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黃君漢回到府中，在書房里看到了焦慮不安的徐世勣。
黃君漢受了徐世勣的禮，然后坐下久久不語，眉宇間透露出疲憊之色。
徐世勣恭恭敬敬的坐著，也是不說話。他求人做事，而且還是極度危險甚至?xí)＜暗近S君漢身家性命的事，所以即便他再著急，也不敢表現(xiàn)在臉上。
“某剛從使君處歸來?！秉S君漢終于開口，“使君說，一旦東都來了接應(yīng)軍隊，御史勢必要把翟法司一起押去東都?！?p> 徐世勣的心驟然猛跳，窒息感異常強烈。在東都砍頭，與在白馬砍頭，那完全是兩回事?？辞樾危俏粡臇|都來的御史要借翟讓一案在東郡掀起一場“風(fēng)暴”了。而他之所以把這批重刑犯留下來，并向東都求援，實際上有一箭雙雕之意。
“東都到白馬不過七百余里，順?biāo)?，?shù)日即達?！毙焓绖薷杏X自己的嗓音有些顫抖，“時間無多了。”
時間是不多了，劫獄的難度卻因為突如其來的變故增加了無數(shù)倍。
黃君漢望著徐世勣，眼神犀利，似乎想從這個十七歲的少年臉上尋出些什么秘密，但很快他就放棄了。徐世勣的臉上充滿了惶恐、沮喪，甚至還有些絕望之余的憤怒，這讓他的某些猜想變得荒誕起來。
徐世勣畢竟是個十七歲的少年郎，有著少年人的稚嫩和沖動，即便他與翟讓情同手足，但以翟讓的老謀深算，又豈肯與一個少年郎共享所有的秘密？甚至托付以自己的性命？但是，使君剛才說了，翟讓在東郡的勢力盤根錯節(jié)，無孔不入，其能力遠遠超過了一般人的想像。以他對翟讓的了解，白馬大獄根本不可能將其困住，是以使君言辭之間有著強烈的暗示，暗示不要顧慮太多，大膽地干，相信以翟讓的為人，如論如何也不會自己逃走，卻讓救他的人付出代價。
使君的說法，與下午自己在牢房里和翟讓密談時的感受基本一致。翟讓太平靜了，淡定自若，自始至終都非常冷靜，保持著一貫的謹慎。自己當(dāng)時的第一個感覺就是此人根本不是在坐牢，而是藏匿在牢里指揮一眾手下干著一件驚天動地的大案。
翟讓肯定有越獄的辦法，甚至早就做好了越獄的準備。如果按這樣的思路推測下去，似乎越來越接近真相。翟讓是東郡的的“地頭蛇”，通吃黑白兩道，違法的勾當(dāng)干得太多了，他當(dāng)然要為自己準備一條后路。比如這次他剛剛被捕，他的家人親族就消失了，其速度之快，讓東都來的監(jiān)察御史都嘆為觀止。也正因為如此，這位監(jiān)察御史為了防備萬一，借左翊衛(wèi)大將軍宇文述之力，說服了鷹揚府把軍隊開進了監(jiān)獄。
難道這樣就萬無一失了？黃君漢現(xiàn)在有些懷疑，不過他實在想不出越獄的辦法。假如沒有昨日白馬津劫囚的變故，假如鷹揚府的軍隊沒有開進監(jiān)獄，翟讓越獄的可能性的確很大，畢竟獄里獄外都有他的人，只是如此一來牽連甚廣，很多人要為翟讓越獄一事付出代價。現(xiàn)在，整整兩個團的鷹揚衛(wèi)士看守監(jiān)獄，翟讓怎么逃？長翅膀飛？抑或像老鼠一樣從下水溝里逃竄而走？
“大郎，今日可有新故事帶給某？”黃君漢問道。
徐世勣似乎有些懵然，呆愣了片刻，搖搖頭，“曹主今日在獄中盤桓甚久，可聽到甚故事？”
“一幫草芥蟻螻，豈能知道天上的事？”黃君漢也是搖頭。
徐世勣猶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問道，“可有白發(fā)刑徒的故事？”
黃君漢心有所動，望向徐世勣的眼睛，卻沒有看到自己所期待的東西，似乎徐世勣這句話純粹就是出自少年人的好奇。
為什么他不問崔法司的消息？他今夜再度出現(xiàn)，不就是為了從自己這里討到崔法司的回訊嗎？黃君漢躊躇著，思考著，緩緩說出了白發(fā)刑徒的來歷，實際上白發(fā)刑徒非常神秘，所謂的來歷不過也就是近兩年的故事，而之前則是一片空白，非常徹底的空白。
徐世勣突然問道，“天上的事，會不會和這個死囚有關(guān)？”
黃君漢笑了起來，“神秘，并不代表之前就有故事?！?p> “假若他有故事呢？”徐世勣追問道。
黃君漢沉吟著，沒有說話。
徐世勣話里有話，意有所指，肯定有了“新故事”，而“新故事”可能在拯救翟讓的基礎(chǔ)上，向?qū)κ终归_凌厲反擊，繼而把所有可能受到連累的人都從未來的“風(fēng)暴”中拯救出來，否則，徐世勣不會詢問白發(fā)刑徒的事。當(dāng)然，這不是翟讓講義氣，而是他未來生存之需要。大樹倒了，并不意味著大樹就死了，只要竭盡全力保全“大樹”的“根”，那么“大樹”不但可以存活下來，還終有枝繁葉茂的一天。人無遠慮，必有近憂，翟讓目光長遠，布局精妙，果非尋常之輩?；蛟S，正如使君所說，膽子要大一些，要默契“配合”一下翟讓，才能完成使君之托。
