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驟醒
新春在望,韓偃因母親仍居于韓家,并沒有分家別過,仍是回如今的舅父家過年。
他舅父韓文乃是承襲父蔭,入國子監(jiān)為生員,尊崇儒學(xué)、復(fù)興古禮,故而各年節(jié)上,祭祀、禮節(jié),無不極盡隆重。更兼交游中多是儒生名士,往來無白丁,竟讓以軍功卓著的韓家文質(zhì)彬彬。
因此,韓偃韓春回家也要換上儒服綸巾,言行不得逾矩,更不能在家中舞刀弄槍,至多可以行使六藝中的投壺、射箭等術(shù)。韓偃雖然文采不弱,但心中更加憧憬外祖父和父親在前線軍中的豪邁仗義,可以粗言村語,對于吟詩作對、引經(jīng)據(jù)典不甚有興趣。
無奈韓母年輕時能詩善文,深負(fù)名門才女之名,連身邊丫鬟使女都通文曉律,自然希望兒子能多習(xí)詩書易禮。年節(jié)上內(nèi)室女眷們聚會,吃酒行令,結(jié)社吟詩,常有后輩姑表侄女后生們文采斐然,人又各個鐘靈毓秀,常常叫韓母不禁怨嗔兒子像爹不像媽。聽聞兒子回來,免不得又是一陣囑咐。
韓偃換好天青色交領(lǐng)直裰,先入了東邊園子拜見母親。韓母穿了一身半新的官綠色褂子,沒有繡花,也只戴了晴底碧水色的一套翡翠鐲子釵環(huán),第一眼看上去很是素雅。只胸口一串紐子全是珍珠用金絲綴成的,里面的鵝黃色衫子密密細(xì)細(xì)全是暗繡,顯出官家女眷暗戳戳的隆重(炫富)。
韓偃身量體型很像年輕時候的他父親,叫韓母內(nèi)心一陣五味雜陳——想起當(dāng)年掀起蓋頭,看到一個少年英雄是如何滿心歡喜含羞。他們?nèi)兆舆^的雖然并不如家中富裕,但登州衛(wèi)氣候宜人海產(chǎn)豐富,鮑魚海珍當(dāng)做家常菜吃,韓偃父親還因為她喜歡吃生蠔,赤腳下海去撈。
那時候公侯小姐和青年校官的愛情,日子真是比什么高門大戶的煊赫體面還要窩心百倍,什么珍珠寶器、繡花錦緞、西洋鐘表、翡翠屏風(fēng),那些都算什么呢?她心里一陣酸痛。那時候就算天天穿粗布衣服吃粗鹽,親手給登州衛(wèi)的士兵縫衣服被面,她也甘之如飴。只是有了孩子之后,少女成長為母親,母愛讓她變得成熟,也變得堅強和實際了——她絕對不容許任何人以任何原因傷害自己的孩子,——傷害自己的女兒。因而發(fā)生了那件事后,她寧愿咬牙割舍,帶著兒子離開了丈夫。
為了掩飾自己內(nèi)心的波動,保持高門女子的體面,她轉(zhuǎn)移話題,卻見門外站了個穿粗布衣裳的女孩,問:“這位是?”
