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軍官渡邊幸夫帶著幾十名軍屬進入了恒昌公司。這些軍屬們穿的花花綠綠的服飾,有的甚至穿著和服,站在樓道里嘰里呱啦地說著日語。門衛(wèi)打電話給周天瑞,問如何安置這些日本人。周天瑞讓門衛(wèi)把他們引到會議室去候著,讓周培康去處置這些日本人。
周培康帶著助理走進會議室,渡邊幸夫傲慢地走過來,用夾生的中文對周培康說:“這是經(jīng)理部派到工廠負責技術和管理的人員,所有拿摩溫和工頭都要服從他們的管理?!?p> 周培康鼻子里哼哼了幾聲,以厭惡眼光掃過這些日本人,問:“這些大娘大爺、大姑大姨們,也是管理人員嗎?懂得工藝技術和管理流程嗎?”
“他們懂不懂技術和管理不重要,可以教他們怎樣管理工廠。你只要給發(fā)工資就行?!?p> 周培康鄙夷地說:“哦,弄一幫叫花子來吃大戶了!”
“你說的什么?”渡邊幸夫發(fā)怒道。他聽不明白周培康說的是什么,但覺得不是好話。
周培康不再答理他,轉身對身邊的助理說:“你去弄輛卡車,把這些軍屬們分散到各個工廠去做體力活,不要讓他們擠堆在一起,避免他們無事生非禍害工廠?!?p> 助理調來了一輛大卡車,把這些日籍大姑、大媽、大爺、大叔們十人一組,分別送到了各個工廠的總經(jīng)理跟前,交代了幾句便匆匆離去。
這些日本軍屬們自以為背后有軍部的支撐,在工廠里竟然以占領者自居。他們把華人的工頭當作生產(chǎn)任務的承擔者,完不成任務就得被日本拿摩溫處罰。而且,對工人們隨意辱罵、甚至還強制工人延長工時,以武力威脅制止工人們的反抗。這樣造成了工廠內實質上有兩條管理渠道。工人們紛紛投訴工會,要求老板把這些烏龜王八蛋清除出工廠。
三家紗廠也各有兩名內外棉的工頭進入了,介入紗廠的監(jiān)管。至此,周天瑞的工廠都被日本人以合作經(jīng)營的方式監(jiān)管了。日本籍的拿摩溫自以為是高人一等,對工人隨意呵斥打罵,使之與工人們的矛盾不斷尖銳。
應奎元與姚玉鳳、薛培紅等工會成員們商議:當前的情況下,應該團結華人的工頭和拿摩溫,共同對付日本軍屬;并且,要對產(chǎn)品和日本軍屬采取抗爭的對策??墒牵と藗冞€沒任何的行動,就有軟骨頭和投機者,竟然去向日本拿摩溫告密舉報工會和工人們的活動。
日本督察員渡邊幸夫把工會主席姚玉鳳叫到總公司的寫字間問話,要她交代誰是策劃者。姚玉鳳說絕沒有此等事情,系奸人造謠,堅決要與造謠者當面對質。渡邊幸夫威脅要把她送到憲兵隊去問話。應奎元及時向周天瑞作了匯報,請他去解救姚金鳳。
周天瑞把渡邊幸夫叫到了寫字間,開導他說:“你不能把告密的工人說的話全都當真,工人之間相互明爭暗斗的事情多了去了。你要是把這些雞零狗碎的事都當正事來處理,必然會影響工期的?!?p> 周天瑞送他一盒巴拿馬雪茄。渡邊幸夫收下了雪茄煙,他得給周天瑞端面子。告密者匯報的事情查無實據(jù),僅憑舉報人一句話是難以定罪的。他便以公司管理部的名義張貼了公告:如果有策劃罷工、破壞生產(chǎn)、損壞設備工具、消極怠工、故意延誤工期、制造次品者,均以抗日分子處置,立即槍斃!
周天瑞回頭又找來了應奎元說:“你去告訴姚金鳳,少給我惹事生非!這種惡劣環(huán)境下還不曉得安分守己,再惹出什么事端來,我決計不會再替他們出頭露面的!”
應奎元略有些尷尬地點頭,低聲地說:“工會做事考慮不周,請董事長多擔待了,我會向他們講明情況,提出具體要求的?!?p> 周天瑞嚴峻地盯著他的眼睛,口氣異常生硬地說:“其實,公司里發(fā)生的事情源自于何處,我全都清楚!這些人都是聽你的,關鍵問題是你要頭腦清楚,不可以書生意氣來行事?,F(xiàn)今社會關系的復雜程度,遠非你這等層次的人所能認知清楚的,切記再不要以淺薄的自以為是,貽害了全公司員工及企家屬的性命!那才是歷史的罪人呢!”
