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從灰蒙蒙的東方升起，在灰白土地的殘垣斷柱上拉出長長的影子。
周勘睜開眼睛，他拍醒了喬什和韋倫，提醒他們要繼續(xù)任務了。昨夜，他們在這片廢墟上找到了這個由斷柱和沙丘堆成的簡陋避風港，就地安置營地休息了一晚。周勘心里清楚，裝具在高能粒子流的持續(xù)作用下保持四人通訊，必然是犧牲了一部分屏蔽性的。帶弱電的粒子高速穿過大腦，會影響腦部神經(jīng)元間的作用，進而損傷神經(jīng)和大腦。
組織這次休息，周勘的目的是讓裝具開啟最高級別的屏蔽，用半個晚上的時間讓隊員養(yǎng)好受損的精神。根據(jù)上級下達的命令，完成這次任務，一個人也不能缺！在這漫長的四個半小時里，他時刻保持著神智的清醒，提防環(huán)境突變。白晝里，為了開啟四人的隊內(nèi)廣播，周勘把自己裝具的屏蔽等級調(diào)到了最低，那些干擾腦部的粒子穿過大腦時，他的視野有時會出現(xiàn)可怕的幻像，隨即破滅。周勘的大腦卻并沒有什么受到損傷。
普羅米修斯計劃增強了他的意志，也匪夷所思地提高了神經(jīng)回路的連接能力。過去日子里沖完澡后，他每次站在宿舍的鏡子前，看著自己筋節(jié)分明，精瘦有力的身體，就會感覺有什么惡魔般的火種一點一點在身體里堆積，給他泉涌般偉力的同時，好像也在灼燒著他的生命。
如今，他早就知道普羅米修斯計劃只是一場兇險的交易，向魔鬼請求以血換取力量的交易。
面對多重的不可控因素，作為隊長，周勘必須時刻保持警惕，不光是面對多變的環(huán)境，還有三個死囚隊友。這些極度危險的人不知道在什么時候就會捅自己一刀。佐拉昨晚一夜未眠，只是閉著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匆娭芸笨粗仓皇强此贫Y貌的回以微笑，一副事情盡在掌控的樣子。
地上的液態(tài)水化作裊裊的白氣裹挾著熱量升上天空，堆疊成厚厚的云。來自遙遠東方的太陽一面燃燒著爬上云端，散布著烈烈朝暉。周勘看向明亮的前方，眼前這個曾經(jīng)盛極一時的神廟早已被時間蠶食，它的肢體像遠古生物殘缺不全的骨骼化石，星星零零的散落一地。它死了，卻又像伸開化為白骨的雙臂迎接他們的到來。
四人靜靜地走著，風化剝蝕得面目全非的石磚路在一格格遠去。
“隊長，這里的建筑風格我好像在哪里看到過?！表f倫邊走邊說。“這座神廟的設計理念一定參照過古籍?！?p> “既然是神廟，為什么不是黃昏城教派的設計風格，按理說這是目前唯一正統(tǒng)的人類普信教派。如果不是大眾信仰，它哪來這么多財力物力建造神廟?！敝芸闭f。
“我們現(xiàn)在無法確認年代，有可能是歷史斷層里留下的文明遺跡。”佐拉打開了解析儀器，搖了搖頭?！敖馕鰞x器在沒有網(wǎng)絡對接的情況下，只有透視和分析成分的功能。”
“隊長，可以斷開我的隊內(nèi)語音嗎?！表f倫在頻道里說。
“你要干什么？”
“我會“側寫”。我想試試用這個方法看下有沒有新的發(fā)現(xiàn)，但是需要排除干擾?！表f倫的聲音怯怯的。
“……可以。”
“老大，側寫是啥玩意?！眴淌惨荒樏曰?。
“側寫是一個舊世界的詞匯，本來的意思是簡要描述。后來被人統(tǒng)稱為分析犯罪心理的一種手法。優(yōu)秀的側寫師可以根據(jù)蛛絲馬跡推斷出罪犯的特征，犯案場景。但其實側寫的分析方法，不僅僅能用于犯罪心理揣測，也能用來解決類似的場景?！敝芸币贿呇a充，一邊切掉了韋倫的隊內(nèi)頻道。
韋倫走在了最前方，他海藍色的眼睛低垂下去，陰影輕輕地遮蓋在瞳孔上，仿佛一眼深邃古井。畫面恍若久未蘇醒的記憶紛至沓來。身披金紋教袍的教士雙手合十，呼喚著人們，情侶們牽著手，老人帶著哭鬧的孩子，人流涌動，他們穿過柱子，撫摸石樹，踏過小道，向著中心涌去，他們表情虔誠神色平靜。洪荒的鐘聲轟鳴，古老的禮贊，默默的祈禱，祭壇的中心，人們的希望升上澄澈無云的天空……
“我想起了一個古代城市……”韋倫輕輕地說。
“以弗所?！?p> “別問我，我和這位都是純正的理科人?！眴淌蔡捉跛频拇亮舜磷衾?。
“那個古希臘城市？”周勘說
“沒錯，這里是一個像以弗所一般的宗教之城?！表f倫說。
