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無聲狂嘯
和談的走勢糟糕透頂,而會議室外的人們對此一無所知。勞倫斯穿過中庭的鎏金拱廊,悄無聲息地從人群中擠過。眾多貴族、藝術(shù)家、闊綽的富商以及幾個不知是工作還是在休息的宮廷守衛(wèi),混雜在中庭花園里,一同飲酒、進餐、賭博、交談。歡聲笑語伴著舒緩的弦樂四重奏,讓勞倫斯越發(fā)覺得自己不適合這種地方。
就在軍隊出征的一周前,某個酩酊大醉的貴族曾抱怨,王宮已經(jīng)太久沒舉辦過娛樂性質(zhì)的宴會了,這讓貴族們除了悶頭飲酒外只能參與私人性質(zhì)的無聊活動。
現(xiàn)在正如他所愿,蘭斯的貴族生來就是放蕩不羈的享樂主義者,他們霸占了中庭花園,把象征最高權(quán)力的王宮變成了豪華的社交中心。勞倫斯是在戰(zhàn)場上與底層士兵一起拼過命的人,他對這些貴族的閑散享樂之風頗為不滿。但他的不滿也僅僅是不滿。少數(shù)幾位貴族曾針對這場不適時宜的出格飲宴提出抗議,可就連約克公爵都只能提醒他們——和會的召開需要一點輕松的氛圍,而貴族們也能通過這種活動廣結(jié)友誼,友好相處。雖然約克公爵比誰都清楚,多數(shù)人的主要目標還是推杯換盞,賭錢泡妞。也許在他們玩得心滿意足后,才會談一些關(guān)于政治合作的話題。
勞倫斯渾身不舒服,他終于穿過走廊,重新回到幽暗涼爽的室內(nèi)。衣物間并不難找,作為缺乏觀賞性的區(qū)域,它被設(shè)置在靠近后墻的角落里。老舊的壁紙上沾著點點濕痕,伴隨著生銹鐵門開關(guān)傳來的鏗鏘回響,一股嗆人的香水味從半掩的衣物間里飄了出來。不知為何,這里空無一人,就連本該負責整理衣物的女仆都不見蹤影?;蛟S是和談讓這些仆人也獲得了短暫的休假吧,勞倫斯看了看腳邊的幾個空酒瓶和亂七八糟堆在一起的靴子,沒有糾結(jié)這件事。
衣物間對面的偏廳…勞倫斯直接推開了緊閉的房門。一股溫熱軀體的氣味混著酒味鉆進了他的鼻子,伴隨著一陣窸窸窣窣的響聲,兩個身材精瘦的青年從雜物堆中現(xiàn)身,胡亂地將褲子系上扣子。他們光著上身,似乎很憤怒,顯然勞倫斯的出現(xiàn)攪了他們的好事。
“什么事?”一個青年操著一口半生不熟的貴族腔厲聲問道。
“我來找點東西。”
“滾開,半小時后再來!”
勞倫斯玩味地打量著兩人的臉,毫不客氣地說道:“說話客氣點,我就不查你們的名字和職務(wù)。你們應(yīng)該知道,衣冠不整地對一位受邀參加晚宴的貴族大吼大叫會有什么結(jié)果?!?p> “這…大人,我們只是在教訓可惡的塞連人。”其中一位青年瞪大眼睛,僵硬地笑了起來。
“是的大人,那賤人是前任總管收養(yǎng)的塞連雜種,我們只是…”
“滾。”勞倫斯徑直走向室內(nèi),丟給兩人一個冷漠的眼神。
依舊警覺的兩人對視了一眼,抓起外套和襯衫轉(zhuǎn)身離去。房間相較于其他偏廳,空間很是狹小,散落的雜物和上了年紀的家具讓本就狹小的房間擁擠不堪。勞倫斯跨過酒瓶和布滿灰塵的書堆,艱難地向里走了幾步,他看到一個中年女人站在房間遠端的床鋪邊,用床單裹著自己纖細裸露的身體。讓勞倫斯奇怪的是,她看起來像是生了病,無比疲憊,她的一頭亞麻色短發(fā)糾結(jié)雜亂,眼底泛著兩片昏黑。透過凌亂的碎發(fā),勞倫斯能從她一只眼中看出些許輕蔑。
“您好,大人,我是雜物間的管理者,有什么事需要效勞嗎?”她給自己倒了杯酒,有氣無力地問道。
勞倫斯想了想,只能皺著眉頭形容道:“這里有沒有…呃,就是…比較特別的東西,比如油畫什么的?!?p> “您是說那幅‘夢魘’嗎?還是‘受害者的冠冕’?”