“十三夜,進來拜見夫人?!?p> “奴婢十三夜,安人萬福?!?p> 這女孩粗布麻衣,身上沒有一點金銀釵碧顏色,只一頭烏黑秀發(fā)編成辮子盤在肩上,亮如鴉翅;膚如凝脂,唇如敷朱。只腰間一個熟銅牌,是御馬監(jiān)出入的憑證。人在牌在,牌失人亡。
韓春一面上前,在韓母耳邊輕聲道:“姑媽,是提督大人賞給大少爺?shù)模桓业÷??!?p> 韓母父親、丈夫皆掌過兵,是有見識的,自然知道御馬監(jiān)提督兵權(quán),非同小可,這相當(dāng)于長官派給下級的監(jiān)官。韓母正了正身子,叫旁邊葉媽媽趕緊拉起來,既親熱又有禮節(jié)地道:“趕緊起吧,既是貴客,來了府上就同姑娘小姐們是一般。除了你舅舅外,就別到處告訴了,也免了人多口雜麻煩。要是府里旁人問起來,就說是登州衛(wèi)的親戚家女兒,上京來陪伴我的。”
“多謝安人安排。”
韓母又道:“姑娘衣飾素簡,想是大人訓(xùn)誡甚嚴(yán),不愿奢侈靡費的美德。只是我家年節(jié)上規(guī)矩稍重,少不得委屈姑娘客隨主便,隨葉媽媽換一身?!?p> 她這雖是看戈舒夜衣著襤褸寒酸,施恩賞賜,說得竟像是她欠了戈舒夜一個人情似的。這大家閨秀的氣派著實叫戈舒夜佩服。于是她福了一福,道:“夫人賞賜,奴婢卻之不恭,那就懷恩領(lǐng)受了?!?p> 趁葉媽媽帶戈舒夜去換衣服的空檔,韓安人以目示意:“春小子,還不快去告訴老爺,約束家人和他那一幫監(jiān)生同僚,可不敢亂說什么宦官亂政的話!偃兒,你剛領(lǐng)職騰驤左衛(wèi),就往家請了這么大一尊佛,你舅舅還不得嚇?biāo)??!?p> 韓偃倒是輕松地坐到他母親對面的炕上座兒上,從碗里撿塊果子塞嘴里:“母親,她沒那么大能耐。這些探子們都是各人干各人的,她也就能監(jiān)視監(jiān)視我,我身正不怕影子斜。舅父的事兒,不容她置喙,她聽見了也沒用——估計她連那些監(jiān)生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p> 韓安人搖頭道:“親疏遠(yuǎn)近,最是難以拿捏。你們年輕人太天真了,以為什么儒法禮儀天經(jīng)地義,她若是和御馬監(jiān)上頭的人親密,你怎么知道她一句話不會傳到沈自丹耳朵里?
你外祖怎么教你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
把她當(dāng)觀音娘娘一般供起來!”
韓偃想了想那日所見,嘆了一口氣:“是,母親教訓(xùn)得是?!?p> ******
韓安人用個錦繡荷包把腰牌裝起來,假說戈舒夜是她安排,叫這葉媽媽領(lǐng)著去到廂房中。葉媽媽便叫掌衣的丫鬟福姐兒取來給家中小姐新做的衣服,看有沒有合身的。
戈舒夜身量苗條,臂展也長,小姐們的衣裳袖子都有些短小,好容易找到件天藍色的香云紗交領(lǐng)上衣,只是式樣有些老了。襦裙是米色的百褶裙,到底還是蓋不到腳背。
葉媽媽一邊幫她系上大紅綾子腰帶,一邊叫福姐兒:“姐兒,你把那塊浪蕩下來的遞給我!”叫了好幾聲,福姐不解。還是戈舒夜自己將垂下的腰帶遞給葉媽媽。
葉媽媽道:“福姐兒,你又欺負(fù)老婆子?!备=銉旱溃骸澳膬耗馨?,葉媽媽,我要是待你不尊重,大姑奶奶肯定要罰我的,她說你是一門忠烈,要我們都敬著你。是你的登州口音又出來啦,我們姐妹都沒聽懂。”“什么登州口音,老婆子說的是官話?!?p> 福姐兒笑著道:“不信你問順姐兒,你說浪蕩是什么意思?”一旁幫忙的順姐兒也捂嘴笑著搖頭。
葉媽媽不甘,問戈舒夜:“貴客小姐,你說浪蕩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官話?”
戈舒夜拎起自然下垂的腰帶抖了抖:“這個就是浪蕩。”
富姐兒順姐兒還是不解,吃了一大驚:“登州管腰帶叫浪蕩?”
“是垂下來的意思。瓜藤,卷起來的簾子松了,都可以叫浪蕩?!备晔嬉购茏匀坏亟忉?。
福姐兒笑道:“好啦,是我認(rèn)識短啦。不過葉媽媽你以后少說吧,這話,也就你們登州人能聽懂!青天白日說出來,嚇我們好人家姑娘一跳。”
葉媽媽得救地?fù)嶂娜棺樱骸昂眯〗?,看看,要不是你在這兒,我老婆子就受冤枉了!哎,真可惜太太沒了閨女——要是二小姐還在,也長這么大了,長這么好,天天在跟前給她穿好衣服?!?p> 戈舒夜換上紗衣襦裙,端得是唇紅膚白、美人出眾,順姐兒忍不住道:“姑娘,我給你畫畫眉,就更好看了。”
福姐兒一邊也幫她妝飾,一邊閑聊道:“姑奶奶家二小姐不是跟著葉姑老爺在任上嗎?”
