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流轉,桃葉在夢中不辨歲月,似乎是一下子過了很多年。
到處盛傳著一則好消息:齊魏兩國交戰(zhàn),主帥陳熙得勝回朝。
城門大開,無數(shù)士兵進城。陳熙騎著高頭大馬,走在最前面,陳墉騎馬緊隨其后,陳濟、陳沖、陳堯等也都騎著馬跟隨,再后面是整齊行進的騎兵、步兵隊伍等。
隊伍兩側擠滿了百姓,都在為凱旋之師歡呼。
一切看起來井然有序,直到隊伍的末尾出現(xiàn)了一輛囚車,讓原本歡呼雀躍的人都乍然一驚。
囚車里的人頭發(fā)花白,身上血跡斑斑,雙目緊閉,唇齒一張一合,艱難地呼吸著,大有奄奄一息之態(tài)。
當所有人都低聲議論起囚車中是誰的時候,桃葉一眼認出,被囚之人正是滿堂嬌的父親滿隆。
囚車一左一右地晃悠著進了建康宮宮門,滿隆的動靜越來越微弱。
皇帝司昱、太后孟氏、皇后沈慧皆坐于鳳凰臺,百官立于臺下,一齊望著凱旋而還的大隊人馬。
“父親!父親!”滿湑高喊著,從群臣中擠了出來,狂奔向囚車。
滿隆倚靠著囚車的柵欄,眼睛微微睜開了一點縫隙。
滿湑跑到囚車一旁,看著渾身傷痕的父親,神色慌亂,回過頭來朝鳳凰臺上喊:“官家明鑒,我父親絕不可能叛國!”
臺上正中坐著的司昱,臉上也有些異樣,不由自主站了起來,看向孟氏,帶著一種祈求的目光:“母后,此事……此事還容再查證……”
“還查什么?”孟氏正襟危坐,義正辭嚴:“先前大司馬所表奏折,已經清清楚楚,滿隆私下與魏國使者會面,乃眾將士親眼目睹,難不成是所有人都眼瞎了?”
司昱啞口無言,為難地站著。
孟氏又望了囚車中的滿隆一眼,厲聲質問:“滿將軍,你還有何話說?”
滿隆沒有作聲,只是一手顫抖著伸向自己的衣襟,慢慢從懷中取出一本冊子,艱難地伸出柵欄外,伸向滿湑。
滿湑一臉迷茫,忙雙手接過,還以為那是父親能自證清白的證據(jù),然而拿到手中一看,不過是滿家的族譜而已。
“那是什么?”司昱趕緊問了一句。
滿湑愣怔了一下,吞吞吐吐答道:“是……是滿家族譜?!?p> 司昱方才的激動頓時又消散無蹤,他也以為那是什么證據(jù)呢,想來滿隆乃滿氏一族的族長,只不過是臨終交接罷了。
孟太后冷笑一下,不以為意,淡淡道:“滿將軍都不為自己辯解了,官家還有什么要說的嗎?”
司昱只是呆呆站著。
孟太后便開始宣判:“鎮(zhèn)東將軍滿隆,于兩軍交戰(zhàn)時私交外敵,形同叛國,按大齊律令,當滿門賜死。來人,將滿隆、滿湑父子都打入死牢?!?p> 滿湑沒來得及反應,就被控制住了臂膀。
“啟稟太后、官家,滿湑并非滿隆將軍之子,不當同罪?!蓖醵丶奔睆娜撼贾谐隽?,朝臺上躬身一拜。
司昱忙問:“此話當真?”
王敦答道:“稟官家、太后,滿將軍早年與家叔父王逍共駐邊疆,一同撿到一個男嬰,帶回軍營,因當時滿將軍無子,遂收養(yǎng)膝下,后又帶回京城家中。此事乃叔父親口告知家父,臣不敢欺瞞?!?p> 孟太后挑動眉毛,頭也不抬,冷冷地問:“既是多年前的事,王逍將軍眼下又不在京中,你口說無憑,何以為證?”
