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設(shè)計
兩個山匪果然急著去吃席,聶卿跟在他們身后,看見他們隨手將那書生丟進(jìn)了柴房里,對著旁邊的廚房吩咐了什么,連門都沒關(guān)就急匆匆地往前廳奔去。
聶卿蹲在墻邊又耐心等待了一會,果然,那廚房里走出來一個一瘸一拐的老婦人,她滿頭白發(fā),手里吃力地抱著一個炭盆,胳膊上還搭了一件厚實(shí)的棉衣。
那老婦人進(jìn)去沒半刻鐘就又走了出來,聶卿聽見柴房里傳來那書生劇烈的咳嗽聲和間斷驚恐的話語,“大娘閉眼!我,咳咳,在下,咳咳,衣不蔽體……”
這話聽得聶卿聽得眉頭一跳,她在心里暗哼一聲。
聽這書生之前罵人的那些話,應(yīng)該讀書讀得很深,不然不會到了這個境地下意識考慮的還是男女大防,只是他面對的是兇神惡煞的山匪,圣人言怕是救不了他。
她確認(rèn)這后院里除了那位老婦人和那個書生再沒有旁人了,干脆利落地一個鷂子翻身跳進(jìn)了院子里。
聶卿本準(zhǔn)備將那老婦人拍暈,見她神色十分鎮(zhèn)定,審時度勢地安安靜靜站到了一邊,便也把手垂了下來,家中有祖母,她也看不得這樣的老人受苦。
那書生似乎剛剛才把棉衣裹好,見到柴房里突然又多出了個身形纖細(xì)的年輕人,著裝卻又不與那些山匪相似,他警惕地往后退了兩步,卻恰好觸動了腰后脊骨的傷,不由得痛呼出聲。
“省省力氣吧,你若還想活著逃下山,以后也不想做個只能癱在床上的廢人,現(xiàn)在就別亂動。”聶卿走上前去,一把掀開了那書生匆忙披好的棉衣,輕而易舉地將他翻過身去,她伸出手輕輕按了按那處脊骨,眉頭微松,骨頭應(yīng)該沒事,只是傷到了肌理。
書生大驚失色,拼出一點(diǎn)力氣掙動著,嘴里呼喊道:“壯士看上去并非同那些豬狗之輩是一路人,此事于禮不合……”
聶卿不耐煩地“嘖”了一聲,故意往嚴(yán)重了說,“這位公子,我略懂些醫(yī)術(shù),只是想給你看傷而已,你背后那處脊骨應(yīng)是骨裂,如若現(xiàn)在不做些處理,你以后便真的只能躺在床上論道了?!?p> 她環(huán)視四周,見到捆著書生的那節(jié)繩子好像就是那書生被撕爛的外袍,聶卿將外袍扯成兩截,又從柴房里找了根筆直的寬木板,“公子受累,我常聽你們罵人作‘?dāng)嗉怪?,你若不想做‘?dāng)嗉怪恕?,現(xiàn)在就別動,這木板粗糲,只能請你忍著了?!?p> 她將木板綁在那書生腰后,再次囑咐他不要亂動,書生見她手法利索,綁上木板后腰后也的確沒有那么累痛了,下意識想行禮謝謝聶卿的救命之恩,聶卿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雖說綁著木板也彎不下去,但是書生的做法的確讓她有了一種大開眼界的感覺。
大概是“禮不可廢”吧,聶卿想起來那個高冠博帶仗義執(zhí)言的書生,也不覺得有什么了。
書生也意識到自己犯蠢了,紅著臉站在了一邊,聶卿也沒真說他什么,她拍拍手扭頭看了老夫人一眼,開口問道:“大娘見我來也未有意喊人,必然也不是自愿待在這匪寨的吧,我入山門時聽見那些山匪說將今日擄上山的新娘關(guān)在的后房,大娘能否告知我應(yīng)該怎么走?!?p> 老婦人剛剛一直沉默地站在旁邊看著他們,此刻聽見聶卿詢問,才慢吞吞地抬起頭,出言問道:“小郎君,你是想自己獨(dú)自一人單挑整個土匪窩嗎?”