應奎元半晌沒吭氣。周天瑞繼續(xù)說道:“眼下根本問題是日本人控制了公司,產(chǎn)品都交給了日本人,我們拿到回款是在三個月,甚至是半年、一年之后。你說我憑什么來給員工們發(fā)工資,拿什么來購買原材料呢?按照常理,這樣的公司就該關門大吉,憑什么還要我每月從家中拿來資金繼續(xù)維持經(jīng)營呢?”
應奎元頻頻點頭,面帶愧色。周天瑞接著說道:“我家中也不是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金山銀山,可長年累月地維持下去,終有再也拿不出資金的時候。難道這還不是最要命的事情么?”
應奎元深深地嘆口氣,自責地說:“我曉得了。董事長我會去糾正這些失誤的。”他站起身來,搖搖晃晃地走出了寫字間。
然而,做壞事這種習慣一旦養(yǎng)成是極難改正過來的。工人們明著不敢再搞那些小動作,暗地里還在消極怠工偷拿物料去黑市換錢;做的產(chǎn)品質量越來越差了,原材料浪費也越來越嚴重;恒昌公司的產(chǎn)品送到前線損壞率甚高。
日本人當然明白是工人在搗鬼,便對產(chǎn)品加強了監(jiān)測。他們運來檢測儀器,對產(chǎn)品硬度和韌性進行檢測。他們從日本工廠調來了懂行拿摩溫,專職在車間里監(jiān)視工人們做工??傃b車間增派了日本兵,端著刺刀監(jiān)視工人做活。冰冷的刺刀閃爍著瘆人的寒光,工人們唯有低頭做活,不敢有絲毫的差錯。工廠的門口增設了日本兵崗哨,對進出廠的工人進行搜身。
日本把每月的產(chǎn)品質量檢測報告送到周天瑞的寫字間。周天瑞讓助理去找應奎元詢問造成質量大幅度下降的原因。助理在工廠里沒見到應奎元,詢問工人方得知,他在成品庫里召集工會成員開會。助理即趕往成品倉庫,見到應奎元坐在一只木箱上面,傾聽工人代表的發(fā)言。助理便躲在角落里偷聽會議內容。
一個工會成員說:“我們工人階級是不肯屈膝事敵的,為了民族利益,寧願減少收入也要執(zhí)行黨的號召:干擾日寇的生產(chǎn)任務,使日寇無法有效利用恒昌工廠的設備,來生產(chǎn)殺害同胞的武器。黨員應領導工人暗地里干擾生產(chǎn)進程、破壞工具、癱瘓生產(chǎn)。”
大師兄提出具體的方法:“鑄造法蘭盤時把泥心弄歪,多弄出些沙眼來;在修造機器時鉚釘槍放空,只聽槍響不見鉚釘射出,或者把鉚釘不砸實;這些法蘭盤和零配件裝在汽車或者坦克上,行駛不長時間就會出事故的?!?p> 姚玉鳳滿意地點頭,又問道:“紗廠準備怎樣搞呢?”
薛培紅說:“把織布機競相齒輪擰松造成次布,再抹上漿料,從表面上看不出來的。這些布做成軍裝只消洗一水就破洞百出。再者,工人們可以消極怠工,設專人放哨;日本監(jiān)工不來就讓大家睏覺,監(jiān)工一來就開機器?!?p> 助理把偷聽到的事情如實地告知了周天瑞。周天瑞思考了一陣,讓助理把應奎元叫到寫字間來談話。應奎元滿頭大汗地來到了寫字間。周天瑞臉色鐵青地示意他坐下。周天瑞拿起一份日本軍方的產(chǎn)品質量檢測報告,遞給了應奎元,說:“你分析一下,這是什么原因造成產(chǎn)品質量如此斷崖似的下降!”
應奎元看了報告,如實地說:“這是有人做了手腳?!?p> “什么人?”
“工人。他們不愿意為日本人生產(chǎn)軍火,去打自己的同胞?!?p> “又是工會鼓動的吧!那怎么辦,我該讓日本人來抓破壞者么?”
他怒斥工會的這種作法只會讓公司全體員工處于危險的境地,必須立刻停止這種行為。而且,日本駐廠監(jiān)查不是外行,早就看出是誰在搗亂!