葉媽媽嘆了一口氣道:“哎,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姑老爺養(yǎng)的那二小姐不是太太親生的。太太不肯認(rèn)這個女兒,只有大少爺還能與那邊通信兒。”
戈舒夜本不是個愛打探消息的,只是當(dāng)了探子總要履行職責(zé),于是套話道:“登州那邊二小姐,是私孩子?”
葉媽媽趕緊擺手:“葉老爺是正經(jīng)人!只是當(dāng)年天殺的探子要害忠良的女兒,恰讓姑老爺救了。他們逼著姑老爺,不交出來,就要殺他們滿門?!?p> 順姐兒問:“那時候韓老大人還在任上呢,他們也這么大膽?”
葉媽媽嘆了一口氣,眼圈也紅了:“正當(dāng)是韓老大人也遭了奸人排擠,被貶了,緊要關(guān)頭上,葉姑老爺為了不連累韓老大人和韓安人,也為了不辜負(fù)忠良,就把自己閨女,趙氏孤兒一般替了。夫人失了孩子傷透了心,就同葉姑老爺和離了?!?p> 順姐福姐上去安慰:“不想惹出葉媽媽傷心事來了。”
葉媽媽拭干眼淚:“故而姑奶奶素不喜這個二小姐,又能怪誰呢?”
戈舒夜心中默默,我娘也不甚喜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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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以來,戈舒夜便每日跟在韓偃屁股后面,比韓春還跟屁蟲,他拜見長輩,她就跟著拎袍角;他讀兵書,她就給他翻頁;他練劍,她就給他遞水;他宴飲,她就替他行令;他投壺,她就替他計分;他射箭,她就同他報靶;他打麻將,她就給他遞牌——
韓偃第一次接到她偷過來的八萬二餅,下巴都要驚掉下來了,心想探子這么好用的嗎?比趁機偷看小尼姑的韓春可機靈多了!
又兼葉媽媽每日給她更換新衣,韓偃今天穿豆青色,就給她穿青紗;韓偃穿紫袍,就給她穿藕荷色裙子;韓偃穿了件磚紅色道袍,葉媽媽就給她穿件水紅色衫子,還系著道袍一樣布料的大紅頭巾,像個漂漂亮亮的配套售賣的工具人。連韓春都笑話她:“你是大少爺掛在腰上的荷包嗎?生怕別人不知道是嗎?現(xiàn)在人家都說,你是姑媽給大少爺安排的通房!”
韓偃看她毫無變色,臉皮厚的很。
隨即又看到她毫不避諱地往小本本上記:“某年某月日,騰驤左衛(wèi)指揮僉事韓偃,某時起,某時早飯,某時習(xí)武,某時與親眷XX打麻將,作弊,嬴錢二吊。Xx不服,二人吵鬧掰腕子角力,韓偃又贏錢一吊半。韓安人得知,罰跪沒收。Xx時休。”然后小報告就撲棱撲棱被信鴿送到沈自丹面前。
沈自丹每日看著這些家長里短的流水賬,噗嗤一聲笑出來:“她到底是聰明還是蠢?”
新月道:“督主是否和她有過什么約定?”
沈自丹沉吟:“發(fā)信號,喚她來?!?p> ******
半夜,月黑而冷,已是二十九,馬上就除夕了。整個韓府整飭一新,香火燭案都貼了大紅的福字,三牲貢品也都擺好。韓偃有點百無聊賴地寫著春聯(lián),消磨十三夜給他磨墨。
“你也是好人家的孩子,為什么要做探子這見不得人的營生?”
“自然是無處可去。”
“你父親母親于心何忍?”
“我父親叫我害死了?!笔购翢o起伏地說,仿佛說的是他人的事。
韓偃一噎,不知道該怎么接這個話茬,安慰女孩他實不會,看見女孩哭哭啼啼他都會手腳發(fā)麻——再說,怎么安慰呢?對于前因后果全然不知的他,該怎么開口?她是真的反社會冷血到害死了親人也沒有感覺?還是因為傷害親人悲痛欲絕而無法表達?
他都見過。
“你,以后怎么辦?”
“什么以后?”十三夜道。
“宮女還二十五歲放還呢?!悴蛔鎏阶雍?,是回鄉(xiāng)?是嫁人?你們主人會給你安排嗎?”
