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先生已經(jīng)死去二十多年。而這些年中,只要我回到香港,就總要去祭奠他。他去世時正是盛夏,我便往往要頂著烈日炎炎登上萬佛山,在他的墓前灑下一杯清酒。他曾是我最敬愛的老師,盡管我想他本人未必對我有什么印象,但這總是使我更加愛他:他對每個學生都抱有同等的熱愛。他的一方矮墓坐落在一顆榕樹側(cè)畔,二十年來已亭亭如蓋,甚至有了獨木成林的氣概。我也愛上了這片綠蔭。在和先生敘舊時,它使我免受了不少日曬之苦。
去年,也記不得因為什么事,我又回到了香港。因為日程的問題,我錯過了常先生的忌日。于是只是心里自責著,抽了時間跑上萬佛山去。沿著游人小徑,我遠遠看到那一片暗綠色的濃蔭,內(nèi)心卻隱隱吃驚了:樹下竟已經(jīng)有了一人。這絕不是說常先生缺掃墓祭奠者,而只是我有懶于交際的毛病。在常來探望常先生的十幾年中,但凡我看到已有人在陪伴他,就總是調(diào)轉(zhuǎn)腳步鉆進一旁的萬佛寺拜拜,盡了一片心意。
我轉(zhuǎn)身想走,卻聽到身后傳來呼喚聲。
“你!……”
是個女聲,叫喊著我的名字,且有些熟悉。我轉(zhuǎn)過去,看到她已經(jīng)向我走過來;清減的身材,簡單的打扮,一張瘦瘦長長的黃臉上不施粉黛;一切都很陌生,除卻那一雙圓圓的眼睛:眼黑似乎都要大于眼白,而盡管已有些血絲或發(fā)黃,但還是看得出年輕時水潤靈動的神氣。她好像是看出了我認不出她,便站住腳步,抿起嘴苦笑了一下。
“好久不見啦!”她說,“我知道你常來陪阿爸,但總也碰不見你!……”
“阿姊!”我下意識地叫了一聲,看到她的表情一動,透露出欣慰的神情。隨著這熟悉的稱呼出口,我也終于想起了她。是常先生的女兒!常先生遇難時她還是個大學生,盡管不常在家,但遇到時對我們都很親熱。我們便叫她阿姊。只是我記憶中的她,雖說絕算不上肥胖,但身體還是豐腴的,面孔也是圓潤瑩白像滿月一樣。她時髦,喜愛穿緊繃以勾勒出身材的衣裙,還因為這個遭到過常先生責罵。到夏天時,她的衣服袖子都幾乎要開到肩膀上,露出一段瑩潤如玉的手臂,讓我多看一眼都會心亂如麻。但這也并非沒有好處:后來讀書時,我一下便明白了為什么寶玉會想去摸寶釵的膀子。
但舊事已終是舊事。我走近她,看到這不幸的女兒臂彎里掛著一只籃子,身體微微佝僂著,一頭曾經(jīng)如瀑的長發(fā)已經(jīng)剪成短發(fā),而間或能看到銀白的影子。她看著我,眼中既歡喜,卻也不免有故人重逢的嗟嘆。她說:“阿明,這些年來,你可好么?”
我點點頭,別的并不知道說什么。她抓住我的手,像個孩子似的搖了又搖。我問起她的事,卻聽她講她連書都沒讀完。
“怎么會沒讀完呢?”
“時局太亂。”她簡單地說。這令我又想起當年的事情,不禁幾乎有些鼻酸,便還是要追問一句:“那個行兇的人……”
我?guī)缀跏且炎龊昧耸臏蕚?,畢竟我已失望了二十多年。常先生喪命時,大家都是震驚且悲痛的,而對警察的信任也隨著日復一日的杳無音信消磨了;我們甚至還通過家長聯(lián)系了更上層的人物,以至于有英國警監(jiān)登門造訪,但說來說去,也只是——
“時局太亂?!?p> 怎么?難道能責怪巡警們不盡心嗎?他們的傷亡每日都登在報紙上!而總督府的門檻也日日都要被踏平,他們自己都焦頭爛額,絕不存在包庇的可能;但我們又能怎樣呢?竟去責怪常先生時運不濟嗎?在那之后,我們意在伸冤的人還約見過其余罹難者的家屬,但是悲痛是無濟于事的——即使是聚合起來的悲痛,也只是如一條淚水的小溪匯進了灣流,無聲無息。
“時局太亂!”
