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ㄑ佬凶钤缬杏涊d的是在元代,真正發(fā)展要到明代。宋代沒有牙行,牙人們基本是流動經(jīng)營的。大家別計(jì)較,我是架空眾。南曲是宋東京最高級妓院集中地。)
南曲的牙行的格局,是和別處不同的:都是當(dāng)街一個曲尺形的大柜臺,柜里面擺放著各色貨物,可以預(yù)備做為樣板。攤販和小戶人家,晨后開了門,每每花幾文銅錢的抽頭,來此,買賣脂粉布匹首飾—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現(xiàn)在每注抽頭多要漲到十文,——靠柜外站著,熱熱的喝了伙計(jì)奉上的免費(fèi)茶湯,與牙人細(xì)話;倘肯多花一文,便可以買一碟綠豆糕,或者芙蓉糕,做茶點(diǎn)了,如果出到十幾文,那就能請到年深的牙人,但這些顧客,多是短衣幫,大抵沒有這樣闊綽。只有穿長衫的,才踱進(jìn)店面后的雅間里,要酒要菜,慢慢地與掌柜磋談大宗交易。
我從十二歲起,便在南曲的咸亨牙行里當(dāng)伙計(jì),掌柜說,樣子太傻,怕侍候不了長衫主顧,就在外面做點(diǎn)事罷。外面的短衣主顧,雖然容易說話,但嘮嘮叨叨纏夾不清的也很不少。他們往往要親眼看著胭脂擦在腕上,看過銀簪子里有假沒有,又親看荷包里外用料,然后放心:在這嚴(yán)重監(jiān)督下,作假也很為難。所以過了幾天,掌柜又說我干不了這事。幸虧薦頭的情面大,辭退不得,便改為專管沏茶的一種無聊職務(wù)了。
我從此便整天的站在柜臺里,專管我的職務(wù)。雖然沒有什么失職,但總覺得有些單調(diào),有些無聊。掌柜是一副兇臉孔,主顧也沒有好聲氣,教人活潑不得;只有劉小虎到店,才可以笑幾聲,所以至今還記得。
劉小虎是站著喝茶而穿長衫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臉色,皺紋間時常夾些傷痕;一部亂蓬蓬的頭發(fā)。穿的雖然是長衫,可是又洗的發(fā)白,似乎十幾年前的舊物。他對人說話,總是滿口平妻養(yǎng)女的,教人半懂不懂的。劉小虎一到店,所有喝茶的人便都看著他笑,有的叫道,“劉小虎,你臉上又添上新傷疤了!”他不回答,對柜里說,“沏一杯濃茶,要一碟綠豆糕。”便排出九文大錢。他們又故意的高聲嚷道,“你一定又被娘子打了!”劉小虎睜大眼睛說,“你怎么這樣憑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親眼見你因了偷進(jìn)小妾的房門,被娘子追出一條街來打。”劉小虎便漲紅了臉,額上的青筋條條綻出,爭辯道,“進(jìn)小妾的房門不能算偷……小妾!……我自己的女人,能算偷么?”接連便是難懂的話,什么“夫?yàn)槠蘧V”,什么“牝雞司晨”之類,引得眾人都哄笑起來:行內(nèi)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聽人家背地里談?wù)?,劉小虎原來也讀過書,但終于沒有進(jìn)學(xué),也做過官,但終于丟了差事,又不會營生,可是因?yàn)橐恢睕]有生養(yǎng),便被老娘逼著一個一個女人的往家里買,于是愈過愈窮,弄到將要討飯了。幸而鄉(xiāng)下還剩幾畝地,種得一手好莊稼,換一碗飯吃??上钟幸粯訅倪\(yùn)氣,便是沒討到個賢妻。他娘子宋玉樓,本行院出身,最會拿捏人,先是哄他休了原配,又哄他娶了自己,一坐實(shí)正室寶座,俏嬌娘變河?xùn)|獅,女人買回家不到幾天,便被娘子打的遍體鱗傷,或傷或逃。如是幾次,肯賣給他女兒的人也沒有了。劉小虎沒有法,便免不了時時地上各處牙行尋機(jī)會。但他在我們店里,品行卻比別人都好,就是從不拖欠抽頭;雖然間或沒有現(xiàn)錢,暫時記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還清,從粉板上拭去了劉小虎的名字。
