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東都,洛陽。
綠柳花紅,幾時曾濃?
再濃,也不過是遷客筆下的幾行寥寥云煙罷了。
陰雨壟罩整城,諷刺著千古騷人墨客的甜言蜜語。
滄桑的老城門,獨自佇立在畫家背后,淹沒在灰蒙蒙的雨中,不知等著誰人將來。
繁華衰頹,轉(zhuǎn)眼成空。只余殘墻斑駁,遙想當(dāng)昔磅礡。
盛極必衰,物極必反。任其夕陽無限美好,黯默蕭索的夜,總是要來的。
──就像人的一生,總在最美好的時候凋蔽。
一朵朵的傘,浮萍般的在煙雨中隨波聚散。
畫家面前收筆的一幅畫,臨摹下了整座古城──畫布上只有一朵朵錯過的萍水相逢。
多少故事就像這樣,如同漂浮在湖面的碎綠,好不容易相遇凝聚,一有漣漪,又在波折中別離。
他毫無表情地看著,正如傘下那些日復(fù)一日的表情。
畫家背后卻有一頂傘,驀然回首,漂離了冷漠而機械式的腳步,靜靜地來到了他身后。
游魚不甘擺布,會逆流而上。但漂浮在現(xiàn)下社會這座深沉的湖泊,身為浮萍又豈會自主,甚至妄圖違逆湖底暗流?
這朵折返的浮萍,在倒影中使得畫家木然的目光再次對焦。
「為我畫一幅肖像吧?!箖H有雨聲的世界,終于出現(xiàn)了變化。
女人的聲音很輕。仿若寒夜的燈燭,柔弱得隨時將被晚風(fēng)細(xì)雨所熄。
畫家沒有問,他甚至沒有回頭。
他只是換下了架上的畫布,而新的那面畫布,清晰可見的麻布紋理,揮毫起落霎時間,被油畫顏料填滿。
畫中的女孩與畫家身后傘下的女人像極了。凝脂般的顏色,有如京城舊朝的宮闕里,那深鎖的宮娥。
但畫中的人與傘下的她卻又似不同的人。
畫中的女孩,你甚至聽得見如黃鶯嚶嚀的笑聲;而傘下的女人,你只能聽見她無意從嘴中溜出的嘆息。
唯有雨從女孩臉上滑落的弧度和女人雙唇緊閉的角度是完全吻合的。
「笑得真甜,」女人:「這女孩是誰?」
「是妳?!巩嫾彝nD了一下說道。他才將畫刀擦拭干凈,卻又被雨珠覆滿。
「這不是我?!古舜鸬煤苊銖姟?p> 「這的確不是妳?!?p> 畫家低著頭,說出了一句任誰都會嘲笑的回答。這世上豈會有「是」又「不是」的答案?
但兩人心知肚明,這的確已是世上最好的答案。所以他們都不會笑的。
「十年前這女孩尚未到過這里。但是在這十年里,我沒有一天不臨摹她留在我心中笑容?!?p> 雨越下越急,就連天空也不忍讓他們聽見彼此的聲音。
畫家仍舊低著頭,反覆擦拭著他的畫刀,像一具沒有靈魂的機械,不斷重復(fù)著同樣的動作。
「你難道連一眼都不愿再見到我?」女人抿著無血色的唇,聲音冷靜卻在顫抖。
「妳所要的,我都已給了妳…」
畫家匆匆將未干的肖像遞出,但兩人雙手不經(jīng)意地相觸那瞬間,他還是忍不住抬頭了。
畫家被冷雨濕透。他顫抖著,是因為這場絕情的雨,還是這場偶然的重逢?
她微微揚手,黑色的傘將冷酷的雨遮擋在兩人之外。
「我不曉得你何時離開了故鄉(xiāng),我先前找你找得很久。你是幾時離開的?」
「所以妳早就放棄找到我,不然也不會出現(xiàn)在這里?!巩嫾覍嵲诓辉撜f出這句話,所以方出口便后悔了,但他仍堅持將這句話說完。
他又接道:「當(dāng)初妳與……『那個人』走的時候,我就曉得我該離開了。」
畫家咬出『那個人』三字的時候,非常僵硬,這是他十年來第一次說出指涉他的字眼。但他竟然仍說不出那個使自己黯然神傷的完整名字。
光是如此,似乎就耗盡他全身的力氣了。
「而我也只能離開……」他對這樣的自己感到厭惡。
她聞到了凜冽的酒味,這氣味會不會比女人要更加冰寒刺骨?
畫家仰頭,他一口氣就灌盡烈酒,像一灘雨中的爛泥。
她沒有像當(dāng)年一樣,為他大哭一場。
她已是個女人,不再是當(dāng)年的女孩。
他呢?
難道他仍然是當(dāng)年那個癡情的男孩?
男孩的時光是否已永遠(yuǎn)停格,停格在大雨滂沱的那一個夜晚、停格在女人選擇那個人的那個夜晚?
雨依舊。酒卻是北方的燒刀子,比那晚更烈更醉。
淚水終究還是落下了。
畫家醒來時,再也找不到女人的蹤影。
房里除了他以外,再沒有別人。只有一把黑色的傘,默默的倚在墻角。
香煙在他指尖熄滅成灰,仍蓋不過殘酒的氣味與幽淡的余香。
但是,房里除了他,再也不會有別人,再也不會有別人回來。
畫家沒有印像那人是何時離開的。
而他為那人所畫的肖像就擺在床頭陳舊的矮柜上,女孩笑靨上的雨珠映著燈光,白似梨花幾行,被誰那么不小心地遺落在人間。
畫家?guī)еは瘢瑩沃鴤?,離開了老房。
雨滂沱后早已稀薄,他卻仍然撐著傘。
河塹擁飽了雨水,像是狂猛的匈奴鐵蹄,暴戾洶涌的環(huán)繞著古城洛陽。
畫家在橋上呆望了河水一陣,忽然就笑了。
他笑的是東海王越棄守洛陽的懦弱,還是幽王褒姒覆滅鎬京引來的繁華?
又有誰會在乎呢?
倒頭來,一切的曾經(jīng),何嘗不是枯朽汗青上的一點污漬罷了。
雨過天青。彩虹越過此岸到達(dá)彼岸。
在古道人家門前的陶盆,幾只鯉魚探出水面。
碎綠的浮萍因雨水滿溢,沾黏在盆身和街道石磚上。
他們的色彩終將因生命干涸而徹底褪去,就像拂袖即去的塵埃那樣,無人會在乎。
墨客雅士留下四字,存藏了曇花驟逝的美好。
那浮萍呢?
哪怕是一個畫面,一段文字…
是否有誰愿為他們的故事,保留那曾經(jīng)有過的美好?
畫家用手指在女孩肖像的角落刮出落款,留下一個畫押,宛如振翅的蝶,翩翩飛舞著。
再看了畫中的女孩最后一眼,他便將這幅畫拋入湍急的河中。
他頭也不回的走了。
而傘,則被他留在橋上。
像是一道刻痕,被他永遠(yuǎn)的留在那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