王敦手指滿湑所執(zhí)的族譜,乃道:“回太后,滿氏族譜可證,滿湑只能算是義子,滿隆將軍從不曾將其姓名納入家譜。”
聽了這話,滿湑乍然一驚,甩開控制自己的官兵,就要去翻族譜。
這時,皇后沈慧已走到滿湑身旁:“滿將軍,請呈上?!?p> 滿湑一頭霧水,只得將族譜遞與沈慧。
沈慧就拿過族譜,隨手翻閱了幾頁,又走到孟太后身邊:“母后,確如中書大人所言,滿隆將軍的家譜中只有滿隆將軍一人,按照大齊律法,這賜死大約也只能賜死一人?!?p> “對對,皇后說得對。”司昱趕緊補充了一句。
孟太后抬頭,看了沈慧,又看司昱:“即便如此,但誰人不知滿湑是滿隆之子?死罪可免,活罪亦難逃,滿湑改判為流放,發(fā)配到南蠻去做苦力,此外,所有在滿氏族譜之人,全部罷官,從此不得入仕?!?p> 待孟氏話音落,囚車中滿隆顫抖的手終于跌落。
“父親……”滿湑又一次奔向囚車外,只見滿隆的眼睛已經完全閉上,嘴角似乎還有一絲殘存的笑意。
滿湑瞬間淚如泉涌,聲聲呼喊著:“父親……”
司昱遙遙望著,眼角不禁也泛起點點淚光,低聲吩咐身邊的謝承:“將滿將軍的遺體帶出去,好好……”
“不得安葬于京城!”孟太后突然打斷了司昱,疾言厲色:“滿隆叛國,豈能再以官身下葬?讓滿湑把尸首拉到南蠻去,不得操辦后事,不得立碑?!?p> 滿湑淚眼模糊,額頭深深抵在囚車的柵欄上,淚水順著臉頰流下,流過下顎,滴到地上。
次日,滿湑帶著妻兒,被官差押運出京,同行的還有一輛破舊的木架車,木架車上是滿隆的棺槨。
滿堂嬌、王敬從城中騎馬而來,走出城門,遠遠看到滿湑吃力地拉著木架車,他的妻兒跟隨在側,前后還有幾個官差。
“哥……”滿堂嬌馬蹄近前,下了馬,快步跑向滿湑。
滿湑回頭,看到滿堂嬌,暫停了腳步。
王敬也隨即下馬,跑過去跟官差說情,又給了幾個官差些許銀兩,官差們于是先閃到一邊去,讓他們兄妹話別。
“都是我的錯……是我得罪了陳家,大司馬才會給父親扣上一頂叛國的帽子,是我害了你們……”滿堂嬌是一路哭著過來的,眼睛早腫了,她撲到棺槨上,泣涕漣漣:“我對不起哥哥,更對不起父親……”
滿湑卸下拉車的肩帶,扶起滿堂嬌:“阿嬌,我沒有時間跟你說太多了,但你真的沒有必要自責,那也不是你的錯。”
滿堂嬌搖著頭,眼淚無論如何都止不住。
“我和父親永遠都希望你好好的?!睗M湑微笑著,很溫柔。
滿湑又面向王敬,神情變得有幾分嚴肅:“妹婿,我們滿家已經徹底敗落了,你要記得,我們家是因何而敗的。阿嬌沒有了靠山,在京城,在你家,你是她唯一的依靠,如果以后你負了她……記得,她受過的傷,我會叫你雙倍來償?!?p> 王敬朝滿湑作揖,鄭重答道:“兄長放心,我與阿嬌同生共死,誓天不相負?!?p> 滿湑的目光又挪回到滿堂嬌身上,聲音也又變得溫柔:“好妹妹,現(xiàn)在我們那些叔叔伯伯大約都已經恨死我們了,萬一……我是說萬一,哪天你在王家待不下去了,就去找我,你要相信哥哥,不會永遠是個被放逐的囚犯。”
滿堂嬌點點頭,哭得更加傷心。
他們兄妹二人緊緊相擁,幾番不舍,最后終于在官差的催促中,滿湑重新拉起架子車,蹣跚前行。
滿堂嬌站在原地,不知哭了多久,一直哭到聲音嘶啞,還是不愿離去。
昏昏沉沉中,桃葉又看到,在王家中院,滿堂嬌手持父親生前所用的長槍,習練著父親教過的槍法,十分嫻熟。
王敬剛從外面走進院子,滿堂嬌便直接持槍刺了過來。
王敬忙向右一躲,滿堂嬌的長槍又向右揮過,王敬的腰間是懸掛著佩劍的,只是不用,他東躲西躲,或用手臂抵住長槍,不斷后退。
“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你練槍也好,但不能練得一天到晚不吃不喝啊,這樣你身子怎么扛得?。俊蓖蹙辞叶闱覄裾f著,雖不曾被長槍刺傷,卻手臂撞上了槍桿幾回。
滿堂嬌一言不發(fā),只管揮動長槍,打個沒完沒了。
“如果刺我一槍能讓你好過,我就站在這里讓你刺?!蓖蹙赐蝗煌V归W躲,站在那里一動不動。
滿堂嬌迎面刺來,在槍尖抵住王敬胸口時,停了手。
“都是因為你……如果我當初不嫁你,而是嫁了陳濟,我父親或許就不會死了……”滿堂嬌剛一開口,聲淚俱下,長槍也隨著慟哭一顫一顫。
“我娶了你,卻沒有能力保護你和你的家人,我很慚愧。無論你信不信,如果可以,我真的愿意用我的命去換岳父的命。”王敬與滿堂嬌對面站著,也一樣形容憔悴。
“說這些有什么用?我的父親再也不會活過來了……”滿堂嬌痛哭著,怒吼著。
滿堂嬌收了長槍,抱在懷中,就仿佛抱著父親一樣,淚眼模糊地哭訴著:“我真的好后悔……好后悔沒有聽他的話……如果他能好好活著……嫁給誰又有什么關系……”
“阿嬌……”王敬擔憂著湊近滿堂嬌,試圖慢慢扶住了她。
正哭著,滿堂嬌手中的長槍突然松了,一下子昏倒過去。
王敬一臉慌亂:“阿嬌……阿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