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在正是馬幫上路的季節(jié),中甸到處都是臭烘烘的騾馬和趕馬人。趙霽云轉(zhuǎn)了半天都找不到正經(jīng)晏客場所,最后何渭南建議殺一只羊到碧塔海邊上燒烤算了。
高原的夜晚清朗,漫天繁星嵌在墨藍色的天幕上,離他們很近,近的伸手可觸。
趙霽云看著離篝火有些遠的妙妙,躍動的火光照亮了她秀氣的小臉,她跟小時候大不一樣了。這些年閑暇下來的時候,他總是會想妙妙長成了什么樣,照著她幼時的模樣慢慢變幻出一張少女的臉,可是無論他怎樣想象,都是基于妙妙孩童時的相貌。她卻在自己看不見的地方長成了一個完全不同的姑娘,小時候跟花骨朵一樣紅潤的嘴唇變得像是剛剝開的桔瓣,新鮮而飽滿,那雙水汪汪的清亮的杏仁眼變的如黑曜石一般,沉靜中透著一股生機盎然??偹氵€有一樣沒變的,她總是精力旺盛神采奕奕,似乎永不知道疲倦。當(dāng)年何渭南和夏為先等人被她折騰的叫苦連天,自己也曾抱怨連連。
妙妙有些尷尬,趙霽云盯著自己半天,他唇角帶笑,可是那雙眼睛卻不知落在那個點上,沒有焦距。阿布咳嗽了一聲,趙霽云眼神一閃,轉(zhuǎn)頭接過阿布遞來的烤羊肉。
趙霽云本想單獨跟妙妙談,但是阿布明顯不會答應(yīng)。他瞟了一眼伸長耳朵的何渭南李瀚文和德秀,這三位已經(jīng)拉長了耳朵,似乎大家都在等自己開口,沒有半點回避的意思。他放下羊肉,鄭重的看著妙妙:“妙妙,我們趙家對不住你。”
妙妙沒想到他第一句就是這個,她抱著膝蓋想想趙家與她的種種過往,最后點頭:“都過去了?!?p> 趙霽云第一次聽見妙妙嘶啞的聲音,他奇怪問道:“嗓子怎么啦?”
“當(dāng)年被你們趙家燒的?!焙挝寄喜辶艘痪渥?。
燒?趙霽云驚得一伸腿站起來,踢翻了腳邊的羊肉。見他一臉驚駭,何渭南也站起來:“別說你不知道啊?!?p> 見他咄咄逼人,趙霽云硬咽下否認自己知情的辯解,喃喃道:“他們只說你逃走了?!?p> “是啊,不逃難道等死,你那個母親把妙妙看得緊緊的,一天一頓餿飯,不就是想要她的性命,給你那個弟弟陪葬?!焙挝寄稀昂俸佟崩湫?,“你那個弟弟早就病的快要死掉,憑什么說是妙妙克死的?罵妙妙是什么絕戶命,真好笑,師父去世的時候六十有八,怎么也算壽終正寢,妙妙哪里克父了?”
草甸子上的風(fēng)吹得趙霽云的背一片涼冷,各種往事像洶涌的潮水紛至沓來,擠得他腦袋發(fā)脹。
母親像抓住一根救命浮木一樣抓著他:“我的兒啊,你總算回來了。我都聽說了,秦家那幫野種盡欺負你了,要不是秦家,你怎么會被攆去當(dāng)兵,可憐你從小到大哪吃過那種苦頭。我和你奶奶日夜擔(dān)驚受怕,就怕你有個好歹回不來。。。。。?!?p> 趙霽云想,大概是指何渭南他們教他習(xí)武的那段時間,自己是被揍的夠嗆。其實當(dāng)兵只是他不想從商的借口,外面的世界對他的誘惑力遠遠的大過了算盤珠子,這是他的選擇,跟秦梁實際上沒多大關(guān)系。
“秦老兒弄走我兒子吃苦受罪,還想把女兒嫁進來享福,天底下的好處都被他占了,哪有這樣的美事?”母親越抓越緊,一臉委屈?!澳莻€野丫頭怎么配得上你,我叫了幾個嬤嬤過去調(diào)教,硬是讓秦老兒趕回來了,說咱們欺負他的寶貝女兒。。。。。。。”
“再后來風(fēng)兒病了,我去廟里燒香求簽,和尚說簽文上寫要一個貴人沖沖喜就好,鶴慶廟小,我去哪里找貴人。你姑姑就說現(xiàn)成的有一個,這里最貴重的就是那個一品千金。那時候秦老兒剛死,留下話要把她抬進趙家門。我一時糊涂,就偷偷讓風(fēng)兒跟她拜了堂?!蹦赣H放聲大哭,捶胸頓足,“哪知道那是個喪門星,風(fēng)兒當(dāng)晚就去了啊?!壁w霽云臉色鐵青。
“那是個絕戶命啊,一家子都死光光了,我怎么鬼迷心竅聽你姑姑攛掇,送了風(fēng)兒的命啊。。。。。。”
。。。。。。
“霽云,真的不關(guān)姑姑的事,我只是這么說一下,你知道姑姑一向有口無心。不是,不是,霽云!我怎么會想害娘親和大哥?那是我的親娘和親哥哥。。。。。。霽云!你去哪?香兒一直等著你,你們青梅竹馬。。。。。。霽云!你這個沒良心的小兔崽子!”