聶卿搖頭擺手淡淡說道:“我不敢夸下海口,只是今日途徑此山林,撞見山匪行兇強(qiáng)搶了那新娘,路見不平罷了,如今山匪們都在前廳喝酒,匪寨內(nèi)防衛(wèi)松散,我現(xiàn)在前往后房去把那些守衛(wèi)殺了,再將新娘帶出來就行,下山不過幾十里就是縣城,我去縣城報案,請官府來剿匪?!?p> 老婦人聞言臉上露出冷笑,“小郎君還是趁著現(xiàn)在沒人看見趁早帶著這位公子離開這個是非之地把,老婦被擄上山已過了十幾年,從未見過有官兵真剿了這狼山山匪,小郎君自己也說進(jìn)寨時山匪防衛(wèi)松散,進(jìn)出如入無人之地,可為何這不過八十多號山匪,能在此作威作福十余年而不倒?小郎君還說要報官,我看若報了官府,小郎君自己性命難保!”
聶卿聽出她的言外之意,出言問道:“十余年?大娘的意思是,此地官匪勾結(jié)狼狽為奸么?”
那書生聞言臉色劇變,語氣激烈,活像是聶卿那句話扎了他的心窩子,“胡言亂語,此地離京城騎馬不過一日,說是天子腳下也不為過,當(dāng)?shù)毓俑醺胰绱舜竽??就不怕欽差到此,砍了他們的人頭嗎?!”
“欽差?呵呵,欽差哪有銀子大,”老婦人似乎是想起了傷心事,憤恨不已,“此地知縣可是連著好幾年都受圣人贊賞呢!來過兩回欽差,可哪次不是被他那些堂面話糊弄過去了!縣城里倒是有人想進(jìn)京告御狀,可是此地進(jìn)京必要經(jīng)過狼山,這匪寨后的懸崖,不知道堆了多少具白骨了!那些當(dāng)官的,哪里真把老百姓的死活放在眼里!”
聶卿沉默,若真是如此,倒的確有些棘手。
那些山匪看上去的確都不怎么能打的樣子,但是雙拳難敵四手,這八十來號人一起上……雖說她也未必打不過,但真要是那種情況,也夠她喝一壺了。
書生見聶卿不說話,心下有些慌張,他往前直挺挺地走了兩步,伸出一只手臂攔在聶卿的面前,僵硬的肢體一下子讓聶卿想起來塔可十二寨聞名于世的趕尸之術(shù),她眼看著書生臉上的表情變化莫測,一點(diǎn)點(diǎn)從“難言之隱”最后變成“從容就義”。
她在心里暗暗想著有這變臉的本事還讀什么書啊,這要是放在西疆,佛母城里的戲班子肯定都搶著要。
聶卿就看那書生像只被蒸熟的螃蟹,突然從脖子一直紅到了腦袋,他把頭轉(zhuǎn)向了一邊,當(dāng)著聶卿與那位老婦的面開始艱難地脫鞋——也不能說是脫鞋,因?yàn)樗麎焊鶝]辦法彎腰,只能跟紅頭蒼蠅似的左腳搓右腳把兩只布靴脫了下來,他還想去撿,旁邊的老婦人一把扶住了他,而后撿起他的靴子小心翼翼地往地上倒了倒。
只聽見一聲脆響,二人定睛一看,地上躺著一枚通體漆黑的令牌,上面拿隸書刻了一個“江”字。
書生咳了兩聲,覺得這事情非常于禮不合,小聲道:“這枚令牌是我家族之物,壯士若真有那個把握能將那新娘救出,可以在救了人后憑借此信物一路直往縣城外去,他們不敢阻攔的,”他想了想,又低落地補(bǔ)充道,“下山往東走二里路,我的馬應(yīng)該還等在那里。”
聶卿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開口道:“看這令牌和公子的穿著,公子家就算不是什么鐘鳴鼎食之家,也不是什么普通的富商人家吧?我可跟你說好,我的確可以在不驚動前廳那群山匪的情況下將那位新娘和你都帶走,但你現(xiàn)在這樣,一旦騎馬真把椎骨弄斷了,可是重則丟命輕則癱瘓。”
書生好像一下子忘記了自己腰疼,昂首挺胸說道:“圣人云:‘生我所欲也,義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人家對我有一飯之恩,好男兒自當(dāng)回報!”