我?guī)缀跻箿I了。但是阿姊握住了我的手,她看著我的眼睛,仿佛難以啟齒地嚅動著嘴唇。她踮起腳來湊近我的臉,我惶然地彎下腰。
她說:“我聽人講你做了醫(yī)生,是真的嗎?”
我迷惑地盯著她,在那兩塊黃黃的顴骨下,兩塊不自然的紅暈泛了出來。阿姊整個人透出一種病態(tài)和緊張來。
我說;“是……是……”我一下想到她家中有人得了重病的可能,這也就可以解釋阿姊這樣的消瘦了。我打定主意要勸他們?nèi)メt(yī)院而不想接受私下的問診,以免生出亂子來。但是阿姊又握住了我的手,她堅實的、布滿老繭的手像男人一般的大,緊緊包裹住了我的。她的手指像高燒病人的一般冰冷又濕黏,倒好像我們剛才幾句話就讓她出了一身冷汗。
她緊盯著我。
“所以說,”她說,“是有一件事,我需要告訴你的:那個人,我們已找到了……”
阿姊家原來就住在萬佛山下。她跟我說起她的丈夫阿亮沒上過學,但確乎是個好人,對她也好,對孩子也好;本來是在碼頭上做工的,后來則盤下了一家小店面,日子也逐漸好了起來,但有了孩子,又開始入不敷出……我直愣愣地聽著她說,好像魂魄出竅,倒如一個僵尸一樣一搖一擺地跟著她穿街走巷,聽她絮叨一些瑣事。而常先生的一切又在這種不可停歇的間隙涌上我的心頭,幾乎要使我落下淚來。
常先生是在我的中學里做教師的,學校的名稱現(xiàn)今已沒有重提的必要;因為學校并不喜歡常先生。在學監(jiān)看來,常先生是總完成不了教學任務而和學生們私下走得太近的,他們常?!扒么颉彼?,怕他教小少年們?nèi)ト鞘巧?,但到了事情關(guān)頭,常先生卻是唯一一個攔著我們的。據(jù)他說,這和觀點或者立場沒有關(guān)聯(lián),只是學生們都像他的孩子們一樣,而他是不希望他的孩子卷入這種事端的。
我能想起來的常先生,身量很短,體型又胖,發(fā)際線高得厲害,因而腦門上常常會反射一種暈光——就像上好古董的包漿一般。而從背后看去,常先生的后腦勺下總打著三個肉褶,脖子又近乎沒有。這個背影成為我對偉人的第一印象,從此之后,哪怕后來我進廟里參拜,也總是鼓著眼睛想繞到佛陀身后看看有沒有褶子。這些外貌上的缺點不但沒有使他在校園里難過,反而讓他的智慧顯得更加溫暖和不同尋常。他很和善,又愛笑,從不跟人鬧紅臉,哪怕他有激進的觀點,也不會說“洋鬼子滾出香港”這樣的話;他呢,只會蹙額,說:“我認為他們還是離開為好?!蔽以交貞浰襟@奇于他生氣的蓬勃;以至于這些年來我見到每一個胖胖的、愛笑的老人,都會覺得像是看到了常先生,又或者在每個人生的重大時刻,我都會想到:“常先生還不知道呢!”而想奔去告訴他。他像是一個離死亡最遠的人;但他又確確實實地死去了。我越想越覺得驚奇和悲痛。我并不知道,原來在做了醫(yī)生,和所謂的死亡相處這么多年后,我還是沒能接受他的離開。
而常先生又做錯了什么呢?
像是注意到了我的神情,阿姊放慢了腳步。她挽著我的手像是怕我逃開似的……
我終于忍不住問:“是怎么抓到的?為什么沒有警方通報?我……”我想說我一直關(guān)切著此事,為什么我會不知道?但阿姊猛然拽了我的手臂,很急忙地“噓”了我一下。
“這件事……不好站在這里說的。”她的臉色已經(jīng)變得通紅,很像是有內(nèi)急。但我已經(jīng)氣惱,站在原地不肯再走動。
“有什么說不得的!”我說,“殺人伏法,也變成見不得人的事了?”