“表哥!表哥!”
他頭也不回,將那對母女甩在身后。
。。。。。。
“夫人做的缺德事,氣病了老爺,老太太聽說這樣的荒唐,氣得一口氣沒上來就過去了?!彼藕蛄四棠桃惠呑拥年悑寢尶尢炷I。
“我爹是怎么沒了?”
“秦家那姑娘抬進來的時候,老爺還在路上,回來的時候二少爺已經(jīng)去了,看見夫人哭天搶地,才知道夫人做的齷齪事,要她把秦家姑娘放出來,夫人死活不肯,老爺又氣又傷心就暈過去了,醒來后知道老太太過世了,那秦家姑娘逃了,更是氣得直打哆嗦,第二天就說老爺也沒了?!?p> 。。。。。。
“大少爺,老爺去世之前曾說秦家大姑娘永遠是趙家長媳,他找來族長把秦大姑娘記在族譜里了。”父親的長隨鐵根找到他。
。。。。。。
母親那時候真是想要妙妙的命么?何渭南沒有必要騙他。
趙霽云怔怔半晌,即使這些事已經(jīng)發(fā)生了這么多年,他還是覺得一切都是那么不可思議,這十年他像是活在一場永遠醒不來的噩夢里。
他當(dāng)時心中內(nèi)疚,氣怒交加,拜祭過父親和奶奶,不顧母親和姑姑的挽留,一去不回頭。只知道自己無意中害死了父親和奶奶,還有一個無辜的小姑娘,卻拒絕去深想,他甚至拒絕再回鶴慶,似乎父親和奶奶還生活在那所老宅子里殷殷盼望他早日回鄉(xiāng)。他沒了念想,心里空落落的像被蝕了個大洞。打仗拼命,沖鋒在前,身上大小傷無數(shù),有幾次幾乎沒命,但是他樂此不疲,也許只有傷口的疼痛才能讓他想起自己還是個活人的現(xiàn)實,才能稍稍減輕自己深重的負罪感。
可是他最終還是活下來了。
他轉(zhuǎn)頭看向妙妙:“我們的婚約。。。。。?!?p> “這個早就不算數(shù)的了?!泵蠲钚πΑ?p> 見她如此大度,趙霽云更不好受,事已至此,既然妙妙有了好歸宿,別的他也不想多說,包括父親臨終的遺言。
說起趙合年,妙妙傷感起來:“趙叔對我很好,還有奶奶?!碑?dāng)年秦梁在回鄉(xiāng)路上就發(fā)病了,后來是趙合年親自趕來將他們接回去。趙家那時候除了趙夫人和那位嫁到木家的姑奶奶,都對自己很友善。趙老奶奶很疼趙霽云,愛屋及烏,經(jīng)常叫她過去暄寒問暖。但是趙夫人面上和藹,背后卻找了幾個仆婦過來逼著她裹腳。不要說她是武將的女兒,就是鶴慶也少有女子裹腳,分明是故意為難,最后被老爹將人趕出去,那位趙夫人還找個時間將她訓(xùn)誡一頓。那時候淘氣,她氣不過,伙同阿布沒少給趙家添亂,趙霽風(fēng)缺心少肺的也跟著起哄。兩人玩得很好,不想一場風(fēng)寒,那個活潑的少年就這么去了,臨死之前還記著讓自己快走。
趙霽云鼻頭發(fā)酸。他是由祖母撫養(yǎng)長大的,但是趙夫人與祖母婆媳不和,摩擦不斷,老太太是被活活氣死的,這是他無論如何不能原諒母親的原因之一。
妙妙指一指李瀚文:“那是李銀山的兒子,這次想把李叔的尸骨帶回去?!?p> “李銀山?”他當(dāng)年曾是趙家最得力的馬鍋頭之一。