他似乎想起來之前的事,頓時面色黯然,“今日本是阿笙姑娘和林家郎君的大喜這日,若不是這群畜生……”
好男兒……
聶卿閉了閉眼,右手緊緊握拳。
她抬手制止了那書生繼續(xù)說下去,“你不必一臉今晚就要慷慨赴死的模樣,倒也不是無計可施,我上山時就跟著你們了,那匪首腳步虛浮,胖得怕有兩三百來斤,武功并不高,手下的嘍啰也只是些比農(nóng)人更強(qiáng)壯些的普通人罷了,只是對方人多勢眾,我怕打斗的時候誤傷到你們?!?p> “如今正值冬季,天干物燥,我溜了一圈,這匪寨搭建得十分簡陋,不是稻草就是木頭,大門上的獸頭環(huán)都生銹了,干脆一把火燒了,”她朝老婦人行了一禮,從腰側(cè)的百寶囊里揪出一個黃色的腰包,“請大娘一定要相信我,大娘燒一鍋熱湯給他們,再將這包藥下在里面,我換上山匪的衣裳,先將那姑娘帶出后房,待藥起效,我必然替此地受苦的百姓們?nèi)∠履欠耸椎墓奉^!”
“這枚令牌你也不必給我,”聶卿把令牌撿起來重新交回書生手里,“你就在這等著,等我救了那個姑娘,會讓她喬裝打扮躲到這兒來,”她眼睛瞇了瞇,思慮了一番又補(bǔ)充道,“可能不只那個姑娘,還會有其他女子,你到時候就跟她們一起躲到地窖里,等我來叫你們?!?p> 老婦人看著聶卿,一時間竟然有些恍惚,她想起來自己還沒被擄上山做炊婦時的日子,她的孫子還沒去從軍,整日就在那間破舊的土坯房前練武,他從家里出發(fā)的時候意氣風(fēng)發(fā),胸有成竹地說要把那幫倭人趕走。
“大娘不必?fù)?dān)心,我這麻藥,是騸馬人用來麻馬的,”聶卿臉上露出個意味深長的笑來,“這藥下在人身上,壯得跟頭牛似的的人也得睡上個一天一夜,大娘剛剛說被擄上山已有十余年了,想來那些山匪對大娘也沒有那樣重的防備心,哪怕他們只喝一點(diǎn)點(diǎn),也夠我把他們宰了個干凈?!?p> 老婦人對她露出個微笑,“小郎君多慮了,老婦如今六十多了,早就活夠了,只是看見小郎君,想起了自己那個孫兒了,”她轉(zhuǎn)身撥開柴房角落的木柴,只見那里擺著一排酒壇,她端出來幾壇子,仰首回頭問道,“這藥若是下在酒中,可會影響藥效?”
“不會,”聶卿把藥遞給老婦人,見她打開酒壇,分著倒在了里面,“那就勞煩大娘告知我,新娘子被關(guān)押在的后房應(yīng)該怎么走,再將酒壇送往前廳?!?p> 老婦人替她指了路,聶卿打開隨身背著的黑匣子,把里面的鬼頭刀拎了出來,臨行前對著書生又叮囑了一句:“千萬別亂走,要是那群山匪真豁了你,圣人不會收蠢弟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