搖頭,甚至深吸口氣,仿佛要流淚似的?!暗易霾坏?。在全西境最優(yōu)秀的士兵都來幫助我時,我失敗了,而現(xiàn)在,我是如此無力,又該如何…”
-你要背叛我們?
“我從未…”
-你玩弄權(quán)術(shù),手腕奸詐而無情,膽敢不服從你的人全都莫名其妙死于非命,而猩紅大公那高尚的繼承人甚至拒絕對被俘的劊子手使用這樣不光彩的手段。
-你不是我們的領(lǐng)主大人,真正的勞倫斯大人怎會背棄自己許下的諾言?我只看見你用無能為力的借口輕描淡寫就饒恕了她犯下的滔天罪孽,毫無負擔(dān)地接納了所謂的命運。我看著你在每一次被殘害時都將憤怒與仇恨扔在一邊,甚至刻意踐踏它,就好比你剛才硬塞給自己這個無能為力的觀念。你完全就是在為了茍延殘喘而欺騙自己,憑借這些行為,你就侮辱了我們——你嘲弄了那些完全服從你的命令,為了正義榮耀犧牲了一切的所有士兵和成千上萬的人民。你藐視我們的夢想,欺騙我們的感情,你的放棄就好像是在諷刺我們所付出的一切努力都是虛妄,都是徒勞。你憑什么奪走我們的榮譽?我們?yōu)槟愠兄Z的正義付出了生命,而你現(xiàn)在卻說這只是一種愚蠢的妄想,由此而生的一切苦難與悲劇都只是殘忍的笑話。
-這是最殘忍、最無恥的背叛。
-你怎么可能是真正的勞倫斯?
勞倫斯只是審視著自己的靈魂。雖然眼皮已經(jīng)被縫上,但他還記得在很久以前,在圣戰(zhàn)開始前,別人都說他的眼眸飽含熱誠,怎會如現(xiàn)在的他,好似將熄的爐火,下面藏著一顆沒有溫度,不會跳動的心。
那么,我到底是不是真正的勞倫斯呢?
-這是我們最后的愿望,殺了她。獻祭你骯臟的靈魂,燃燒你腐爛的血肉,我們會借給你十分鐘的力量,然后永墮地獄。讓她生不如死,讓她灰飛煙滅,讓她體會我們的憤怒,讓她對我們的痛楚感同身受。
組織驅(qū)魔儀式的大修女突然身體一震。明明勞倫斯的眼皮已經(jīng)被縫上,她卻看到他眼底有怒火升騰而起,帶著闊別已久的厭憎和殺戮的決心,那肯定不屬于殘破不堪的迷失靈魂。大修女驚呼一聲,正要發(fā)出警告,勞倫斯的靈魂就突然發(fā)動了反擊。
正在進行驅(qū)魔儀式的四名荊棘修女被突然爆發(fā)的靈魂能量震傷,作為輔助她們的四十八名從各修會選拔出的苦修士,他們的腦漿被瞬間煮沸,連一聲哀嚎都來不及發(fā)出,便倒在了地上。在此之前,勞倫斯感應(yīng)到了他們的動作,思緒被拉回現(xiàn)實的同時萌生了一絲期待。在這種情況下反抗并不簡單,他也不清楚這是諸神的恩賜還是梅菲斯托傳授的某種奇技淫巧起了作用,總之這股借來的力量雖然微弱,但在恰當(dāng)?shù)臅r機足以產(chǎn)生奇效。
“我可以?!彼麥喩砣计饘儆诎肷竦幕鹧?,聲音殘酷,“因為我就是真正的亞當(dāng)·勞倫斯,我會完成我的使命,千方百計,不擇手段?!?p> 束縛他的鐐銬在此刻被熔成鐵水,他一瘸一拐地向直覺中的終結(jié)之地走去,守衛(wèi)四散奔逃。他們見過他戰(zhàn)斗的姿態(tài),知道以凡人的力量對抗他會是多么可笑。
“是啊,事情就是這樣的。”勞倫斯自言自語著,就像他控制的并不是他殘破不堪的身體,而是一個年久失修的提線木偶:“這樣很愚蠢,對嗎?你們把我視作一個神來崇拜,向我坦白自己的罪孽,表達人生的遺憾,分享微不足道的喜悅,并請求…所以,”他懇求著,“這是最后一次了,可能我需要的只是逃避,然后休息。我知道我不是個合格的領(lǐng)袖,我知道你們對我失望透頂,但我已經(jīng)撐過了這么長時間,承受了那么多痛苦。所以,這是最后一次,好嗎?讓我干脆利落地死去,可以嗎?”
這是看守們在半年來第一次聽見勞倫斯哀求。他們看著他,神選者肋骨下方的皮肉已經(jīng)完全消失了,血管和內(nèi)臟已經(jīng)在高溫中凝結(jié)。在他支撐著半截殘軀前進的白骨之下,他們能感覺到神選者的身體在瘋狂地試圖自救,但那已經(jīng)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務(wù)。勞倫斯猛地仰起頭來,就好像突然恢復(fù)了視力。人生的最后時刻,所有的猶豫、不安、疑問和恐懼都已經(jīng)伴隨著生命力從他體內(nèi)流逝,如今他什么都感受不到了,只有一個專屬于那個女人身上的氣味在指引著他走向地牢深處。
只有十分鐘,他能做到的事情真的不多,但無論如何,他會拼盡全力。哪怕是數(shù)個世紀(jì)之前的承諾,至今依然有著殘響,在為了人們能更好、更自由地生活的所有奮戰(zhàn)中,起碼這件事絕不是沒有意義的。
跋:拖更很久,先和大家道個歉。一來糟心事非常多,二來有點卡文,怎么寫感覺都差點意思…
我不是太監(jiān),只是更的慢。
感謝大家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