應奎元也意識到這種行為會帶來嚴重的后果,答應去做工會的工作,停止這種無謂的行為。然而,這種民族矛盾和人性善惡的對決,遲早會在臨界點爆發(fā)出來。
日本兵在搜身時,總要在女工們身上摸摸索索地占點便宜。女工們大都是敢怒不敢言。青年女工陳招娣是個黃花大閨女,長得柳葉細眉雙瞳含水,膚色白皙身材婀娜,頗有幾分顏色。日本兵們早就盯上了她。每到下班的回聲一響,陳招娣就嚇得渾身起雞皮疙瘩。她走到廠門口,日本兵那雙咸豬手就在她身上肆意摸索。陳招娣又怕又羞不敢吭聲,忍氣吞聲地讓被日本兵占了便宜,方才得以脫身。
機修工陸春生與陳招娣戀愛多時,已經(jīng)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了。他每天跟在陳招娣的身后保護她。這日,他跟著陳招娣身后出廠門。日本人兩只咸豬手又在陳招娣的身上摸摸索索的。陳招娣忍無可忍就一扭身走出了廠門。日本人就發(fā)作了,趕上去對準陳招娣就是一巴掌。陳招娣被打得暈頭轉向,鼻孔里流出了鮮血。
陸春生一直都清楚日本兵在占陳招娣的便宜,早就滿腹的仇恨。眼見戀人被打,他一股熱血沖上頭頂,沖過去對準日本兵的眼角就是一拳。日本兵沒想到竟有中國人敢襲擊他。這一拳打得他頭腦中做起了日本道場,鑼鈸鼓鐃齊鳴;又一拳打在太陽穴上,日本兵的耳中只有嗡嗡的轟鳴聲了;緊接著下體又被狠狠地蹬了一腳;瞬間,他就像條被打斷了脊梁骨的的癩皮狗,癱倒在地不停地抽搐著。
此時,守在大門兩邊的日本兵端著刺刀照著陸春生的身上刺來。陸春生躲閃不及被連刺幾刀;刺刀貫穿了的身體,鮮血如注噴涌,他仰面跌倒在大門旁。日本兵還在行兇,工人們大聲地驚吼起來。日本軍曹揮揮手示意日本兵走開離開。
總經(jīng)理程正源聽到消息急忙趕來廠門口,陸春生只有出氣沒進氣了。程正源叫司機用他的車把陸春生送去醫(yī)院。兩位工人抬著陸春生上了車。半路上,陸春生就鮮血流盡斷了氣。
德仁紗廠的工人們開始罷工。工人們要求嚴懲兇手,償還血債;尊重女工人格,不得用男兵搜身。上海各界的人士都紛紛聲援德仁紗廠工人們的正義行動,也準備罷工、上街游行示威的活動。各大媒體都在報道日本人欺辱女工,無故屠殺中國工人的消息。日本人就坐不住了,就要南京政府派出代表與工人談判。
渡邊幸夫不自量力到工廠與工人們交談,裝模作樣地說要嚴懲肇事者,要求工人復工。工人們回敬了他一頓瓦礫土塊,打得他狼狽不堪地逃回了住所,再也不敢去工廠了。那些拿摩溫也龜縮在宿舍里不敢到工廠里來。
周佛海約周天瑞到實業(yè)部面談,要他出面安撫工人平息事端。周天瑞說:“我不是駁你的面子,我的公司從來沒有出過這種事情,我對工人從來都是以誠相待的。日本兵不尊重工人的人格,光天化日之下肆意凌辱女工。女工的未婚夫正當抗議竟以刺刀來對待,豈能不激發(fā)暴力抗爭呢!日本軍屬在工廠里欺男霸女,屢屢制造事端,別說工人們了,就連那些文質彬彬的技術人員都忍無可忍,欲與日本人拼命呢!日本人必須嚴懲兇手,厚撫死者,不然,難以平息工人們的怒火?!?p> 周佛海默默地思索了片刻,說:“我知道你的公司里有一批很好的技術人才,那都是社會的寶貴資源,不能無畏地犧牲了?!?p> “日本人再不從工廠里撤走,總有一天,就連我都會忍不住要提把刀沖上去砍他幾刀,弄個魚死網(wǎng)破呢!”
周佛海極為震驚看著他,問:“你,為什么會這樣激動呢?”
周天瑞搖著頭,氣憤難抑地說:“你是沒看見啊。日本人在工廠里以占領者自居,把中國人當奴隸對待,動輒就隨意打罵,見了女工就肆意凌辱;面對這種兩腳牲畜,凡是個正常的人都會沖動的?!?p> 周佛海問道:“如果,日本人走了,你能保證工人們不在產(chǎn)品中做手腳嗎?”