“我也不清楚,也許是吧?!眲趥愃雇蝗粏柕溃骸澳闶侨B人?”
“我的祖父是塞連人,大人?!迸怂坪趿晳T了對所有人都使用敬稱,哪怕勞倫斯看上去比他小十歲不止,“如果我的血統(tǒng)再純正一些,那就連這里也不會有我的容身之處了?!?p> “好吧?!眲趥愃褂X得是時候終止這個不愉快的話題了,“你說的畫在哪?能讓我看看嗎?”
“我不建議您這么做,大人?!迸耍靡恢皇帜笾砩系拇矄?,一手舉杯啜飲。隨后她把酒杯穩(wěn)穩(wěn)地放在床邊,用毫無感情的語氣說道:“那些畫就像丑陋的傷疤,欣賞它們不會帶來任何享受?!?p> 聽到這樣的描述,勞倫斯的好奇心更強了。
“讓我看看吧?!?p> ……
勞倫斯如愿看到了那副被藏起來的油畫。畫面中央是一位渾身是血,癱倒在臺階上的金發(fā)男子。他的盔甲被一柄柄長矛、闊劍刺得支離破碎,他撐開嘴唇,任由鮮血從嘴角更快流逝,似乎在用最后的力氣詛咒可悲的篡位者。在他身旁,一個滿手是血的健壯男性高舉著閃耀的王冠,仿佛在宣告勝利。讓勞倫斯感到遺憾的是,舉起王冠的男人臉部似乎被火燎過,變成了一片焦黑。
“這幅畫描述了菲利普謀殺斯托姆三世的場景,它的作者是大名鼎鼎的弗朗西斯伯爵的次子小弗朗西斯?!迸怂坪踔绖趥愃瓜雴柺裁矗愫翢o保留地解釋道:“菲利普上位后曾不止一次想毀掉這幅畫,但每當他有這個念頭時,斯托姆的惡靈便會恐嚇他,讓他打消這個念頭。有一次,忍無可忍的菲利普讓衛(wèi)兵把畫丟到火爐里燒掉,但僅僅是幾分鐘后,菲利普便痛得滿地打滾,哀嚎不止,不得已他又讓人將畫從火爐里取了出來。奇怪的是,那幅畫被火燒了好一會,卻完好無損,整幅畫唯有菲利普的臉部被熏黑了。后來,這幅畫便一直被扔在雜物間里,除了歷代雜物間的管理者外,幾乎沒人見過它?!?p> 勞倫斯點了點頭,若有所思。他可不覺得這幅畫有什么特別之處,畢竟他堅信星辰間沒有鬼魂,那些離譜的傳說都可以通過科學手段加以解讀。這幅畫描述的僅僅是菲利普篡位的歷史,一段菲利普血裔不愿提起的往事,僅此而已。
“另一幅畫呢?”勞倫斯問道。
“我不建議您看它,大人。”女人好心勸道:“我也說不清為什么,大人。那幅畫很…邪惡,前段時間我在打掃雜物間時無意中看到了它,為此我精神恍惚了很久。您明白嗎,光是想到和那幅畫共處一室就讓我驚恐萬分?!?p> “讓我看看它?!眲趥愃挂庾R到,也許圣女真正想讓他看的就是那幅畫。
“就在書架后面,被壓在一沓信紙下面。原諒我大人,我不敢去那里,我不敢碰它…”
“好吧?!眲趥愃孤柫寺柤纾凑张说闹敢?,沒費多大功夫就找到了那幅畫。
超乎想象。時間在這一瞬間放緩,勞倫斯感覺大腦變得遲緩錯亂,無法正常思考,甚至無法理解自己目中所見。他幾乎立刻就要閉上眼轉(zhuǎn)過身去。
無法忍受,無法形容,無法理解。
那幅畫的背景是一片由垂死星辰和腐爛大地組成的混沌沼澤,無數(shù)扭曲而夸張的線條組成了腐化的畸形鏡像,仿佛密密麻麻的蛆蟲啃食著一切已經(jīng)面目全非的殘骸。奧蘭多公爵騎在一頭地行龍背上怒吼著,將他的長劍——猩紅女王,奮力劈向掛在他腿上的惡魔。那沉重的揮擊力度簡直荒唐,哪怕是一幅油畫,勞倫斯都能輕易從畫面中感受到強悍的力量。更多惡魔的尸體倒在地行龍腳下,那炸裂殘破的頭顱只剩一圈沾滿血跡與腦漿的扭曲碎肉。勞倫斯曾聽一些老兵提起過,惡魔的一記重拳足以把人類的頭骨打碎,然而即使是如此強悍的惡魔,在奧蘭多公爵面前也如孩童般無力。勞倫斯見過戰(zhàn)場,但他還是頭一次見到如此恐怖可憎的景象。血腥與惡臭仿佛撲面而來,那些四分五裂、撕碎斷折、身形扭曲的尸體,遠遠超乎了他的想象。
