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不速之客
“顧少東回來了!”
“顧大少要回來了?!”
“快去告訴大小姐,顧大少馬上回來了!”天海豊里口耳相傳,如同過年一般喜氣洋洋、整飭一新,一切器皿、桌椅、擺設(shè)、香爐茶盞都擦得閃閃發(fā)亮,連植物花草的葉子都青翠欲滴。
蘇惹月擺弄了一下蘭花油綠的葉片,查看了院中忙碌的仆人,又檢查了廚房準(zhǔn)備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男迈r食材:殺好的雞鴨、活蹦亂跳的鮮魚、蝦子,各種珍饈河鮮海味……一切井然有序,才滿意地點(diǎn)頭。
“小六子,接風(fēng)酒準(zhǔn)備得如何了?”蘇惹月問。
“大小姐請放心,萬事妥帖!”
蘇惹月看了看天色,皺眉:“沉星送信說今日就能到,這都晌午了,怎么耽擱了?”那個叫小六子的少年(陸少庭)道:“大小姐,你從大早上起來就心神不寧了。顧少東的性子你不是不知,好心又愛管閑事,不定叫什么事情絆住了,憑他的本領(lǐng),你不用擔(dān)心,咱們晚些用飯就是了?!?p> 正在說話間,張燈結(jié)彩的大門口傳來一陣騷動,惹月站起來,面露喜色:“小六子,快去看看!”外面嘰嘰喳喳吵了一會子,小六子進(jìn)來,道:“鬧了個大烏龍,顧大少還沒到。是外面有個人,說要來應(yīng)聘鏢師。”
“應(yīng)征鏢師?”蘇惹月心下納罕,雖說有新鏢要押,但去京城送藥的事情也不過是快船少人,求個速度,她還沒有公開。
小六子道:“來人說了,是昆侖臺的施七先生告訴他,咱們鏢局最近會有大買賣,特意前來。那人很奇怪,什么行李都沒有,背后背著一個佛龕,里面竟是一個一臂高的娃娃,那娃娃會說話。我大哥已經(jīng)在外面攔著了?!?p> 蘇惹月想了想,道:“怕是有人鬧事,我也去看一看?!?p> 一行人簇?fù)碇K惹月出去,走到門口。
小六子陸少庭的長兄陸劍羽,乃是天海豊的第一鏢師,也是身長八尺鐵骨錚錚的一條好漢,師從南宋名將楊再興的后人,一條長槍使得出神入化。只見他將鐵槍一橫,像一尊金剛菩薩將天海豊大門一堵:“這位爺,我們天海豊今日少東歸家,擺宴打烊,實(shí)在是招待不周,還請您回吧。”
那人身穿一身緇(黑)色短打,頭上扎著一條烏巾抹額,頭發(fā)束成一個長馬尾,兩綹龍須劉海,晃著兩條長腿。他戴了個窮兇惡極的虎齒面具,只露出兩只眼睛,抱個拳道,聲音被虎齒面具模糊得低沉:“爺自然知道。都說了,我不是來當(dāng)客人的,我是來應(yīng)聘當(dāng)鏢師的!有人告訴我,你們鏢局以后肯定需要我?guī)褪值模 ?p> “應(yīng)聘?這位小爺,其一,我們天海豊兵強(qiáng)馬壯,并不缺人手;其二,我們顧少東一手豳風(fēng)斷腸劍威震武林。不是什么阿貓阿狗都能當(dāng)鏢師的,你知道要在我們天海豊當(dāng)鏢師,要有什么樣的本事嗎?”
那人道:“哎,大哥,你啰啰嗦嗦半天了,就是攔著我不讓進(jìn),能不能讓我見個主事的?我要見你們東家顧沉星!”
“哼,想見顧大少,先過我這一關(guān)!”陸劍羽手中鐵槍一揮,使出一路楊家槍,寒光如雨密不透風(fēng),圍觀人皆叫好。
此時蘇惹月已經(jīng)在眾人的簇?fù)硐鲁鰜砹恕K驹陂T口,饒有興味地上下打量著來客和陸劍羽對峙,唇上露出一個胸有成竹的笑。
她上前一步,對著陸劍羽耳語:“劍羽大哥,煩請您就試他一試,也好看看對方身手如何。他說得不錯,我們天海豊未來是有趟鏢要走,只是此事我還要和沉星商量過,因此還未公布。只是請你手下留情,從身形看,這位姑娘——是女扮男裝。”
陸劍羽和來人聽聞此語,臉上都面露驚訝。
“大小姐?他帶著面具,你怎么看出來的?”