“你的推斷從何而來？”黃君漢問道。
“昨日白馬津劫囚，某全程目睹。白發(fā)刑徒兇性大發(fā)，既殺劫囚賊，又殺押送衛(wèi)士，純粹是自尋死路，若非武技高強，早已身首異處。既然其武技高強，有自保之力，為何不乘亂逃走？既然不想逃走，亦無死戰(zhàn)之必要，他卻酣呼鏖戰(zhàn)，殺得血肉橫飛，為甚？”
“為甚？”黃君漢微笑問道。
“他要暴露自己的真實身份?！毙焓绖拚f道，“距離東都越來越近，要滅口的人便越來越急，會愈發(fā)的不擇手段，就算其武技高強，也防不勝防，未必有機會活著抵達東都。御史或許已經(jīng)估計到白發(fā)刑徒就是左翊衛(wèi)大將軍宇文述所需要的人，他擔(dān)心白發(fā)刑徒被賊人所殺，自己無辜受累，遂當(dāng)機立斷，把他們羈押于白馬大獄，并調(diào)用兩個團的鷹揚府衛(wèi)士予以看押，原因正在如此。”
黃君漢遲疑不語。
“白發(fā)刑徒的真實身份實際上只有兩個，要么他是宇文述的人，要么他是宇文述的敵人，而從目前已知情況來推斷，誰也不認識他，就知道他在這群囚犯里，于是要殺他滅口的賊人便干脆斬殺所有的囚犯。當(dāng)然，還有另外一種可能，要殺他的賊人未必就是滅口，而是想通過一路追殺來制造生死危機，繼而迫使其自曝身份。若照此推測，那伙囂張的劫囚賊極有可能是宇文述所遣?！?p> 黃君漢被徐世勣的推斷所吸引，頻頻頷首，忽然他問道，“白發(fā)刑徒為甚選擇在白馬自曝身份，是否有其原因？”
“以某的推斷，假若白發(fā)刑徒是宇文述的敵人，是宇文述用來打擊自己對手的工具，那么其對手絕不會讓白發(fā)刑徒進入東都，他會提前派人守在津口要隘，設(shè)法營救或者誅殺。”徐世勣說道，“白發(fā)刑徒選擇在白馬自曝身份，可能是發(fā)現(xiàn)了前來接應(yīng)自己的人?！?p> 黃君漢沉思良久，“如此說來，各方人馬要決戰(zhàn)白馬大獄了?！?p> 徐世勣鄭重點頭，“御史心機深沉，他把囚徒羈押于白馬大獄，等于在白馬大獄設(shè)下了陷阱。誰跳進陷阱，誰就是宇文述的敵人，然后抓住這些敵人，向宇文述邀功請賞。”
“御史會不會是宇文述的人？”黃君漢忽然問道。
徐世勣搖搖頭，無法就此事做出判斷，不過他自有主張，馬上反問道，“曹主，御史是不是宇文述的人，重要嗎？”
黃君漢若有所悟，“不重要？”
“不重要?！毙焓绖藓芸隙ǖ卣f道，“某只知道，他是翟法司的敵人?！?p> 在徐世勣看來根本沒必要去探究御史背后站著“何方神圣”，只要知道御史是翟讓的敵人就行了。翟讓是肯定要救的，但御史也絕然不能放過，必須把他趕出東郡，否則他會借著翟讓越獄一事大做文章，讓眾多無辜者深受其害。
如何以最快速度趕走他？當(dāng)然也是借助宇文述之力，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你把白發(fā)刑徒關(guān)進大牢，我就把白發(fā)刑徒救出大牢，讓你搬石頭砸自己的腳。宇文述震怒之下，必然遷罪于御史，如此一來御史還有機會繼續(xù)在東郡“興風(fēng)作浪”嗎？
黃君漢聽懂了，對徐世勣背后依舊強橫的翟氏勢力頗感忌憚。怪不得使君在翟讓事發(fā)后一直不動聲色，原來這個“地頭蛇”果然有手段。
第二天黃君漢不緊不慢地趕到了白馬大獄。獄監(jiān)與幾位掾?qū)俸芄Ь?，左右相陪，說一夜無事，風(fēng)平浪靜。還有人特意獻殷勤，向黃君漢透露說，郡尉和白馬都尉攜手加強了城中巡值，又在各城門處加派了值守小夫，凡陌生人一律詳加盤查，無關(guān)人等一概不許進城。如此戒備森嚴，宵小盜賊無縫可鉆，白馬大獄當(dāng)然安全。
非常時期，黃君漢和獄監(jiān)不敢懈怠，親自巡監(jiān)。到了翟讓的牢房前，黃君漢停下腳步。獄監(jiān)視而不見，揚長而去。留下來的兩個獄卒一個放哨，一個開門，配合默契。
黃君漢抬腳進了牢房，就在進去的瞬間，他眼角余光掃向了隔壁牢房，恰好與兩道冰冷刺骨的目光“撞”到了一起，頓時為之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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