阿姊匆忙看了看左右,加快了腳步。她這副好似卷入了什么風波樣的神情,喚起了我最后一次見到常先生時的記憶。在那個炎熱的夏天,我去到常先生家里,只是坐著。他給我拿了茶水來,我盯著那牙白的、角落里繡著蝴蝶的門簾出神。
“有什么事嗎?”
我后來才知道,在那日的前天晚上,也就是八月二十二日,北京已有一批“反帝反修”的小將闖入了英代辦處。具體做了什么,我那時是不曉得的,到常先生的事情結(jié)束后,我才大概清楚了狀況。但二十四日晨間,得到了消息的學校里的同學們便已沸騰起來,謠言甚囂塵上:有人講是砍了英國佬的頭掛在房上示眾;有人說大使已經(jīng)代表敵國投降,革命已近勝利;還有人說又是“火燒趙家樓”——當時沒人想到竟是他猜對了。一小部分人不言不語,有人問起來就說相信是和平的游行。于是他們遭到了這般那般的嘲笑。在討論最火熱時,便有人分享他去總督府示威的經(jīng)歷,向門內(nèi)投擲請愿書,貼大字報,還在門前合唱。這引起了那些還畏懼著學校章程的學生的煩悶,他們埋怨師長的怕事,以使他們失去做少年英雄的機會。于是很自然的,他們談到了常先生,說他是這般懦弱者的魁首,是校園中大小漢奸的領袖。而在激憤的少年們提到要給他幾分顏色看看時,我終于慌張而尋法子出了學校。今日是常先生輪休,我則要勸告他明日、后日或是以后都不要再來學校。我不好直白地對他講,他往日視如己出的孩子們正想著法子要教訓他,而這一切的來龍去脈在那時我也不甚了解,因此我只能說:
“先生,外面很亂,您避避風頭吧?!?p> 常先生的笑容消失了。他問我:“學校出亂子了嗎?”
“沒有。可是……”我很急切地說,“我很怕同學們……”
“怕?”他看向我,兩根濃黑的眉毛絞在了一起。他懂了我的意思,說,“這樣荒唐的事,我既不準自己的女兒去,也就不準他們?nèi)ァW生的要務應是學習,而不是為人做刀子使喚。而即便是上了刀尖,他們也不過是些廢銅爛鐵,難經(jīng)磨煉?!彼秸f越好像氣憤起來,因為年長者難以明白青年的叛逆,不是可因為別人的好心就有動搖的,“我只是希望,我的學生,不至于非要面對他人或自己的鮮血才能悔過。若是他們有怒意和怨言不能發(fā)泄,那就叫他們來找我!”
“可是——”
“他們能怎么樣?難不成能殺了我?”
這個帶著怒意的“殺”字如此可怖,幾乎出口便伴隨一陣冷風,讓我在刺骨的冰寒中不自覺地噤聲了。而常先生仍是天真到可愛,憤怒地詰問著:
“一群孩子,他們竟能殺了我?”
我的勸慰終究沒能達到效果。到了二十五日的清晨,他們已經(jīng)商量好了要怎樣“行動”,其中細節(jié)是我不忍卒聽的。上過早課,常先生卻沒有出現(xiàn),我滿心慶幸,以為有什么拖住了他。但過了半節(jié)課后,學監(jiān)忽然走進教室里。他看看臺上的先生,又看了看我們。
“常先生遇到了一起意外?!彼f,“可能有一段時間都不會來學校了。你們,”他沖我們班上的兩個學生點了點頭,“出來一下?!?p> 一開始,我還以為這是常先生的一個漂亮的借口。但很快,我明白了過來。學監(jiān)叫出去的學生是我們班上“搞活動”的“骨干”。其中一個的叔叔本來在《大公報》做記者;另一個的哥哥是個大學生,還是在總督府門前坐在指揮車上帶領合唱的人物。到了課間,我聽到他們在走廊上說到常先生,是這樣說的:
“是個炸彈的事,把那個街角的郵局給炸了。他每每去那里問他的《明報》有沒有到——欸,那樣的詆毀,那般的墻頭草,還讀?活該……”
“你叔叔出來了么?”
