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敬低著頭、捏著酒杯,沒有立即作答。
他自然知道孟氏的如意算盤,也猜得出韓夫人的小九九,他最厭惡這些后宮的女人們,人人心中一本好賬。
司姚見王敬久不回應,生怕韓夫人臉上不好看,趕緊用胳膊輕輕撞了王敬:“韓夫人問你話呢,沒聽到嗎?”
孟氏見了,淡淡一笑,替王敬解釋道:“想來安豐侯的病可能又嚴重了些,大約是聽不清韓夫人的話了?!?p> 韓夫人撇撇嘴,她自來只聽說過王敬的病是因腳燒傷而起,卻實在不明白此病如何就導致了眼瞎之類的后果,但王敬若當真是聽不見了,那這里還有誰會阻止桃葉被封妃?
形勢所迫,韓夫人正準備當眾回應此事,不想這時候又忽然聽到了王敬的聲音。
“臣還沒有耳聾,聽得清韓夫人問話?!?p> 韓夫人有點郁悶,也有些不滿:“既然聽得到,為何久不作答?難道回答本宮一句話,就跌了安豐侯的身份?”
王敬一臉平靜,不緊不慢地應聲道:“非也。臣是覺得這話問得太可笑,只怕臣給出的答案會更讓夫人貽笑大方?!?p> “怎么就可笑了?本宮倒不明白。”韓夫人頓感好奇,不自覺將方才的憤懣也拋之腦后了。
王敬瞎了這件事早在他回京后漸漸被傳開,因此他在答話時連抬頭仰視都省了,就面對著自己的桌案,淡淡道來:“宮中舊人皆知,先帝孝宗曾有意冊封桃葉為美人。
且孝宗駕崩之時,芳樂殿更有傳聞,說是桃葉得了孝宗的寵幸。而今韓夫人又有意將其納為官家之妃……臣孤陋寡聞,不知一女侍奉兩朝君王,可否?”
“?。吭瓉硐鹊蹠r還有這檔子事兒???”韓夫人故作出一副驚訝的模樣,心中不知有多得意。
王敬的這番話,簡直讓桃葉無地自容,她不明白,王敬怎么可以這樣說?
陳濟也很吃驚,他預料過王敬可能會設法阻止桃葉成為宮妃,卻沒想到王敬竟會對桃葉惡言相向。
王敏、王敦也都感到意外。
然而,王敬的話還沒有完:“今日韓夫人要臣解釋外面那些傳聞。臣倒也想問一問韓夫人,夫人既知桃樂丞出身梅香榭,難道所聽說過的傳言就只是與臣有關的?
這滿京城跟桃樂丞有瓜葛的貴族子弟多如牛毛,夫人要是一個一個問,恐怕問到明年也問不完呢。那么夫人是否選桃樂丞入宮,與臣又有什么關系呢?”
王玉聽到父親這樣一而再貶低桃葉,感到十分可氣,忍不住當場質(zhì)問:“父親與桃樂丞何仇何怨?怎能這樣平白污人清譽?”
王敬帶著譏諷之意,冷冷笑問:“莫非太子妃是希望舊日的青樓歌姬入宮為妃,敗壞官家名聲嗎?”
“你……”王玉被王敬一句話堵得不知該說些什么,若不是當著官家太子、文武百官的面,她一定要狠狠臭罵王敬一頓。
司姚聽到王敬這樣當面羞辱桃葉,簡直要在心里偷笑了。
她掩蓋不住彌漫于五內(nèi)的愉悅之情,隨即挖苦起桃葉來:“桃樂丞,我要是你呀,這會兒一定羞得一頭撞死了!難為你還有勇氣活著?”
桃葉早已滿腔怒火,又聽到司姚直接噴向自己,更忍無可忍,脫口而出:“長公主的意思,是叫奴婢將官家的壽誕選為祭日,才好叫天下臣民記得牢嗎?”
