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水井巷西拐角對面的甜品鋪子，祖?zhèn)魅龈恻c。炎炎夏日里，點上一碗甜水井的井水做成的清涼敗火的綠豆糖水，或是荷葉茶，配上店里的招牌的山藥糕或者紅豆糕，甜而不膩，很是熨貼。即便是湯陰、滑州，也有人慕名而來。
此刻的二樓窗邊，坐著兩個未及束發(fā)之年的少年，生生奪去了夏日的景色。其中一個才八九歲，面似冠玉、唇紅齒白，增一分則太濃，減一分則太淡，讓人感嘆顏色太好不似人間應(yīng)有。面若桃花配著一雙含笑眼，黑亮璀璨，讓人不由得誤會這是哪家小娘子女扮男裝。只是他身著青衣寬袍、頭戴方巾的書生打扮，生生壓住了男生女相容易產(chǎn)生的輕浮感。
而另一名少年，則年紀(jì)稍大些，十二三歲模樣，打扮簡潔，膚色偏黝黑，生得朗眉星目，端坐著卻給人感覺英氣逼人。這兩人坐在窗邊，引得周圍食客頻頻轉(zhuǎn)頭，漢子們都心道不知是哪家的好后生，小娘子則頻頻回頭看紅了臉。
看著樓下的人漸漸散去，年紀(jì)大些的英武少年笑說：“這程大郎真真是市井中的一位人物，對我的脾氣，這樣的人物，合該送到咱們的軍營里好好打磨打磨！”
謫仙樣的青衣少年聞言一笑：“六哥合該多知些律法。程小乙是家中獨子，想招他入刺（招刺：征兵）可是不行。看來這相州果然是民風(fēng)彪悍，因市井之中一點口角小事，便糾集強梁，圍堵街道，難怪換了許多任知府，依舊彈壓不住?！?p> “那是，不說出了岳、楊兩位將軍爺爺，單是靖康元年的大元帥府招刺，帶走了多少相州好兒郎，轉(zhuǎn)頭那杜充老兒就決了黃河大堤，首當(dāng)其沖的淹了相州十縣，河北一地糜爛近十年。若不是先有趙通判以身殉城，后有官家收復(fù)了河北，休養(yǎng)生息，又將秦檜游街于此，相州百姓恐怕是對朝廷也多有怨氣?！?p> 趙通判，指的是宗親趙不試。靖康元年金兵圍城，糧草耗盡援兵無望的情況下，趙不試站上城墻談判，以全家性命換了金兵不屠城的承諾。趙不試命人把全家扔下井，自己跳下去后，讓隨從以土覆之。相州因此沒有遭到屠城。
提到靖康，桌上氣氛有些凝滯。
意識到自己的失言，被稱作六哥的英武少年轉(zhuǎn)頭又說：“這程大郎圍了兩日，倒還有幾分小聰明，知道給街坊鄰居送柴遞水，而且把市井之爭牽扯上孝道，就是府縣想追究，也事出有因，不好定下重罪?！?p> “嗯，如果他一開始，就查出了那李秀才，是那金偽的秀才呢？府縣想必得知此事也無法追究吧，說不得還要嘉獎一番?！鼻嘁律倌牮堄信d致地推斷。
這時蹬蹬又跑上來一名黑衣短打扮的少年，也是十二三歲，到了桌前先咕嘟咕嘟拿起茶壺大飲一番，然后擦了擦汗抱怨道：“花六、丹哥兒你們兩人恁的憊??！又想看熱鬧，偏生這大熱天的，只派我一個人去打探消息！”
坐著的兩人聞言都笑了，花六哥笑得陽光燦爛，被喚作丹哥兒的男孩一笑，頓時霞生兩腮，比春光還明媚。小小年紀(jì)就如此風(fēng)華，鄰座有那偷看的小娘子，紛紛紅了臉，心如擂鼓，心道這少年這般年紀(jì)就恁得好看，長大也不知道該是如何的傾國傾城。