“還沒有……”
我沒能繼續(xù)聽下去。炸彈!我那時聽到這個詞,還以為是在做夢。盡管我知道此先九龍和中環(huán)已有這樣的“事故”,但卻沒聽到過死傷的報道。我萬萬沒有想到,這樣的事會發(fā)生在常先生身上!這樣的情形令我心痛,同時隱憂——說到底,我們何時被當做敵人和攻擊對象了呢?到這時,我竟還覺得常先生的安危沒有大礙。
又過了兩日,到了休息天,我前往常先生的家中。一室縞素,我見到穿孝衣的阿姊。這時我才知道,常先生竟然就此亡故了!悲痛之余,這樣的事實又太教我難以置信。
“他們竟能殺了我?”
阿姊帶我穿過更緊窄骯臟的一條巷落,她的手抓我的愈緊,指甲幾乎都要摳入皮肉,這才算喚回了我的心魂。我低聲說:“疼!”她的手才算松了一點,同時回過頭望了我一眼,又幾乎是很悲怒地開始說話了。
“說來都是巧合?!彼穆曇魤旱脴O低,像是怕這窄巷中的泥蟲聽了去,“十多年之前,我家阿亮開著一家雜貨鋪,就在學校旁邊……”說到學校時,她極快地抬起手摸了一下臉,“一個下午,幾個青年人走進來,都是生臉孔,阿亮就特別注意了一下。我那時在最后面擦幾個空的貨架,就看到他們在前面擺擺弄弄,嘻嘻哈哈地拿起最普通的東西問價,阿亮就不再理他們。過了一會,阿亮走過來找我,他看著我。
‘我剛剛聽到一件事,’他講,‘你聽了可不許激動?!?p> 話是這么說,可他的臉已經(jīng)漲紅了。我覺得我不能比他更激動,就叫他說。他說:‘剛剛那幾個人里,有一個人說……’他頓了一下,又露出不想再說的樣子。我最恨人講話講到一半。
‘可能是吹牛啊?!f。
我說:‘你快些講?!?p> 他說:‘他講,他在這邊放過炸彈,炸死了人?!?p> 說完這些話后,阿姊抬頭看著我,在我的面上尋著不信服的神色。
“我覺得我當時就要暈倒,但我沒有。我探著身子往前看,整個身體都壓到架子上,弄得我滿身是灰——阿亮叫我別看,可我忍不住。我非得看看到底是什么人——什么人——”她的話語忽然停住了,而臉別了過去,叫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她的肩膀抖動著,聲音里卻并沒有哭腔。她繼續(xù)說,“然后,我看到只剩下一個人。我問阿亮:‘是他么?’阿亮說:‘是。’”
我難以說明我的震驚,所以只是捏了捏阿姊的手鼓勵她繼續(xù)。然而這震驚里出了悲憤,還隱藏了疑惑:這樣微小的轉(zhuǎn)述,難道就可做定罪的證據(jù)嗎?