養(yǎng)生喪死,人生在世總要討論這些問題,何處領(lǐng)錢,哪里養(yǎng)老,孟子說,養(yǎng)生喪死無憾,王道之始也。
輪到十三夜沉默了,是啊,她原來的人生應(yīng)當(dāng)是什么樣子的呢?韓家的家族生活總算給了她一些想象的依傍:如果那件事沒有發(fā)生,她就會像韓家的這些姑奶奶、少奶奶一樣,嫁入東楊,每日晨昏定省,給長輩請安;有管家權(quán)的媳婦耍著威風(fēng),定奪各房之間雞毛蒜皮的事兒,哪個多了哪里短了;沒有管家權(quán)的媳婦游手好閑,左右鉆營,為丈夫高中而開心,整日里結(jié)伴去廟里求子,或是放高利貸,打探著房里的大小八卦,誰家媳婦嫁妝多,誰家是低門高嫁,炫耀家室,踩低拜高,因為衣裳、出身、月錢的多少而暗中較勁……
平靜、瑣碎,但也豐富。
她曾被父親盡力推到這種生活的門檻上,那是他認(rèn)為能給她最好的生活。
她近乎自毀地放棄了這種生活——她似乎也不后悔,也沒什么可惜的。
她直覺自己不想當(dāng)媳婦兒,盡管在這個社會結(jié)構(gòu)中,媳婦兒的身份才算是一個成年女子被社會接納的標(biāo)志。她應(yīng)當(dāng)婚姻,她應(yīng)當(dāng)生育,她應(yīng)當(dāng)盡孝,但她都逃了。她不知道自己在追求什么,離家三千里,千里夜奔,她也還是不知道自己在追求什么。
也許她只是想先找找自己。
這一刻她豁然明白過來,是她自己想學(xué)春雨劍法,完全是為了自己,但只能用為父報仇做借口——在沈自丹于昆侖絕頂使出《水寒煮玉經(jīng)》的春雨劍法時,(即使它直接導(dǎo)致了她聯(lián)盟的崩潰)她就被它迷住了。
純粹、強大、毫無拖拉,像自然中的風(fēng)刀霜劍一樣,沒有花里胡哨拖拖拉拉,沒有故作姿態(tài)的矯揉造作。沒有拉大旗扯虎皮,沒有以宗師的名號結(jié)私黨賣膏藥,也沒有以名門的名義收保護費刮地皮,就是單純的力量,憑你的本領(lǐng),能抗住你就生,扛不住就死。
沒有愛也沒有恨,甚至沒有黑暗和恐懼。
就只有純粹的,一刀。
她對冷血無情的沈自丹的迷戀,甚至多于對溫和體貼的沈蕓——那不是一種對異性的迷戀,那是一種對自我榜樣的迷戀。如果她還把沈蕓作為幻想的情郎來看,那沈自丹,就是她夢想的自己的一部分。
她想要完全掌控的自我。
是的,前十七年的大小姐,為了所謂“成全俠義”“顧全大局”“云楊佳話”,沒有說出一句自己想說的話。也許是母親的不夠偏愛,她冥冥中感覺到必須符合她的要求才能生存;也許是父親的過于偏愛,她明白必須完成他對她的沉甸甸的期望。
她口中沒有說出一句自己想說的話,那些拒絕的話、任性的話、粗魯?shù)脑挕⒅淞R的話,語到嘴邊,最后還是咽了下去。
現(xiàn)在他們都不在了。
我想變得強大,我想像沈自丹那樣強大,這樣我就可以說出我真正想說的話。我不在乎沈自丹是受萬人唾罵的閹人,我不在乎他是那個千瘡百孔的虛偽的聯(lián)盟(從陜刀門叛亂開始戈舒夜就直覺到聯(lián)盟不穩(wěn)各懷心思,她直覺很準(zhǔn))的敵人。
他身上有我很想要、很想要的東西——他身上有春水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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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火流星信號響過,亦步亦趨地跟在韓偃身后的十三夜目光一閃,像蛇脫掉麻袋一樣褪掉葉媽媽給她妝扮的華麗的衣飾,露出里面貼身的短打衣裳,縱身就要往院墻上躥。韓偃一把攥住她衣角:“這么晚了,去哪兒?!”
“督公召喚?!彼硭鶓?yīng)當(dāng)?shù)胤鏖_韓偃的手,像只爬墻的貓咪一樣翻出窗口,俯身蹲下,用力一竄跳到院墻上,沿著屋頂往萬花川迎風(fēng)別業(yè)的方向消失了。
只留韓偃一只手空落落地伸在半空。
“養(yǎng)不熟的野獸啊,但我為什么要失落呢?”他心里默默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