端坐著的兩位，一個俊俏，一個英挺。偏生新上樓的黑衣少年生得尖嘴猴腮，體形瘦弱，還滿身是汗臭。被這兩人一襯，更顯得神態(tài)猥瑣。注意到人們的目光都不在自己身上，他忿忿不平地坐下，抱怨到：“又不是小娘子，怎能生得恁的好看。你這廝就是缺曬太陽，正該多跑一下?！闭f罷，又塞了兩塊紅豆糕進(jìn)嘴里，連稱好吃。
丹哥兒聞言正色道：“時師傅，射箭、相撲、蹴鞠，我也都認(rèn)真學(xué)習(xí)的，不然什么時候咱們倆也撲一盤？”
兩人又勸了因容貌而備受打擊的“時師傅”好一會兒，那青年又吃了三盤糕點，喝了一壺毛尖，打了個嗝，方才說道：“我跟著人群，那秀才先被程大郎提溜著，上門賠罪。然后他們又備了牛車一路去了韓嶺，逼著那李秀才給趙老太太上了三炷香才算罷休?！?p> “那程大郎的母親，趙老太太？”丹哥兒沒問完。
“時師傅”卻知道他問的是什么，自靖康起，宗室被屠殺、或是河北淪喪期間不知所蹤的不勝枚舉，答道：“我打聽過了，那趙老太太不是相州本地人，聽說是京東東路口音，紹興年間投身在牛皋將軍旗下。也許只是巧合才姓趙吧。人是宣和五年出生、一年半以前去世的?！?p> “出生年份雖然對得上，但這籍貫看來，顯然不是了?！钡じ鐑簢@了口氣，找人這種事情，只能靠運氣。當(dāng)年那福國長公主的事情，就讓過世的徽宗皇帝丟盡了臉，認(rèn)錯親戚可不是好玩的。
六哥兒安慰道：“不管怎么說，咱們也算來看了場熱鬧?！?p> “不過是個坊中的團頭罷了，這種人，汴梁的勾欄瓦肆中還不好找？何必非要到相州來看？還使得師傅跑了一趟?！?p> 才十三歲的時師傅笑道：“我先前也是這么以為，誰知這程大郎還有幾分心思。待所有人都散去后，我又跟了他一段路，發(fā)現(xiàn)他拿出幾貫錢，分給了一些人，卻是那人群中幾個介紹事情來龍去脈的、還有捧哏起哄的人——原來那些起哄的，都是相州各大茶館的說書先生，被那秀才攪合了生意，本就不忿，程大郎許了些好處，就專門在人群中引導(dǎo)議論。然后，最讓人想不到的，是那其中還有那個李秀才的鄰家大嫂！”
“沒想到，那程大郎是這種背地里使陰私手段的人！”丹哥兒懊惱?！氨疽詾樗莻€剛正的人物，沒想到被蒙騙了?！?p> “你誤會了，那鄰家大嬸說，多謝大郎給她出了一口惡氣，沒有收程大郎的謝禮。
原來那李秀才家先后有三名娘子，都是那娘家沒人的。七年里就死了倆，聽說生前都是被拘在家里，連跟收夜香的老漢多說了一句話，都要挨打，生生被那秀才母子折磨死的。第三個據(jù)說是逃跑了。那鄰家大嬸是個愛打抱不平的，跟前兩個娘子關(guān)系都不錯，借著這次機會，趁機出一口惡氣?！?p> 時師傅對程大郎好像印象不錯，片刻又說道：
“雖然這個趙老太太恐怕和我們要找的沒什么關(guān)系，可到底也是鄉(xiāng)勇，程大郎既然是她的后人，找個機會關(guān)照一下也無妨?！?p> 花六打趣：“難道用你的妙手空空之法關(guān)照？”
一聽這話，丹哥兒撫額，心道這兩人又要吵鬧一番。時師傅的家傳絕活是做梁上君子，現(xiàn)在當(dāng)然已經(jīng)“不怎么”從事祖業(yè)，做了自己的師傅以后，時九覺得自己已經(jīng)“從良”，這玩笑也就六哥兒能開，卻免不了一番斗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