“嗯,他死在帕里高原上,前一天他還跟我一起吃了晚飯。我們的手藝不如他的,每次跟在他的馬幫后面,我們就厚著臉皮去蹭飯?!毕肫鹉切┤兆?,妙妙越發(fā)傷感:“前一天還好好的,隔天早晨起來才發(fā)現(xiàn)他的臉都成了紫色,已經(jīng)凍得發(fā)硬?!?p> 李瀚文垂頭走開。
眾人沉默良久,只聽見篝火在風(fēng)中發(fā)出輕微的呼呼聲。
“我有事跟你說?!泵蠲詈鋈皇疽廒w霽云。
兩人遠遠地離開人群,走到了海子邊上,只見海子中央的島上有點點燈火。
“木土司也跟來了?”妙妙奇怪。那島上是木土司的祭祀圣地和避暑山莊。
“沒有,他年紀大了,只有他的長子護送王爺?!?p> 說起那位詭異的康親王,兩人一時無語。
過了一會,妙妙低聲道:“李叔在趙叔去世前一天還見過他,后來知道趙叔沒了,覺得很奇怪,當(dāng)時看上去趙叔身體還是很好的,沒成想隔了一天人就不行了?!?p> 這話像利箭一般狠狠地擊中趙霽云的心臟,他覺得呼吸急促,手足冰涼:“你的意思,你的意思。。。。。?!蹦赣H?不,絕不可能,母親雖然對父親諸多不滿,但是。。。。。不,絕對不會。
妙妙吐出嘴里的一根草莖:“我什么意思也沒有,當(dāng)年的事情奇怪的很。跟霽風(fēng)拜完堂后,他們就把我們放在一間屋子里,霽風(fēng)燒得迷迷糊糊的還紅著眼叫我快走,問他為什么他又昏過去了,戴著蓋頭我根本不知道原來我是跟他拜的堂。那時候阿布生氣我不跟他走,失蹤了兩天,我擔(dān)心的很,就偷溜出去找?;貋淼臅r候霽風(fēng)已經(jīng)沒了,珍珠已經(jīng)被打的遍體鱗傷,趙夫人看見我就沖上來打,說我年紀小小不守婦道,勾三搭四的,要把我沉潭。被趙叔喝住了?!?p> 趙霽云沒想到還有這么一段,一時聽呆了。
“我被關(guān)了幾天,珍珠急得不行,趙夫人天天在外面罵的很難聽,說霽風(fēng)是我害死的?!泵蠲钫Z音平淡,好像那些事是發(fā)生在別人身上一樣:“我想起霽風(fēng)去世前要我快走的情形心里就發(fā)毛,再加上我惦記阿布,害怕他出事,他從來沒有離開我那么久,我出了這么大事他也不來找?!?p> “我和珍珠趁著還有氣力半夜里爬墻出去,本想回秦家。哪知道秦家一個人也沒有,東西都被搬空了。”妙妙看了一眼趙霽云,“后來才知道趙夫人在轎子進了趙家后,就迫不及待的以我的名義把秦家的仆役都遣散了。我倆走投無路,趙家找來了,我們嚇得跑散了。最后我躲進一個小洞里,我手里有從秦家找出來的飛鏢和弓箭,他們進不來就放火燒。剛好李叔見過趙叔后帶著馬幫回麗江,被珍珠撞上,回頭來救我。見他們鬼鬼祟祟的放火,就把那幾個家丁打跑了。我的嗓子就是那個時候熏壞的?!?p> “你是說,李銀山救了你們?”趙霽云暗自后悔當(dāng)年沒有多問。
“是。李叔安頓好我和珍珠就回去見趙叔,第二天才偷偷回來,說是趙叔沒了,他也連夜離開了趙家。后來每每說起趙叔,他都是一臉古怪,說趙叔過世的很突然?!泵蠲钪v完,看見島上的燈火突然大亮,隱隱有人聲傳來,她皺了皺眉:“趙家后來還在找我,我不敢連累李叔,正好阿布找來,就跟著阿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