“我敢以腦袋擔保,工人們絕不會做這樣的事情來坑害我的?!敝芴烊饒詻Q地回答。
周佛海略略搖頭說:“我對你是非常敬重的,但是你剛才的擔保卻讓我感到?jīng)]有底氣。你屬下工廠生產(chǎn)的產(chǎn)品合格率極低,法蘭盤會無故開裂,織的布是斷經(jīng)漏洞的次布。你可是上海灘聞名的實業(yè)家,要是一直是出這樣的次品,公司能發(fā)展到今天這樣的規(guī)模嗎?就連你自己都騙不過去,還能瞞過日本人么?”
周天瑞神情略有些恐慌地說:“工人們不愿給日本人生產(chǎn)軍火去打自己的同胞,這是誰都清楚的事情。難道我愿意出些廢品,憑空增加些成本么?”
“你老兄不糊涂嘛!產(chǎn)品出現(xiàn)異常,必定是工廠里的共產(chǎn)黨在煽動工人搞破壞嘛!”
周天瑞略作思考后回答說:“我不管什么黨派,做實業(yè)不該把政治搞進來?!?p> 周佛海冷峻地掃他一眼,說:“我會去對日本人作些解釋,盡量保你過關。但是,你必須要規(guī)勸工人不要以卵擊石,否則的話,你我都會很難做的。如果,你的工廠還是總出殘次品,只怕連我都難保你的生命安全呢!”
“嗯,我會向工人們講明實情,想必工人們不會太為難我的。至于哪個是共產(chǎn)黨,他也不會寫在腦門上,我也無法認識的。”
“你只需想清楚,再出這類事情,進日本人監(jiān)獄的是你,而不是工人!”
周佛海向軍方經(jīng)理部說明了整個事件的經(jīng)過。日本兵在光天化日之下,當眾侮辱女工才引發(fā)了罷工事件。經(jīng)理部委派內外棉的山本義男向工人們致歉,并向陸春生家屬賠償了一筆不菲的撫恤金。周天瑞這才出面勸工人復工。而后,工人們的消極怠工、破壞產(chǎn)品質量的行為從沒有中斷過。
這日,日本駐廠監(jiān)察員渡邊幸夫走進周天瑞的寫字間,極為傲慢地遞上用戶發(fā)來的檢驗報告,要周天瑞找到原因,直接向經(jīng)濟部匯報。他傲慢地掃了周天瑞一眼,走出了寫字間。
周天瑞翻開報告看了,覺得產(chǎn)品的實際質量確實如報告反映的那樣,存在嚴重的問題。他只得再次請應奎元到寫字間談話,不客氣地問道:“工會這樣鬧騰,這是要出送我全家的性命吶!”他指出工人們采用各種方式降低生產(chǎn)效率,偷盜工廠的財物,這種行為打擊不了日本人,只能危害華商和工人的利益。
應奎元接過報告看了,十分鎮(zhèn)定地說:“不是工會要鬧騰,而是工人們的生活越來越艱難,甚至無法活下去呢!”
“有這么極端么?生活是艱難些,全國百姓不都這樣么?他們搞破壞能改善生活嗎?只能連累大家!”
“我希望您能與工會的成員座談一次,了解實際情況,才能徹底解決這些問題?!?p> 周天瑞說:“那就請他們現(xiàn)在到會議室,即刻就解決這些問題!”
應奎元起身走出寫字間,去召集工會成員。周天瑞則到會議室候著工會代表們到場。工人代表是大師兄和姚玉鳳等八個人。
周天瑞的神色難得地嚴肅,口氣十分生硬地說:“對日本人的暴行,我當然是深痛惡絕的。我已經(jīng)盡最大能力與他們進行了交涉。作為一個中國人,我肯定是站在工人這邊的。但是,咱們都是頭腦健全的正常人,不是不懂事玩尿泥的頑童。你們在產(chǎn)品中玩手腳、搞破壞,日本人難道會不曉得嗎?他們沒有到工廠來抓人,只是我在經(jīng)濟部花了大量金子的緣故。如果,你們再這樣搞下去,日本人接管工廠也就個時間問題!再說了,日本人的駐廠督察是干什么的,早已把你們的行為告知了軍方。而且,據(jù)我所知,給駐廠督察當密探匯報你們行為的人不止一個!實際上,你們的行為駐廠督查看得一清二楚,就連我都知道得清清楚楚,難道你們不曉得?你們就不考慮自己的妻兒老小,家人的安危么?”
“我們是對付日本人的,不想生產(chǎn)了軍火去對付自己的人!”大師兄說。
“對付得了么?”