“接下來的事很簡單。阿亮拉下了卷閘門。他看到變暗了,就‘喂喂’的叫人,并往門口走。我拿著什么沖他后腦勺來了一下,他馬上就倒在一大摞罐頭上。我和阿亮把他抬到柜臺后,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我手里拿著一個綠玻璃的煙灰缸,我用袖子給擦了擦,放回貨架上。阿亮拉起來門,我們忘了收那些罐頭,都快滾到大街上了?!?p> 我有些心驚,但并未打斷她。我由著阿姊牽著我的手走,而難以置信這只牽著我,粗糙卻柔弱的手能去擊打另一個人的后腦勺。
“我們把那個人捆住,然后照常經(jīng)營到晚上。到我們關(guān)門,他早就醒了好幾次,但是我在他嘴里塞了一塊抹布,用膠帶纏起來。我們看著這個人的臉,檢查他身上的東西。有錢包,里面有一些零錢;還有張駕照,有了他的名字。他穿的破破爛爛的。身上連串鑰匙都沒有,我想,這混賬東西,連串家門鑰匙都沒有?后來,也沒人來找他。跟我想的一樣。
我們讓他說話,全是謾罵。阿亮提議把他交給警察,但我不行。我不信警察的。萬一這個人和能說上話的人有點關(guān)系,那我們?nèi)迷庋辍N覀儾艅傆辛藗€小孩……我好說歹說阿亮才同意不報警,他就是這么正直的一個人……但他堅持要有審判。于是我們把他帶回家,讓他又等了幾個小時,我哄孩子睡下后就來找他,還讓他說話,但他不停地大叫。我打了他?!?p> 阿姊的語氣愈發(fā)平淡。她不肯看我,但我也可看到她的下頜及后頸都微微發(fā)起紅來。她完全浸沒在她敘述的往事中,對我的其他提問都充耳不聞。有那么一會,我想到這一切都是由這個孤苦的婦女編造的,她已經(jīng)癲狂。
“我想他死刑,但阿亮不同意——他沒見過我爸爸。最后我們判他終身的監(jiān)禁。他罪有應得的,而我也承認……我仍想找個機會弄死他。我們住的地方很狹小,是我爸爸的遺產(chǎn),但是房子里有兩個廁所,其中一個較大的里有一個浴缸……我們便著手改造。先是把廁所分成兩個隔間,向其中一個引過去一路水以便于淋浴,又用木板和塑料封死了氣窗;另一個,就是有浴缸的那個,我們給浴缸里鋪了些海綿和舊衣服,就像我小時候布置狗窩……”
這時,阿姊站住了腳步,她看向我,說:“你覺得很可怕,是不是?”
我問:“真的沒人來找他嗎?”
阿姊的目光里透出了狡黠,說:“還真沒有。他不是全家死絕,就是個連狗娘都不認的狗東西!我們覺得,總會有什么組織或人來找他,但是沒有。起初,我們又很緊張:那間房子可沒什么隔音可言。要是他再大叫,我們可就全完啦!我們把他丟進浴缸里,然后我說‘你下半輩子都要在這里過了!’這話說著很解恨,但我說完就后悔了。我不愿太早激起這樣的絕望,困獸是難斗的。但他沒出聲,只是看著我,愣愣的,好像一下聽不懂中國話了?!边@時,她笑起來,那是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恣意的笑。
“事情進展得很順利,”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她已經(jīng)從剛才不愿面對我的追問而三緘其口的婦人變作了一個滔滔不絕到我不能阻攔的演講家。她咬字非常用力,倒好像每個音都是被她從別的東西上像咬掉一塊肉一般狠狠咬下來的——都還帶著新鮮的血味。
“我本想打他,沒日沒夜地瘋了一樣的打他;但阿亮不讓。我還想不教他睡覺,不給他飯吃或者水喝,能逼他爬到馬桶用水最好——但阿亮統(tǒng)統(tǒng)不讓。他說:‘我們要做優(yōu)于他的人?!曳饬?。于是我們吃什么就給他吃什么,但這還是不行,他會腹瀉,又不能看醫(yī)生,還有很多很多的麻煩……
有段時間,他變得更麻煩,話很多,大多是如果我們放了他就怎樣怎樣,他說他家里很有錢,可以給我們很多錢。我不信,因為還記得他衣衫破爛的樣子,我說:‘人做錯事就要受罰?!紶枙蓿€會說起他家里的事。說他們瞧不起他……打他……我一想起爸爸就是一陣難過……但我問過他以前是做什么的,他又不肯說了。為什么放炸彈,他也不說??傊嵌巳兆又?,他就不太說話了。夏天太熱的時候,我們買了個電扇裝在他房里,他盯著我們看了半天,最后才說謝謝。
我們現(xiàn)在每天給他三餐,一周也洗三次澡……偶爾去散步。他連散步時都不出聲。”
說到這里,她似乎自發(fā)地愣住了。她伸手揉了揉眼睛,繼續(xù)說:“他不識字,你可曉得?我以為參與這種事情的總是青年學生……但他也不是工人。他不肯說他打哪來,不肯提炸彈的事情。于是我又教他讀書和寫字,用課本,后來再專門挑出可讀的書來,還給他看《明報》?!彼D了一下,我看到她的眼下有一片青色。阿姊把手伸出來,靠在那些骯臟的墻上。她短小的手指蒼白浮腫,像一些肥胖的蛆蟲。
“已經(jīng)這么些年了,”她說,“但我真的不知道他是誰……”
這時,我們已經(jīng)走到了門口。熟悉的小樓近在咫尺了。
我想起阿姊問我的第一個問題,便問她:“那要醫(yī)生做什么呢?”
