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來溫暖的江南,竟下起了一場夜雪。
終南山上的一間竹屋之中,火炭燒的很是旺盛,小爐之上正燒著水,幾盞朱雀燈放著微黃的光芒,照著這件小竹屋,很是溫暖。
竹榻前有兩張小桌子,一個刻有十九縱橫,三百六十一格,左角放置黑白二子;另一個上有紫砂壺和兩個茶杯,是青花瓷。
一個頭發(fā)花白,面容滄桑,皺紋橫布的老者在清洗那套茶具,他只用了一只右手,左手被長袖遮著。右手青筋突起,膚色很黑。
他深邃的眼神注視著這兩只杯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突然,爐中的火光晃動——門被推開。進來的也是個老者,一襲青衫,他緩緩解下披風斗笠,門外是一天風雪。
他合上門,環(huán)視了一眼四周,開口說道:“唉,看來真是老了,竟連爬個終南山都這么費力?!闭f著,便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長胡子,好像要確認它們還在不在。
洗杯子的老者聽了,說道:“你這黑發(fā)還在,腳上也未有一片雪花泥垢,我看,你還年輕的很吶?!?p> 長胡子老者發(fā)笑,道:“哈哈,你的眼神還是那么犀利啊,不過終南山的夜雪山路,可真是難走?!?p> 洗杯子的老者放下手中的茶杯,說:“遠來即為客,請坐?!?p> 長胡子老者走到榻前,在白子桌前盤腿而坐??吹搅四翘撞杈撸愕溃骸白罱墒怯钟辛撕貌??”
“前日去了趟武夷山,是有些收獲?!?p> “看來,我來的可真是時候,茶仙親手泡的茶,一般人可喝不到?!?p> 洗杯子的老者笑道:“看來你的鼻子也還很年輕啊?!?p> 長胡子老者大笑,看了看棋子,又道:“已有半年沒有動過它了,賜教一盤如何?”
老者點頭,于是二人便坐在了圍棋盤前,長胡子老者執(zhí)白子,洗杯子的老者執(zhí)黑子。
黑子先行,落的是白方的左手星位,白子亦然,長胡子老者摸著胡子,輕笑。
黑方執(zhí)子,落于高目,白子行三,黑方右下守角,白子掛角......
爐上壺中的水正在沸騰,洗杯子的老者起身,將開水倒入茶壺之中,然后搖了搖茶壺,往爐中放了幾塊木炭。他取出那兩個茶杯,將壺中的茶水倒入,遞給了長胡子老者。
棋局也才剛剛成型。
“嗯,你泡的茶還真是不賴,什么時候也教教我?!遍L胡子老者輕嘬了一口,贊道。
“都是茶葉之故,那有什么技術。”
白子落,“再好的茶,若讓一個酒徒來泡,恐怕也沒有什么味道。”
洗杯子的老者右手端起茶杯,小飲一口,執(zhí)子,斷剛才的那步白子。
長胡子老者執(zhí)子,看了看洗杯子老者的左袖,問:“你還記得他嗎?”
“誰?”
“傷了你左臂的那個人。”
聽聞此語,殘臂老者抬頭,以驚奇的神色注視著長胡子老者,長胡子老者一笑,殘臂老者執(zhí)黑子,落于天元,良久,他問:“你深夜前來,所為何事?”
長胡子老者不答,飲了一口茶,才說:“那個人,已經死了。我特地前來告訴你這個好消息?!?p> 殘臂老者皺眉:“哦?”
長胡子老者摸著胡子,倒了第二杯茶,又說:“昨日,他去了南陽。”
“所以?”
“所以他必死無疑,在南陽等待他的,都是暗夜中的天字號殺手。”
黑子落,“你可別忘了,他的武功,足以位列江湖前十,幾個殺手,能耐何得了他?”
長胡子老者輕笑,執(zhí)白子,落于邊上:“但他身邊最親近的人,是我們的棋子,所以,他落的,是一場局——必死之局?!?p> “呵呵,局?人這一生,本就是場棋局,只是這局中的棋子,誰會甘心作呢?”
長胡子老者聞言,凝視著他,問:“此話何意?”
殘臂老者一笑,“這世上本沒有必死之局,而這些棋子,卻只有利用的價值。局中與局外的唯一區(qū)別便是:他是這執(zhí)子的手,還是指尖的棋子?!?p> 長胡子老者低頭,看著棋盤,誰都未輸,但他的臉色卻變得很是蒼白,良久,他說:“你,不是他?”