“對付的了,對付不了,都得去對付么!”大師兄倔強地說。
“那就是說,你們不顧工廠萬余名工人的安危,繼續(xù)搞你們的破壞活動?”周天瑞氣憤地拍著桌子責問道。
“搞破壞,這不是工會最終目的。工會的工作有不足和失誤的地方,應該認真聽取董事長的意見,必須確保工友們的安全。工會再也不要鼓動工人,做那些有危及工友們生命安全的無謂的行動了?!睉響B(tài)說。
周天瑞稍微平息了些火氣,略略點頭,說:“我贊賞應總工的說話。做事情必須得瞻前顧后考慮周全,眼睛不能只看見自己腳底下那一小塊的地方,匹夫之勇何以成事!這類蠢事必須到此為止了。如果在這樣搞的話,日本人要是來抓人,我得先入監(jiān)獄,哪還有保護你們的能力呢!”
姚玉鳳拉長了臉,不客氣地說:“董事長,現(xiàn)在物價飛漲,工人生活費用與戰(zhàn)前相比高出了四倍多。資方雖增加了工資或酌發(fā)些生活津貼,但與物價上漲的幅度相比還是差距太遠。工人生活水平不斷降低,現(xiàn)在是連基本的溫飽都難以維持了!”
周天瑞誠懇地說:“你們看么,普工每月工資達到了三十五元,技工平均工資達到了六十七元,當然與物價上漲幅度相比,工資增長是跟不上的。但是,大家要曉得物價在大幅度上漲,原材料也跟著上漲了十倍都不止,還時常缺貨。我們的利潤十成去了七八成,日本人還要分去五成。我實話跟你們說吧,工廠是在賠錢做生意,成本遠高于利潤!日本人統(tǒng)購了我們的產(chǎn)品卻不能及時付給現(xiàn)金,若能在半年之內拿到貨款,那就是燒了高香了!我得從自己家中挖出銀子來貼補生產(chǎn),方能勉強維持開工。我不是向你們哭窮,說的是真心話!我實在不愿意把這樣的工廠再開下去了。但是,大家要吃要喝的,我要把工廠關了,這些人到哪里去吃喝呢?如今,又因為產(chǎn)品質量極端地差,我還得面臨被日本人抓去坐牢的風險。我這是圖什么呢?跟大家說這些,無非是希望大家能夠體諒我的困境,再也不要搞小動作破壞生產(chǎn)了。如果再這樣搞下去,日本人把我抓了進去,那工廠也就關門大吉了。據(jù)我所知,日本人正在調查誰是這些事情的組織者,華人拿摩溫和工頭里頭也有暗地里也拿著日本人給的錢。我不希望看到任何人出事情。咱們該同心同德,安安穩(wěn)穩(wěn)地共渡這個難關,不要再做任何不利于生產(chǎn)的事情。我說的是不是實在話,大家可以摸著良心去思量?!?p> “這個我可以作證,老板沒有說半點假話,確實是這個情況。原材料漲了十倍還不止,還時常拉不到貨。日本人說好是配給原料卻時有時斷。合作經(jīng)營實際上就是分你五成利潤,產(chǎn)品必須交給他們去銷售,還要限制產(chǎn)品的售價。這兩頭一擠,老板確是虧損累累,如今是在拿家里的老本錢,貼補著工廠生產(chǎn)呢!”大師兄頗為同情地證實道。
“要不是我有前些年生產(chǎn)的紡機在租界里暢銷掙了些錢,現(xiàn)在這樣的行情,工廠早就關門大吉了,哪里還有資金來貼補呢!”周天瑞憤慨地說。
姚玉鳳毫不領情地說:“這些事情,工人們也都略有耳聞。但工人們必須活下去才能正常地工作啊。請周老板到食堂里去看看工人吃的是啥,再說這些話不遲?!?p> 周天瑞當即與應奎元等人去食堂觀看。一行人走進食堂,只見有幾位工人坐在餐桌前用餐。周天瑞走過去一看,飯碗里的米飯呈黃褐色。他從工人手中端過飯碗聞了一下,頓時一股酸澀難聞的味道直沖口鼻。再看下飯的菜,僅有一碗黃豆芽、一碗不見半星油花的青菜湯。工人們用菜湯泡著霉米飯勉強地送下肚去。