蘇惹月對對方點(diǎn)點(diǎn)頭,含笑道:“雖然英雄不想以真面目示人,我們天海豊在江湖上不是無名小卒,也請英雄留下姓字,以示公開公平?!?p> 對方愣了一下,然后抱拳道:“在下哥舒,請教天海豊高招!”蘇惹月對陸劍羽點(diǎn)點(diǎn)頭,陸劍羽上前一步:“您小心了,金龍出海!”長槍挺出,紅纓攢動,恰似水中巨龍沖天而出!槍頭顫動,如同毒蛇的信子分出幾股,讓人眼花繚亂!
來人先是有點(diǎn)愕然,側(cè)頭去看肩上人偶——佛龕中的人偶不知何時已經(jīng)站在她肩膀之上,手臂扶著她的頭,頭在她耳朵附近——這叫蘇惹月覺得十分奇怪,好像那人偶在給她指導(dǎo)似的。
來人側(cè)頭聽著,突然一笑,胸有成竹,側(cè)身避開槍頭鋒芒,閃電般倏忽上前!陸劍羽一驚,對方路數(shù)太怪了,明顯是個練家子,招式身法卻看不出來歷,仿佛是因?yàn)榭梢砸猿匠H说母咚僖苿佣e庭信步似的。陸劍羽將槍身一旋,槍桿化為棍法,要將對方擊開。卻見對方如同一只大蟲般憑空躍起,靈活躲避著他擊打的位置,仿佛一個人在撲一只靈巧的貓兒,卻一直打不到?!昂蒙矸?!”陸劍羽知道遇到硬手,以對方的功力,自己根本不需要因?yàn)樗莻€女子而留手,于是打起十二分精神,口中提醒道:“小心了,陸某要玩真的了!”
他喊聲一出,楊家槍法精義大展,招招狠厲用老。楊家槍法是實(shí)戰(zhàn)中磨練出的,是要在戰(zhàn)場上取人性命的,和剛才試探的槍法完全不同。來人瞬間感覺到其中的兵戈肅殺之氣——這殺氣好像突然激發(fā)了她身上的某個開關(guān)似的,她突然猙獰一笑,游龍般避開槍桿,閃電欺身入劍羽一步之內(nèi)!狠厲直接的招式如同虎撲虎爪!就在兩人有來有回之時,那人突然一翻身,站在陸劍羽槍尖之上!
“停?!碧K惹月眼明心靜,知道劍羽可能吃虧,想要阻止他們的纏斗。卻見那人突然在槍身上發(fā)足而奔,像是一只沿著墻頭快速奔跑的貓,一腳踢在陸劍羽下巴上!“大哥!”陸少庭叫道。
“嘶——”她舌頭抵著上顎,發(fā)出一聲非人的、野獸似的嘲笑。
陸劍羽吃了她一腳,滿眼金星,又氣又惱又羞,想著我看在你是個女子的份上對你手下留情,你居然這么不講武德。幸而對方這一腳踢得不重,他后退兩步就穩(wěn)住了,想要再攻?!扒衣∩偻トグ涯愦蟾缋_?!?p> 蘇惹月上前一步,福了一福,道:“姑娘,你確實(shí)武藝高強(qiáng),只是我們天海豊也有門規(guī)——請問,你怎么會我天海豊的挽花錯骨手?”
對方皺著眉,問:“什么?什么挽花錯骨手?”
蘇惹月道:“天海豊顧大少顧沉星于三年前獨(dú)創(chuàng)的絕學(xué),挽花錯骨手??拷鼣橙酥螅梢杂糜陔y以擺脫的近身搏戰(zhàn),招式狠厲,可以在尺寸之地、推掌之中將敵手的骨關(guān)節(jié)折斷,因此叫做挽花錯骨手。只因招式還不完善,他并沒有在武林上廣而告之,但是他在研究招式時,曾經(jīng)很多次我在面前演練,因此我絕不會看錯?!?p> 對方無辜地看了肩上人偶一眼,仿佛在征求對方意見,道:“可我剛才用的,是雀殺啊……就像這樣——”她抓起最近的少庭的手,逆著關(guān)節(jié)的方向往后一扭。
“??!”少年慘叫起來。
一道白影應(yīng)聲而來,一個長身影縱躍如白鳥,解開了陸少庭的束縛。黑衣女孩如野獸似的本能迅速反應(yīng),頭不用回,手肘向后一搗!對方后撤一步,翩然避開這一擊,捏著她的手也像她掰陸少庭一般往后反關(guān)節(jié)扭住?;⒚婢吲⒁埠敛皇救酰樦鴮Ψ绞沽Φ姆较?,像一只黑色的隼兒在空中盤旋,兩個空翻卸掉了不利的方向,將兩人的位置調(diào)整成了對峙!