“在側寫的視角里，我看見了過去，這座文明繁盛的城市多么的美麗和富庶。那旖旎的風光使無數(shù)先民駐足，以一睹它的繁盛與美麗。同時進貢與貿(mào)易給它注入了新鮮血液般的活力，給它帶來源源不斷的財富。這是何等的繁華，人頭攢動，大家信仰虔誠，心懷希望。在樹與柱子間車如流水，馬似游龍?！彼]上眼睛，似乎陶醉其中。
周勘調(diào)整裝具視覺距離，他望向遼遠的沙丘邊界，慢慢開口：“你說的沒錯。這些殘柱在史書的圖畫里算是?？土?，多立克柱式，愛奧尼柱式，對于有一定建筑史基礎的人來說，這都是最基礎的東西?！?p> 走在這座神廟的遺址里，周勘卻仿佛像是穿越到了過去。在舊歷的公元五世紀，那些愛琴海邊緣的希臘先民們，以超凡的藝術感知力創(chuàng)造了這些建筑的精萃，這些白石的柱子此時卻仿佛穿越千年而不壞，只是對著每一個經(jīng)過它的人講述歷史的遺風。
“不對，這些柱子有一些地方不太對勁?！表f倫皺起了眉頭，指向腳下。“這些柱子的柱礎都很粗大。”
按理說過于粗大的柱礎是影響建筑美觀的，在崇尚藝術與美的宗教眼里，這樣的設計是不可容忍的。周勘默默地想。
“佐拉，透視一下這些柱礎?！彼聪蜃衾?。
佐拉眨了眨眼，她的瞳孔像貓一樣收縮又舒張，看不見的射線穿過厚實的沙土?！斑@些柱子和書的根基都很深，好像通往什么地方?！彼f。
“這里肯定還有地下層，柱子和石樹在地表上作為裝飾，而它們的柱礎則一直延伸到地下的某個更大的空間里，支撐起了天花板?！敝芸痹陉爟?nèi)語音里喊話?！斑@是一次重大的發(fā)現(xiàn)，對于人類古文明的一次重要的拓展。那個主廟里可能有通往地下室的入口，我們往那邊走?！?p> 隨著步伐的加快，主廟和其依附建筑的輪廓漸漸清晰，柱林漸稀，取代而至的是大大小小的禮拜堂?；璋档男〗烫脙?nèi)都有一個或古樸或碎裂的祭壇，祭壇上方的天空投下太陽的光，像是神的恩賜。曾今，神色肅穆的人們仿佛都站在祭壇旁邊，向他們的神許下自己的祈愿。這些規(guī)模各異的禮拜堂的門都正對著最中心的神廟，它們像是心懷希望的朝覲者，永遠將自己的身形定格在了歷史里。這是無比神圣的場景，可周勘卻感到一絲徹骨的寒意，就像吐著信子毒蛇劃過脊背。
“不對勁，韋倫，你沒有發(fā)覺嗎？”
“……如果說剛剛在柱林那個片區(qū)代表古希臘的多神教，那么這里的尖頂禮拜堂則是基督教的象征，這等于說在一個片區(qū)里出現(xiàn)了兩種宗教。太詭異了！要知道在歷史上多神教在羅馬帝國時期就已經(jīng)被基督教取代了。如果將剛剛的一切比做宗教的文藝復興，那現(xiàn)在的情況又怎么解釋呢？宗教融合？舊歷歷史上從來沒有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韋倫說出了兩人心中違和感的來源。
“而且遠處的主神廟的建筑風格與基督教不符?！敝芸闭f
“雖然開了好幾個缺口……細長的塔狀建筑圍著青色圓頂?shù)闹鲝R……這是清真寺的風格……什么鬼啊？！這算是宗教大雜燴嗎?！彼艞壦伎嫉耐铝藗€槽。“還是走到那邊在具體看吧……”
……
夜幕降臨，他們終于站在了主廟的門前。
四座高聳的宜禮尖塔襯著氣勢恢宏的大寺，像皇帝龍椅前的俏麗妃子。周勘幾乎是瞬間就回憶起了歷史古籍里描繪的法罕清真大寺。經(jīng)典的清真寺拱頂和宣禮塔裝飾有藍瓷磚拼嵌而成的復雜的阿拉伯圖案。整座建筑同以米白色為基調(diào)的城市形成鮮明的對照。圓屋頂瓷片呈放射狀排列，雖經(jīng)久歲月，依然可見其富麗堂皇，給人一種似要凌空飛去之感。鳥瞰伊斯法罕清真大寺與在夜幕降臨時從廣場看它一樣，十分壯麗。清真寺鑲嵌圖案所顯示的極為高超的技巧，以及由四座大穹頂柱廊環(huán)繞的寺內(nèi)中央庭院，達到了傳統(tǒng)清真寺的巔峰。
小隊跨過門廊進入主寺。不同于光鮮的外表，主寺的內(nèi)部幾乎都是一片碎石，有宗教意義的作品好像都被搬走了，呈現(xiàn)出了寂靜和荒涼。只有中心古樸的祭壇還在傾訴往日的輝煌，仰視著涼薄的天。風聲從四面八方涌入，像悲涼的笙歌。周勘聽到了了這泣別似的挽歌，在極光絢爛的夜空里低吟高唱，時而悲愴時而歡快，時而纏綿時而蒼涼，或許這幾個詞都不足以形容它，周勘清清醒醒地聽出它響在過去，響在現(xiàn)在，響在未來，回旋飄轉，亙古不散。
“隊長，這里好像有暗門?！弊衾钢缐行摹?p> 周勘走過去，將手放在佐拉解析儀器提示的位置，重重一按。遠古的機關摩擦，發(fā)出歷史的聲音，暗門打開。
黑暗中，燭火亮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