周天瑞怒不可遏地叫來了總務主管湯福根,要他把那碗米飯吃下去。湯福根擦著眼淚叫冤屈,把周天瑞引到了食堂的倉庫前。他打開庫門,一股霉酸味沖鼻而來。他打開一個裝米的麻袋,雙手捧了一把送到周天瑞的面前,說:“老板啊,日本人把好米都給了軍隊,給中國人吃的就是這樣霉變的米,就這霉米也都摻進有不少沙子?!彼叩剿剡叾诉^來一個木盆,說:“老板您看吶,我做一頓飯就掏出這半木盆沙子來,就這樣的米還是限量配給的?!?p> 周天瑞問道:“除了這霉米就沒有其他糧食了么?”湯福根拉過來一袋高粱米給周天瑞看:“老板你自己看么,就是這吃下去拉不出的高粱米了?!?p> 周天瑞操起一把放到鼻子跟前一聞,一股刺鼻的氣味熏得他差點嘔吐起來。他不由得心頭掠過一股酸楚的滋味,眼圈都紅了起來。他去水管洗了一把臉。湯福根巴結地遞上毛巾。周天瑞擦了臉手,說:“你坐車到我家里去拿些米來,今天無論如何得給工人做頓好吃的飯食?!?p> 湯福根連忙擺手阻止道:“老板哪,這可千萬使不得。日本人見到運大米的就按個經(jīng)濟犯的罪名,抓進憲兵隊去暴打,還要坐牢的?!?p> 周天瑞說:“你用我的轎車去拉米。日本人總不會來查我的轎車嘛?!彼仡^對身邊的助理說:“你給他些銀元,讓他到黑市去買些葷菜和蔬菜來?!?p> 湯福根有搖手說:“買不到的,如今連豆制品都買不到,哪還有葷腥么!”
周天瑞一愣,轉而又笑道:“我知道你有些門路的,不管黑市上花多少錢,都要讓工人沾點葷腥!”
湯福根這才拿著錢樂顛顛地去了。周天瑞對應奎元說,去把渡邊幸夫叫來。渡邊幸夫戴著白手套,人模狗樣地走進了食堂。周天瑞強壓怒火地對他說:“如今當局實行糧食限制,配給的多是摻了大量砂石的霉米和高粱米。工人們根本無法吃飽,哪有力氣做活呢!這不能按期交貨,產(chǎn)品質量差,能怪我嗎?”
渡邊幸夫在戰(zhàn)前是一家修理工廠的技工,自然明白工人餓著肚皮做出的工件是什么質量。但如今他是占領者,而不是昔日的技工;只管完成軍方的使命,管他支那人的死活!他蠻橫地說:“我只是監(jiān)管產(chǎn)品質量和交貨期,不管糧食的事。你交不出產(chǎn)品我只能按軍部的指令去辦,否則,連我也得向軍方謝罪。至于工人的糧食問題,可向你們的政府請求配給,我可以向他們證實情況的,我只能做到這些了!”
周天瑞鄙夷地朝他瞪了一眼,轉身離去?;氐綄懽珠g,他就以機器同業(yè)公會的名義,向商統(tǒng)會長,且兼任著政府“米統(tǒng)會”主任袁卿宸遞了信函,請求他想法撥給工人們些糧食。
三日后,袁卿宸打電話來約周天瑞到他的寫字間來面談。周天瑞到了他的寫字間,只見袁卿宸歪著頭,用手指梳理著稀疏的頭發(fā),片刻才對周天瑞說:“這糧食是最棘手的事情?,F(xiàn)今日本軍隊遠征東南亞,需求最大的就是糧食了。日本軍隊在打仗尚且餓著肚皮,怎么還肯手指縫里漏些糧食給中國的百姓吃呢?”
周天瑞不客氣的地說道:“你不是收繳了東南三省六百萬擔大米,為何不調撥些給我們實業(yè)界的工友們吃呢?”
袁卿宸鄙夷地笑道:“你老弟這把年紀了火氣還這么旺。我曉得你肚皮里那點尚未說出來的話。你是在罵我這老不死的東西,臨死還悖逆祖宗當了漢奸,替殺中國人的倭寇做事情。但你不曉得,如果不是我忍辱負重硬著頭皮接了這被國人痛罵祖宗的差事,金融界和實業(yè)界不知會死多少同仁和工友,上海灘還會關閉多少銀行和工廠呢!我所做的一切皆是為了愛國,遵照汪主席曲線救國的思想,方敢忍辱負重冒了天下之罵名,潛入虎穴以身飼虎,欲救百姓于倒懸之中!這一層意思,百姓們如何能懂得,即使你老弟也未必懂得呢!”