對方解開她對陸少庭的束縛后無意再糾纏,后退一步,露出一個稍帶歉意的微笑,抱拳道:“這位英雄,得罪了,在下天海豊顧沉星。不知道是否有什么誤會?”
他不笑的時候看起來有些風(fēng)流弱質(zhì),但一笑起來,就如朗月入懷,令人如沐春風(fēng)。
后面是車馬聲音,玄清塵牽著兩匹馬而來,原來是顧沉星遠(yuǎn)遠(yuǎn)看見天海豊門口的騷亂,縱身先趕回。
“沉星!你回來了?!”惹月又驚又喜,上前幾步,靠在他身后,抓著他的胳膊解釋道:“你誤會了,這位……姑娘,說想到天海豊做鏢師,我們正在考她呢。”
顧沉星用眼睛露出一個“什么玩意兒?”的震驚表情,他上下打量了黑衣人,寬肩修腰。原來是她的寬肩隱藏住了女孩的氣息,但纖細(xì)的腰肢和優(yōu)美的身軀曲線還是透露了窈窕淑女的信息。然后無奈地笑笑:“結(jié)果呢?”
蘇惹月笑著搖搖頭:“還未定。我們正在請教,她是如何識得你的挽花錯骨手。我正要和你商量此事——盧舍人托了一趟往京城去送藥的快鏢,你是東家,你覺得呢?”
顧沉星欲言又止,道:“待會我正好也有事同你商量。進(jìn)去再說?!?p> 他們說話之際,來人聽到了顧沉星的名字,眼睛一亮,上前一步,道:“你就是天海豊顧少東、顧沉星?”
沉星自嘲地笑笑,道:“你不找麻煩,麻煩自然會找上你。今天怎么這么多事兒找我——正是在下?!?p> 那女孩上前一步,遞給他一封信:“這是施七先生托我?guī)Ыo你的?!?p> 顧沉星有點(diǎn)意外:“啊?”
顧沉星接過信,打開,上面只有三個字:就是伊。他疑惑地低頭看看信,又抬頭看看來人,一時之間不明白施七先生這封信的意思。
抬頭卻正逢上女孩將猙獰的虎骨虎牙面具解下來,露出一張芰荷花瓣一般的臉,和落在雪地上的山茶花瓣一樣的嘴唇。
他恍神地吞咽了一下。
對方看他沒反應(yīng),以為找錯了人或者出了什么岔子,表情有點(diǎn)尷尬,試探著似乎在提醒他:“施七先生說,你想問我關(guān)于冷昭陽捕頭的事?”
“哦,哦?!彼行┦B(tài)地答應(yīng)著,“那請進(jìn)吧。”玄清塵此時趕過來,聽到他們的對話,一把奪過他手中的信,臉都綠了,來回地打量著這幾個人。
蘇惹月也看著他們,有些奇怪。憑她的機(jī)智,也能猜出幾分,許是顧沉星這些年調(diào)查冷昭陽死因的努力終于有回應(yīng)了。顧沉星一向是臨危不亂,但今日他的反應(yīng)為何如此奇怪?于是道:“既然顧大少發(fā)話了,那就是準(zhǔn)了。哥舒姑娘請進(jìn)吧,天海豊如有什么照顧不周,都可以來找我?!?p> 這叫哥舒的女孩卻盯住蘇惹月上下打量,仿佛要把她的樣子牢牢記住,讓惹月有點(diǎn)害羞,抬起目光詢問?!澳憔褪翘K惹月蘇大小姐?”“正是?!薄昂茫矣涀×?。”對方好像得到了什么獎賞似的高興地點(diǎn)點(diǎn)頭。
“姑娘,你的衣衫破了。”蘇惹月細(xì)心地注意到,應(yīng)當(dāng)是剛和陸劍羽對招時被長槍的鋒刃劃破?!叭绻媚锊粭?,不如暫且換上我的衣衫吧?”“那就多謝姑娘了?!薄靶∮?,請帶戈舒姑娘去客房安頓,將我的衣服送到她房里,讓她挑選。”
“對了,沉星,你今日為什么回來遲了?”蘇惹月眼明心亮,問道。
玄清塵道:“蘇姑娘,不怨顧大少耽擱了,我們這幾日在路上遇到了一件稀奇的事?!?p> 顧沉星道:“一伙人在官道入口幾次三番試圖攔住我們,以千金之價,非要我們保鏢,卻堅決不肯說要保的是什么?!?p> 蘇惹月回憶:“除了我和你說的盧舍人送藥一事,前幾日的確有一伙客人上門,指名要你押鏢,但也是堅決不肯說出要保的是什么。我也因此拒絕了他。”
顧沉星和玄清塵對視一下:“他們來過?”