司姚愣了一下,她一時間竟忘了這日是司元的壽誕了。
孟氏無奈輕輕嘆氣,她覺得自己的女兒就好像一塊朽木,盡管這幾個月,她教了司姚很多東西,分析局勢、傳授經(jīng)驗,可總是收效甚微。
只懟了司姚哪夠本?桃葉立刻又向王敬喊話:“安豐侯可真是高人,撇清了外面不三不四的傳言,正好帶著長公主回家過安生日子,以慰藉尊母在天之靈?!?p> 王敬毫不在意,隨口應答:“桃樂丞若是覺得謠言刺耳,大可以回到你的地方安靜度日。整天做著惹人注目的事,還聽不得別人說三道四,那不是可笑么?”
桃葉死死瞪著王敬,她算是明白了,王敬就是要在大庭廣眾之下使她難堪,就是要她聲名狼藉到在這個時代待不下去,然后不得不老老實實回到她原本的時代去。
他竟然用這種方式來攆她,她真不知是該感動、還是該鄙視……
王敬恍若無事人一般,又站起向司元躬身一拜:“官家恕罪,臣原不該講這些話,只因韓夫人相問,臣不愿一個來歷不明的女子,毀了官家一世清譽,不得不忠言逆耳。”
關于司元最愛惜名聲這件事,近侍之人是沒有一個不曉得的。
當下,眾人只見司元彬彬輕笑道:“安豐侯言重了,咱們?nèi)缃袷莾号H家,韓夫人不過與你玩笑兩句,你竟還當真了。”
言罷,司元舉杯,邀請眾卿家同飲,于是滿座舉杯相賀,誰也不再提前事。
有關于桃葉的「笑話」,就這么有頭沒尾被翻篇了,只有桃葉還在中間傻傻站著,像個小丑一樣。
在這個轉(zhuǎn)眼間就可以其樂融融的場面里,桃葉的存在實屬多余。
“奴婢三生有幸,能博官家一笑,既然玩笑已經(jīng)開完了,奴婢也該告退了?!碧胰~對著正在喝酒的司元,隨便行了個禮,也沒等司元準許,就轉(zhuǎn)身跑了出去。
韓夫人望著桃葉的背影,嘖嘖嘆道:“官家瞧瞧,說走就走,好沒規(guī)矩。”
司元就像沒有聽到韓夫人的話、也沒看到桃葉離開一樣,只顧著與司修、王玉談笑宴飲。
王玉雖知道桃葉出去了,也不敢目光旁移。
桃葉一溜煙跑出東堂,不分方向,就跑到一個沒人的地方,忍不住哭了起來。
她想,她或許很沒用,她的執(zhí)著在別人眼里不過是一種愚蠢。
正自難過著,她背后傳來一聲微弱的呼喚:“姐姐……”
桃葉不經(jīng)意回頭,然后便愣住了,她沒想到,喊她的人竟然是張小宛。
自從孝宗離世、她被稱作「綠血妖」之后,她就再也沒見過小宛。
一晃多年,她幾乎已經(jīng)淡忘了曾經(jīng)有過這么個朋友,一個出賣她、將罪名推給她的舊友。
“張淑媛是有身份的人,稱呼奴婢為「姐姐」,恐怕于理不合吧?”桃葉收了眼淚,也收起了情緒,她不希望在一個背叛者面前露出脆弱的一面。
小宛走得很慢,兩步一搖,好不容易走到桃葉面前,還是當年那副弱不禁風、楚楚可憐的模樣:“姐姐……何必這樣說呢?你明知道,我早就什么都不算了……
先帝妃嬪都被趕到安壽殿,好擠……我是出身最卑微的一個……只能住在下房里,做最苦的差事……連一般宮婢都不如……”
傾訴之間,小宛已是淚流兩行,顫顫巍巍向桃葉伸出自己的雙手,幾乎每根手指都有傷痕。
桃葉瞟了一眼,她并不想落井下石,但不知怎么還是說出了一句不中聽的話:“都是你自找的,受罪也活該?!?p> “我知道……我知道姐姐怪我……”小宛的眼淚越來越多,哼哼唧唧著:“我那時不是有意害你的……我只是一時間沒了主意……我想姐姐異于常人,脫身的辦法一定比我多……”
“算了算了,都過去了,我忙著呢,沒工夫跟你敘舊?!碧胰~很心煩,也不想和小宛多說話,只想早早離開。
小宛卻突然扯住桃葉的衣袖:“姐姐……姐姐……求你救救我……我的日子真的好難過……”
“我算哪根蔥?哪有本事救你?”桃葉甩開小宛,又一次飛奔離開。
為免再遇見什么熟人,節(jié)外生枝,桃葉干脆直接出了宮,沒有跟太樂署的任何人做交待。
太極東堂中,鴻臚卿孟泓繼續(xù)安排些歌舞雜耍等演出,至晚盡興,宴席方散,大臣們紛紛歸家。
司姚帶了不知多少箱行李,跟隨王敬回到王家,一進門就忙忙地安排她那些行李安置在何處,指揮下人們搬搬抬抬。
下人們正忙碌著,忽見王敬拄拐走來,手里的一張紙,隨手撂到司姚臉上:“趕緊給我滾出王家大門,有多遠滾多遠?!?p> 司姚一臉懵,她接住了那張紙,定睛一看,竟是王敬親手所寫的休書,而且筆墨早就干透了。
她攥緊休書,氣得手抖:“好你個王敬,過河拆橋呢?我從沒聽說過,駙馬還可以休了公主?”