周天瑞心中泛起一陣膩味,肚里罵道:皓首匹夫,蒼髯老賊,食祿禽獸,鮮廉寡恥!但是,為了糧食,他不得不強壓怒火,言不由衷地應付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如今哪個不是潛身俯首茍延喘息呢!”
“是啊,你該知道我當初拒絕出任商統(tǒng)會的總會長,被他們綁架關到了憲兵隊多少日子!若是我不識時務的話早就命歸黃泉了。做人得為已著想,也得為他人想想,方才能明了是非。”
周天瑞放緩了臉色說:“我豈敢有絲毫責怪你的意思呢。上海灘誰不知道你是被逼上梁山的。我只是想為工友們求得些保命的糧食,讓工友們有力氣做活,才好完成軍方的訂單不是,要不然軍方要拿我軍法從事呢!”
袁卿宸緩緩地點頭以示同情,說:“當了亡國奴誰不是在刀刃下求活命呢!彼此諒解些罷了。至于糧食的事,雖說我是什么米主任,卻做不得半點主呢。你方才說的不錯,我是收繳了東南三省的六百萬擔大米。日本軍方要我悉數(shù)交給他們充作軍糧。我這里不是表功,若不是我極力為百姓爭取,恐怕是顆粒都不會留給市民百姓的。當然,渡邊幸夫也替業(yè)界的工友們講了幾句實話,說工人吃不飽而無力做活,才延誤了軍方產(chǎn)品的工期。軍方這才答應留下二百多萬擔的大米。至于怎么會把新上市的大米置換成霉米,而且是摻了砂石的,那我就不好妄斷了。但可以想象得到,八九不離十是那些奸商乘機發(fā)國難財,把壓倉底的陳米,充作配給米流入市場了?!?p> 周天瑞諒解地說:“唉,都是如履薄冰地在求生活呢!確實難為你替工友們著想了,我這里先替工友們謝過你的恩德了?!?p> 袁卿宸撇著嘴,苦笑道:“何談謝字。你我只不過憑尚未泯滅的些許良心做點善事罷了。功過是非留于后人去評說。你我同在商會共事多年,也盡知同仁的德行。說句大實話,若不是德翁腳底板抹油溜得快,何至于讓我作這個難呢。所以,還請你向業(yè)內各位陳情緣由,少為難些老夫。同胞之間更不要搞內斗,攜手把商會的事辦好,共渡難關方是明智之舉。”
周天瑞長嘆口氣,說:“唉,都是國力太弱才被撮爾小國、矮腳倭寇欺凌的;弄得國不像國,家不像家,人不像人的。眼下說到糧食,那是涉及數(shù)十萬上海產(chǎn)業(yè)工友及家人的性命,還望老會長為工友們力爭才是?!?p> “你何出此言呢!我自當呈文汪主席,言明工友之困境,力爭為工友們特批些米糧,聊解饑饉之苦?!痹溴范似鸩杷攘艘豢?,其意是要他告辭走人了。
周天瑞站起身來,說:“那就我替工友們向你老人家致謝了。
袁卿宸擺擺手,說“何必如此摸樣呢,只要能夠略減工友們的倒懸之苦,我也是愿意盡力而為的?!?p> 周天瑞雙手抱拳作揖,遂告辭離去。
周天瑞回到公司,助理便告知他說,大師兄的大兒子寶明穿了偷運大米的夾袋背心和夾代褲,隨販運大米的工友到蘇北偷運大米。寶明裝了三十斤大米和伙伴們一路順風從蘇北返回上海時,被埋伏在河岸邊的日本巡邏隊用機槍一陣橫掃,八個伙伴倒在了河岸上;三個當場死亡,還有五個受傷,倒在地上呻吟不已,其中就有寶明,被日本抓了去;其余的伙伴返回河堤藏身于蘆蕩中,方才保得一條命。日本人把受傷的人抓去審問,有三個傷者是恒昌機器廠的工人。
周天瑞聽罷沉思不語,片刻才長嘆口氣,只得放下身架拿著一盒雪茄煙,親到駐廠督察渡邊幸夫的寫字間,請他出面到憲兵隊救回那三名受傷的工人。渡邊幸夫礙于周天瑞的面子,答應到憲兵隊去解救三名工人。
市面上糧食、副食和蔬菜都異常地緊缺。日本人的經(jīng)濟法不準許百姓吃大米,市場上的供應食品大部分都是小商販們從江蘇、浙江等周邊地區(qū)偷偷地販運回來的。那做的是生意冒著殺頭之險的生意。上海灘就是靠著這小攤販的往返穿梭,才保障了市民的生活必需品。八年抗戰(zhàn)期間,上海的物資供應就是靠這些小攤販們,來回穿梭販運貨物保障的。
糧食的緊缺已經(jīng)嚴重影響了市民日常生活。周天瑞對虞和德講述了工人的困境。虞和德無奈地說:“現(xiàn)在總商會也被日本人搞成了商統(tǒng)會,傅宗耀也成了大漢奸。這些事情,我也無能為力,只能在平抑糧食價格方面,為百姓做些事情了。”
“這可是極為艱難的事情。需要多大的財力才能平抑糧價,而且糧食從何而來呢?而且,那些投機商人絲毫不顧及市民的困苦,還在以次充好,做糧食投機生意呢?!?p> “我想從南洋運來大米,按七折價格賣給米店,米店不準賣高價,只準加三折出售,確保市民能夠平價買到大米?!?p> “這虧損的三折如何彌補呢?”