殘臂老者點頭。
“是你???”
殘臂老者又點頭。
長胡子老者的臉色很是難看,低聲道:“不錯,不錯,真的不錯?!彼戳丝床杷?,接著道:“他,還活著?”
殘臂老者點頭,很是淡然。
“好,好,好,如此甚好,棋局勝負未分,重開一盤如何?”
殘臂老者點頭,從左袖中伸出手臂,與右手完全不同,這只手剛勁有力,充滿生機。
長胡子老者摸著胡子,又喝了口茶,贊道:“茶香濃厚,真是好茶,哪怕,也是致命的毒藥?!?p> 殘臂老者一笑,不語。
十九縱橫空,黑子起,落子有聲,長胡子老者皺眉,心想:這是何意?
因為黑子落的,赫然是天元之位!這是很不好的一步棋,占天元位,后面便很難控制棋局。也就是說,第一步,黑子就已失了先機。
“這便是我的道,也是今日我要告訴你的事情?!?p> “哦?”
白子行,落于高目,黑子占星位,白子落小目,黑子三,白子二子連星,再落點八三……
二人無語,屋外的風雪應該還是很大,爐中的炭燒得只剩下一半。
黑白二子如晝夜,交叉而落。
白子落得很是穩(wěn)重,棋局對黑子不利,右下角黑子有失,白子雙飛燕,行右上角,黑子枷吃,白子投石問路,黑子頂,白子順勢補強。
至此,黑子落在下風,輸,也只是時間問題。
“天元位,你不該走的?!?p> “天元是中心,是掌控棋盤上所有棋子的地方,我若不走,所有棋子,倒不是很是不明?”
黑子打劫,白子自然切斷,黑靠。這短短的幾部棋,盡將下風逆轉。
爐中的炭只剩下一團微小的火苗,不過二人都沒有在加炭的意思,因為棋局已到了尾聲。
執(zhí)白子,未落,長胡子老者的臉上盡是失望之意,因為這是一場死局,他放下白子,輕嘆:“還是輸了。”
殘臂老者神色淡然,開口道:“身在局中的棋子,除了天元,便都是利用的價值?!?p> “也許吧?!遍L胡子老者拿起茶杯,一飲而盡。他一笑,閉上眼睛向后倒去……
良久,殘臂老者起身,脫下青衫,從臉上撕下一張面具,放入了火中,火光很大。
這是一張很秀麗的臉,也是個少年,他看著倒下的長胡子老者,從榻下拿出一把劍。劍光一閃,燭影微動,他輕輕吹落劍上的鮮血,劍入鞘,他披上猩紅的披風,負劍,開門,離去。
風雪,沒有絲毫減弱的意思,爐中的衣物也燒成了灰燼,只剩下最后一絲火苗,奄奄將熄。
……
這間屋子依舊溫暖,燈未滅,因為才剛剛換上去,火正燃,很是旺盛。
一個頭發(fā)花白,面色滄桑的老者注視著跳動的火苗,眼神很是深邃,他身前是一盤棋,勝負已分的棋局!白子的后方躺著一個長胡子老者,突然,他的右手食指和中指好像抖動了一下,他緩緩睜開眼睛,覺得頭很是昏痛,他起身,便看到了那殘臂老者。
長胡子老者摸著他的胡子笑道:“看來我們真是有緣,死后也還能相見?!?p> 殘臂老者并未回頭,開口道:“你老了,竟比我想象的要遲醒兩個時辰?!?p> 長胡子老者聞言,急忙用手摸了摸全身——并未有一處傷口,“我們沒死?”
殘臂老者點頭。
長胡子老者竟有些失落,問道:“他呢?”
“誰?”
“那少年?!?p> “走了。”
“去哪了?”
殘臂老者轉頭,示意讓長胡子老者看棋盤。
夜雪未息,人的腳印竟又被掩埋。
屋子依舊溫暖,燈明火展。
長胡子老者看棋盤的神色十分平淡,心想:“這便是你的道?”
十九縱橫中原先的二子位置未變,但天元位上的黑子,已斷成了兩半,而且兩半黑子,被鮮血染成了赤紅!
長胡子老者閉上眼睛,躺了下去,良久,他緩緩開口:“他有說什么嗎?”
殘臂老者往爐中扔了一塊炭:
“天命不可違背,人正如黑白二字被困在十九縱橫之中,天命給人唯一的選擇,是選擇被利用充當可舍可棄的棋子,還是掌控其他棋子,不過當然,做天元位的掌控者,必須承擔所有后果。”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