劉小虎喝過半杯茶,漲紅的臉色漸漸復(fù)了原,旁人便又問道,“劉小虎,你當(dāng)真有過十個小妾?”劉小虎看著問他的人,顯出不屑置辯的神氣。他們便接著說道,“你怎的連半個兒女也撈不到呢?”劉小虎立刻顯出頹唐不安模樣,臉上籠上了一層灰色,嘴里說些話;這回可是全是之乎者也之類,一些不懂了。在這時候,眾人也都哄笑起來:店內(nèi)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在這些時候,我可以附和著笑,掌柜是決不責(zé)備的。而且掌柜見了劉小虎,也每每這樣問他,引人發(fā)笑。劉小虎自己知道不能和他們談天,便只好向孩子說話。有一回對我說道,“你讀過書么?”我略略點(diǎn)一點(diǎn)頭。他說,“讀過書,……我便考你一考。媵妾的媵字,怎樣寫的?”我想,討飯一樣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過臉去,不再理會。劉小虎等了許久,很懇切的說道,“不能寫罷?……我教給你,記著!這些字應(yīng)該記著。將來成親的時候,掌家要用?!蔽野迪胛译x成親的年紀(jì)還很遠(yuǎn)呢,而且我們家也從不許納妾;又好笑,又不耐煩,懶懶的答他道,“誰要你教,不是月字邊么?”劉小虎顯出極高興的樣子,將兩個指頭的長指甲敲著柜臺,點(diǎn)頭說,“對呀對呀!……妻妾有四個等級,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煩了,努著嘴走遠(yuǎn)。劉小虎剛用指甲蘸了酒,想在柜上寫字,見我毫不熱心,便又嘆一口氣,顯出極惋惜的樣子。
有幾回,鄰居行院的小龜公小茶壺們聽得笑聲,也趕熱鬧,圍住了劉小虎。他便給他們吃綠豆糕,一人一顆。孩子吃完綠豆糕,仍然不散,眼睛都望著碟子。劉小虎著了慌,伸開五指將碟子罩住,彎腰下去說道,“不多了,我已經(jīng)不多了?!敝逼鹕碛挚匆豢炊?,自己搖頭說,“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庇谑沁@一群孩子都在笑聲里走散了。
劉小虎是這樣的使人快活,可是沒有他,別人也便這么過。
有一天,大約是中秋前的兩三天,掌柜正在慢慢的結(jié)賬,取下粉板,忽然說,“劉小虎長久沒有來了。還欠十九個錢呢!”我才也覺得他的確長久沒有來了。一個喝酒的人說道,“他怎么會來?……他打折了腿了?!闭乒裾f,“哦!”“他娘子那般潑辣,他總?cè)耘f是偷進(jìn)小妾房門。這一回,是自己發(fā)昏,竟偷到娘子貼身丫頭那里去了。正經(jīng)過了明路的小妾通房養(yǎng)女,還不許他沾,貼身的丫頭,偷得的么?”“后來怎么樣?”“怎么樣?先寫服辯,后來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后來呢?”“后來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樣呢?”“怎樣?……誰曉得?許是被娘子看死,再不許他買女人了?!闭乒褚膊辉賳?,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賬。
中秋之后,秋風(fēng)是一天涼比一天,看看將近初冬;我整天的靠著火,也須穿上棉襖了。一天的下半天,沒有一個顧客,我正合了眼坐著。忽然間聽得一個聲音,“沏一杯茶?!边@聲音雖然極低,卻很耳熟??磿r又全沒有人。站起來向外一望,那劉小虎便在柜臺下對了門檻坐著。他臉上黑而且瘦,已經(jīng)不成樣子;穿一件破夾襖,柱著雙拐,見了我,又說道,“沏一杯茶?!闭乒褚采斐鲱^去,一面說,“劉小虎么?你還欠十九個錢呢!”劉小虎很頹唐的仰面答道,“這……下回還清罷。這一回是現(xiàn)錢,女人要好?!闭乒袢匀煌匠R粯?,笑著對他說,“劉小虎,你又偷進(jìn)丫頭房門了!”但他這回卻不十分分辯,單說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偷,怎么會打斷腿?”劉小虎低聲說道,“跌斷,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懇求掌柜,不要再提。此時已經(jīng)聚集了幾個人,便和掌柜都笑了。我沏了茶,端出去,放在柜臺上。他從破衣袋里摸出十文大錢,放在我手里。不一會,他看完牙人領(lǐng)來的女人,挑了個臀肥膀圓好生養(yǎng),粗黑蠢笨價最低的破落寡婦,便又在旁人的說笑聲中,由女人攙著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長久沒有看見劉小虎。到了年關(guān),掌柜取下粉板說,“劉小虎還欠十九個錢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說“劉小虎還欠十九個錢呢!”到中秋可是沒有說,再到年關(guān)也沒有看見他。
我到現(xiàn)在終于沒有見——大約劉小虎的確被娘子看死,再出不得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