“咱們不是辦了個難民救濟委員會嘛。商戶們捐了一千多萬的銀元,每月還有商戶捐的款項。前些日子,救濟租界里的難民用了九百七十萬,尚有些結余。同時,咱們還得要商戶們繼續(xù)募捐,來彌補三折的虧空,這樣才能把這平價大米做得長久?!?p> “難得你想得這么周全。只是你的船隊不是為了阻止日寇的軍艦從長江直達重慶,都炸沉在長江口了么,哪里還有船隊來運糧食呢?”
“嗯,這個么,我再想辦法么?;钊嗽跄茏屇虮锼烂?!”
虞和德在抗日戰(zhàn)爭初期,把自家名下北侖輪船公司的三十多條船交給政府,炸沉在長江口,以阻止日軍從長江直達重慶。虞和德是上海難民救濟會理事長,通過難民救濟委員會募到了巨額的資金。難民救濟會給難民們施粥及發(fā)放救濟物品,剩下的款項用來補貼米價。為此,虞和德在社會中贏得了很高的聲譽。
虞和德尚有四萬噸船只留在上海,一直也沒有什么生意可做。經(jīng)意大利駐滬領事的同意,他把這四噸輪船掛上意大利國旗,去南洋運大米。他把運到上海的大米按七折價賣給米店,虧空的三折由難民委員會的資金來彌補。他又向香港匯豐銀行借款,從挪威的洋行購進三艘遠洋輪船。這三艘遠洋輪船掛上挪威和巴拿馬國旗跑南洋運大米。北侖公司的生意又興旺了起來。他警告米店老板不得提價,只能按市價賣,不然就斷供大米。米店的老板們卻恨虞和德不準漲價的規(guī)定,都說他拿補貼時做了手腳,發(fā)了國難財。而后,上海灘均稱他為“米蛀蟲”。
大量的平價大米源源不斷地流進了上海市場,保障了市民的糧食供應。虞和德等人長期從事從東南亞販運大米到上海,緩解了糧食供應短缺的困境。此后,一直到抗爭勝利,上海再也沒有短缺過大米。
日本人想借虞和德的聲望來統(tǒng)制商界,請他做上海商統(tǒng)會的會長,他推卻不做。傅宗耀被軍統(tǒng)打死,日本人又逼著他就任上海市的市長。他借道香港去了重慶,這是候后話了。
周天瑞從虞和德那里得到了大量的大米,送到工廠的食堂,保證做夜班的工人有一碗稀飯喝,或者兩只菜包子吃。周天瑞讓食堂每天早上提供一碗稀粥和咸菜,中午和晚上食堂提供一份素菜和湯水,盡力讓工人們有體力保障正常出貨。不然的話,工人們寧可不吃早飯也要為兒女、老人們剩下一口糧食,因此,不少工人因體力不支不能完成工期影響了出貨。
他心里十分清楚,往后的日子只能是更為艱難;自己也不是活菩薩,變不出大米白面來,唯有聽天由命順其自然了。幸好,袁卿宸特批的大米也運到了工廠。周天瑞把救濟的大米全都分發(fā)給了工人們,聊解工人們的饑饉之苦。
周樂毅來問周天瑞,分給工人大米的錢如何入賬。周天瑞回答,先由公司賬務墊支,在下個的工資里扣回便是了。周天瑞略顯焦躁地問周樂毅:“現(xiàn)在銷售部回款中假幣占比很大,嚴重削減了公司的利潤,這如何是好?”
“日本人印制了數(shù)量龐大的假法幣,利用漢奸和投機商人把假幣流通于市場,目的是擾亂經(jīng)濟、搶奪財富。而且,日本人是以舉國之力印制的假幣,幾乎是以假亂真難以分辨,銀行也為此頭痛不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