這不是描寫公爵年輕時神武形象的畫作——在畫中,一切光榮都消失了,一切希望都不復存在。無聲的尖叫如雷鳴般回蕩在勞倫斯的腦海中,想把他的理智徹底驅(qū)逐出去。無數(shù)哀嚎在痛苦與絕望中響起,惡靈的啜泣像一縷煙,一灘爛泥,無影無形,卻又死死纏在勞倫斯的心臟上,讓他只能感受到死寂與冰冷織成的絕望。
但這并不是最讓人不安的,公爵的面孔扭曲變形,他的整個軀體表面都籠罩著猩紅光暈,仿佛與現(xiàn)實世界略有脫節(jié)。他身后的虛影,是一只比惡魔還兇惡恐怖的怪物。勞倫斯甚至不知道該如何稱呼那玩意——那東西體型巨大,身上布滿了怪異的尖刺與病態(tài)的斑點。它的面孔如犬科動物的長吻,牙齒像乳白色的密集鋼針。難以計數(shù)的鋒利獠牙讓它的下顎難以合攏。那東西的皮膚渾濁不堪,由無數(shù)不規(guī)則腫塊拼湊而成,上面似乎黏著滑膩的粘液,還散發(fā)著縷縷熱氣。那可憎形體與公爵的身影相互重合,兩者的動作姿態(tài)完全一致,那嘶吼面孔與扭曲身體,即使只是一幅畫,都讓勞倫斯能分辨出令人作嘔的腫塊輪廓。
“這是什么…”他喃喃自語,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著。
“也許是某種我們永遠都不該知曉的恐怖事物?!迸嘶卮穑骸斑@不可能是什么藝術(shù)加工之類的夸張手法,大人。人類無法想象出腦海中不存在的東西,那是人類無法想象的東西?!?p> 勞倫斯渾身難受,他強忍著嘔吐的欲望,把那捆信紙放了回去。他在努力忘掉那幅畫,但越是想忘記,那幅畫的細節(jié)就越是清晰。他捂著頭,只想盡快離開這里,呼吸一點新鮮空氣。
“大人?!蹦桥送蝗唤凶×藙趥愃梗艾F(xiàn)在您相信了嗎?”
“相信什么?”勞倫斯扶著門框,沒好氣地問道。
“從我見到那幅畫開始,我就相信是全能之主保護了我們。祂讓我們免遭那些可怖存在的傷害,讓我們得以保有人類的靈魂。祂救苦度厄,為我們帶來了秩序,并警告我們,即使生活在黑暗的沙漠中,也不要觸碰那片可怖的綠洲幻影…”
有那么一瞬間,勞倫斯突然覺得這女人已經(jīng)瘋了。但她情緒穩(wěn)定,語氣中充斥著堅定不移的信念,顯然不像陷入瘋狂的樣子。
“您也相信了吧?只有信仰全知全能的主,稱頌祂的慈悲,祈求祂的神國降臨,鞭笞罪孽深重的肉身,才能…”
“若祂真是全知全能,何不阻止一切邪惡?如果衪做不到,那便不是全能。如果祂做得到,卻不肯這么做,那祂便心懷惡意。如果祂做得到,也愿意呢?那世上的邪惡從何而來?如果祂做不到,也不愿做呢?那祂何來的全能?”勞倫斯捂著腦袋暴躁地吼道:“閉嘴吧!你口中的神甚至不能創(chuàng)造一塊自己無法舉起的巨石!”
他一邊踉踉蹌蹌地向外走,一邊痛苦地呻吟著,最后憤怒地將房門一把甩上。
神明。勞倫斯憋住大笑的沖動。人類的歷史由上萬年積攢的鮮血寫就,戰(zhàn)爭與烈火卻將神祇抬到了人類文明的頂點。甚至是那些在歷史的某個瞬間達成非凡成就的暴君,都比虛無縹緲的神要可愛的多——至少他們想要取而代之,成為新的神明,卻不會宣稱自己全知全能。
勞倫斯來到中庭,在刺眼的陽光下喘息。滾滾熱浪焦灼逼人,他口干舌燥,隨手招來侍從,要了一杯冰鎮(zhèn)檸檬水。待冰水下肚,他才冷靜下來,開始仔細思考那女人的話。
真的會有神嗎?永生不朽,擁有凡人難以想象的偉力。
也許是有的,不然他是怎么來到這個世界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