此時太陽已往西斜去;風也大了起來,潮熱卻更盛。我們往房子里走。阿姊不再講話,也不再牽我的手。她打開門,一陣悶熱的臭氣撲面而來——比起二十年前,這間小屋因為雜物的不斷堆積而變得更加狹小和昏暗。天花板上,一個燈泡掛在赤裸的電線的一端。一些蒼蠅嗡嗡地飛著。我看向阿姊,她始終沒正眼瞧我一次,雖然瘦黃的臉上沒有羞愧的樣子,甚至也帶著因回家而產(chǎn)生的笑,但心卻顯然地不在這里。她帶我走進走廊,從衣兜里掏出一串鑰匙。
“你可不要嚇到他?!彼f,然后用鑰匙打開了門上的大鎖。
被囚禁了二十年,這得是怎樣一個瘋子??!
而門內(nèi)卻與我想象中陰暗骯臟的監(jiān)牢相去甚遠。在溫暖明亮的燈光中,我首先看到一張木制的小案,上面放著一兩本書,一卷報紙,上面擱著一個瓷茶碗。天花板上安著一個玻璃燈罩。屋子正中間是一個擦洗得很干凈的浴缸,浴缸里靠著一個穿著很干凈的男人。他雙目明亮,面孔紅潤,頭發(fā)和臉都收拾得很齊整,;得益于無憂無慮、吃飽穿暖的生活,他的年齡也很難判斷。在隔間的壁板上開了一扇門以方便他的梳洗,門上牙白的、角落里繡著蝴蝶的門簾已經(jīng)洗得發(fā)黃。
這個人沖我投來懶洋洋的一瞥,又轉(zhuǎn)過頭去。這時,我感覺到有人站在了我背后,轉(zhuǎn)過身,一個瘦黃臉的少年拿著一個裝了面包的盤子進來。
“這就是我小孩?!卑㈡⒅噶酥杆D莻€少年沖我點了點頭,把面包放在書上。
我看看那個男人,又瞧了瞧阿姊,滿心都是:若常先生看到這一幕,他會說什么呢?……
阿姊又搖了搖我的手臂。我看著那個心滿意足的人,他也瞧著我。過了一會,他對我笑了笑。我卻無論如何不能笑出來,同時也不能把“殺人兇手”四字與他聯(lián)系起來。我轉(zhuǎn)回頭問阿姊,笨嘴拙舌,像詢問一位女獄監(jiān)似的。
“要我給他做個檢查嗎?”
阿姊點了點頭,差小孩給我拿來一些工具,都是聽診器或血壓計一類的基本儀器。我并不相信他們不會使用,只是診斷結(jié)果出自一位醫(yī)生之口可更讓人放心罷了。我的患者非常配合,而且除了偏高的血壓,他的身體也沒有任何不適。整個檢查過程中,我都在忍耐著過于明亮的燈光從茶碗上反射到我的眼睛里,但我什么都沒說。
“他還好么?”阿姊端著手肘說。
“他很好。我覺得沒什么要擔心的……”
我從他身邊退開一步。這時,這個男人從浴缸里探出身子,把茶碗扭了一個角度——就好像是要上面的那幅小小的畫一點不差地對準他似的,擺好,身子又往后一仰的端詳了一番,回過頭沖我笑了笑,笑得非常天真。
阿姊也笑了。她那干枯瘦長的手臂擺在身前,交叉著,在身體上投下細細的黑影,很像一張稀疏的網(wǎng)。
“那很好。我正想他長命百歲……
寇冬
來到起點的第二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