王敬懶得理會司姚的話,只管繼續(xù)著自己的言辭:“連同你這些破銅爛鐵,也都給我扔出去,我這里沒地兒堆放雜物?!?p> 司姚豈能如王敬所愿?她捻起休書,轉(zhuǎn)眼就給撕了個粉碎,揉成一團,也砸到王敬臉上:“請神容易送神難,我偏不走!我看你能奈我何?”
說罷,她趾高氣揚,又吩咐下人們:“一件也不能少!給我搬!”
話不多說,王敬直接拔劍,他也看不見何人在何處、何處有何物,就朝各個方向亂劈起來,頭一下就砍傷了面前的司姚。
司姚不防,她的臉已被快速劃破,她伸手抹了一下臉頰,只見滿手是血,不由得驚恐大叫。
幾個丫鬟擁簇過來保護司姚,眼見王敬就像發(fā)瘋一樣,專門朝司姚叫喊的方向揮劍,司姚主仆幾個都不曾習武,不一會兒就被砍得滿身是血。
有些搬箱子的下人也來幫忙,可又不太敢得罪這位新國丈,主仆們亂喊亂躲,撞得行李散落滿地,許多都沾了血,在燈光微弱的黑夜里亂成一團。
這院子里都是司姚帶來的人、司姚帶來的東西,王敬毫無顧忌,不知砍傷了多少人,也不知砍了多久,他一手拄拐、一手持劍,直到累了、砍不動了,才停了下來。
丫鬟如春覺得王敬應該不會再折騰了,忙站起跑出去,吩咐人找大夫。
“王敬!你這個瘋子!你這個混賬……”司姚頭發(fā)散亂、衣衫不整,忍痛大罵著:“七年前我剛進門的時候,你怎么不敢寫休書?你怎么不敢砍我?你們王氏族人借著我升官了多少個……你如今做了國丈,就敢這般對我……我要進宮告你……”
司姚坐在地上,罵著、哭著,血與淚摻和成一團。她感到她的臉被毀了,比王玉臉上的傷疤更甚。
“你若執(zhí)意留在王家,以后每天過得都是這種日子。過不下去,就早些滾,再若不然,就去給我母親陪葬?!蓖蹙蠢淅淞滔逻@句話,合上劍鞘,拄拐慢行。
有個服侍王敬的小童楚黎,侍立在一旁很久了,起初見王敬揮劍亂砍,不敢靠近,待王敬停手,才過來稟告:“侯爺,外面有個女人找您,說是梅香榭來的。”
王敬愣了一下,他覺得,按照桃葉的性格,這個時候不太可能來找他。
他很好奇,跟著楚黎從離中院最近的后門走了出去。
采薇正在王家后門外等著,一見王敬跨出門檻,就慌忙趕來告知:“安豐侯,您可出來了。桃葉也不知怎么了,今日回到梅香榭,突然就愿意見客了,還宣稱誰要是能把她做得菜吃光,就可以在她房里過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