蘇惹月點(diǎn)頭,顧沉星繼續(xù)道:“我也是考慮到這點(diǎn),拒接了這單——然而,今日我和玄道兄路過市舶司時,聽說一樁大案,幾個水師將領(lǐng)、線人在給浙江都司報信的途中被劫殺了——我這才想起,來找我們的人,應(yīng)該就是那幾個水師的線人?!?p> 惹月凝住腦力,回想當(dāng)日細(xì)節(jié),來人的確是上下嚴(yán)整、等級分明,不像客商更像軍戶——“沒錯,是他們!我記得他們臨走時對我說,不要忘了天海豊的承諾,為國為家為大明之事,天海豊必保。”
顧沉星:“就是因?yàn)樗麄儊磉^天海豊,我一覺得非常擔(dān)心,剛看到門口有騷動,才貿(mào)然出手。這件事情還不知道會怎么發(fā)展呢。二來,我心中很后悔,也許當(dāng)初應(yīng)當(dāng)答應(yīng)他們保這鏢的——如此看來,他們要送的那個能傾國傾城的寶貝,該是送去浙江都司的。”
“傾國傾城……會是什么呢?”惹月道。
“惹月,你去看看哥舒姑娘,順便看看她有沒有古怪?!?p> 女孩們退場了,陸劍羽和玄清塵圍上來?!靶〉?,你師叔為什么要給我們天海豊送這么一尊大佛上門?”劍羽性子耿直,問道,“她身手不錯,但一個姑娘家,怎么能跟著我們走鏢的風(fēng)里來雨里去呢?最近鏢局事情又多,加個生手,簡直胡鬧!”玄清塵急吼吼地來回盯著顧沉星和陸劍羽,似乎要說什么,又說不出口,等到劍羽離開。
顧沉星道:“算了,不糾結(jié)了,——既來之則安之!佛祖上門我還能干嘛?供著唄!”玄清塵一臉急:“不能啊!這,這是小三找上門來了,公然挑戰(zhàn)?。荒?,你,你這是腳踏兩條船!”
顧沉星道:“我能怎么辦?讓你慫恿我!我前番給施七先生寫信問冷昭陽的事,就算看在施七先生面上,我總不能攆她走吧?”玄清塵道:“那你就問她呀!”
顧沉星捂臉呻吟一聲,崩潰地道:“我問她什么?姑娘你能呼風(fēng)喚雨,你能水上漂嗎?!我當(dāng)時寫信的時候是瘋了吧?!”
啪嗒。
茶杯打碎的聲音。
“哥舒姑娘,沒事吧?”惹月道。
“沒事,有點(diǎn)燙。”
兩位少女站在門口,惹月縹碧色的衣裙和舒夜春櫻般的裾角衣帶。剛換上惹月淺粉色衣裙的舒夜迎風(fēng)而立,百褶裙被風(fēng)吹起,衣帶當(dāng)風(fēng),像是一尊神女的造像。惹月的上衣在她身上有點(diǎn)短了,更顯得她腰肢纖細(xì)如束。
但是她臉上的表情尷尬到了極點(diǎn),她用目光威脅地瞟了瞟顧沉星,顧沉星覺得自己絕對沒有誤解:“哥舒……姑娘,借一步說話?!?p> 玄清塵臉上的表情也值得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