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出去后,李志奎轉著輪椅來到自己的臥室,對著老伴的遺像發(fā)起了呆。
老伴去世時才三十多歲,照片上是一張年輕卻略顯苦悶的臉。
那時他已經(jīng)癱瘓了,他們家的日子從小康水平一下子變得拮據(jù)起來。雖然從原單位拿了一筆安撫金,但是妻子心中的失落豈是這些錢可以彌補的?
要知道他原來的工作何等風光,沒有癱瘓時的他又是多么俊朗!
至于癱瘓的原因,很多醫(yī)生都說是藥物所致,但他自己就懂得藥理,更沒有亂吃藥,何來“藥物所致”一說?醫(yī)生也說不出是什么藥物所致,更沒有治愈的辦法。就這樣,他們給出的結論是“終身癱瘓”。
沒有希望了。他為此變得意志消沉,也不管年幼的女兒的哭聲和妻子整日的嘮叨聲,喝酒,成了他唯一的愛好。
終于有一天,妻子換了一身漂亮的衣服出門了。然后,再也沒有回來。兩天后,警察才從郊外的寬河里打撈出她的尸體。他們說,尸體都快漂到融明市了。
十三歲的女兒已經(jīng)哭不出聲音來,而他,也悔恨得直想撞墻。
那真是一段灰暗的日子。
十五年過去了,他掌握了修車的技術,每天在路口默默地修車。女兒也大學畢業(yè),成了一名小學教師。時間看看似沖淡了一切,但是比殘缺的家庭更可怕的,是殘缺的心靈。
他永遠無法忘記二十多年前自己做過的事,無法忽略那件事情帶來的后果。與其說自己癱瘓是藥物所致,還不如說那是“報應”。
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常常會發(fā)出一聲嘆息,為自己,為女兒,也為那些在無聲無息中逝去的靈魂。
在妻子的照片前默默懺悔了一陣,他又轉著輪椅來到客廳。女兒還沒有回來,他看到玻璃櫥窗里放著一瓶已開啟但沒喝完的“珍華特釀”,便過去對著酒瓶細細端詳。
酒是女兒買來給他慶祝生日的。酒是好酒,但是他們都沒有多喝。此刻,他不是想再喝上兩口,而是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珍華酒業(yè)有限公司在煦華市成立已有百年,最早就是一家規(guī)模較小的釀酒廠,后來通過自己過硬的釀酒技術在同行中脫穎而出,成為行業(yè)第一。
程玉強是珍華酒業(yè)的第四代釀酒師,現(xiàn)在還不到五十歲,已經(jīng)是釀酒總工程師。業(yè)內對他評價頗高,都說他的釀酒技術使珍華系列白酒的品質上了一個新臺階。
他是個行事作風非常低調的人。
二十多年前妻子去世時給他留下一個不滿一周歲的兒子,他為了兒子也是到現(xiàn)在都沒有再娶。雖然身邊有個不計名份的女人,但是只要兒子不點頭,他就不會和她結婚。
對兒子,他可謂“寵”到了極點,可是兒子并不十分領情,自從上大學后就很少回家了,畢業(yè)后更是幾個月見不到人影。
他越來越不懂得該如何跟兒子相處,因為他自己也是一個不善言辭的人。而且隨著兒子越來越大,他們之間的交流也變得越來越生硬。
上次見兒子,還是三個月前,兒子回家拿他的釣具,正好他在家。他本來想留兒子吃午飯,可是兒子說了句“公司太忙”就走了。
以他目前的地位,兒子完全可以靠他得到一份更加體面的工作,就是自己開公司,也要開一家主流的、規(guī)模較大的公司。
可是兒子聲明絕不依靠他,非要自己創(chuàng)業(yè)。他現(xiàn)在還不清楚“咨詢公司”到底是做什么的,兒子卻已經(jīng)為他的事業(yè)忙得跟他吃頓飯的時間都沒有了。
昨天下午,就在他想兒子、想見見兒子的時候,警察把電話打到他辦公室,向他核實兒子的情況,說兒子開車撞了人。
他當時心頭一驚,慌得話都說不出來了。
好在警察告訴他兒子沒事,被撞的人目前還在醫(yī)院觀察,他這才稍稍放松下來?;卮鹜昃斓膯栴},他馬上給兒子打電話,確定兒子沒事后,又提出給兒子請律師,讓兒子先回家住幾天。
兒子說找什么律師,他自己就能搞定。
雖然兒子這么說了,但他還是給廖菲打了個電話。
廖菲是“品尚雜志社”的記者,當初因為采訪他而認識,彼此了解后,他們相愛了。七年過去,他還是沒有辦法和她結婚,而她只有一句話:不會離開他。
他想拜托廖菲幫他找個律師,咨詢一下兒子的事情。
廖菲說她正好聽說了那場車禍。事情沒他想得那么嚴重,程安一點事沒有,被撞的那個人據(jù)說是為了抓捕小偷,自己跑到車前被撞了。事后程安積極配合,還給那人交了住院費,警察都沒說什么,他們還是觀察一下情況再作決定比較好。
程玉強一向信任廖菲,既然她也這么說,他就暫時打消了請律師的念頭。
不過終究是兒子開車撞了人,經(jīng)過這一天的了解,他知道被撞的那個人似乎失憶了,他想不起自己是誰,是否還有家人。
他一向謹慎慣了,擔心出事,哪怕一件小事,都能讓他生出恐懼之心。也正因為這種謹慎的態(tài)度,才能讓他在工作中取得不錯的成果。
于是他趁著中午吃飯時間,買了一個果籃悄悄去醫(yī)院了。
程安在于錦凡的病房看到爸爸輕手輕腳地走進來的時候,也是嚇了一跳。
程玉強顯然也沒有預料到兒子會在這里,所以表情極為尷尬。
父子倆到病房外面的走廊上去了。
“我不是說了這里沒事,我一個人能搞定嗎?”程安壓低聲音,語氣頗為不悅。
“我不放心,還是想親眼看看?!背逃駨娍吹絻鹤雍涟l(fā)無傷,而里面躺著的那個精神也不錯,他一顆懸著的心這才放下來。
“你都看到了,他很好,就是頭被撞到了,現(xiàn)在腦子有點兒不清楚。不過醫(yī)生說了,這種情況只是暫時的?!背贪仓腊职謸淖约海膊蝗绦脑僮屗麚?,所以才解釋了這么多。
“那就好,那就好!”程玉強邊說邊點頭。他略顯圓潤的臉龐上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那你,是不是跟我回家,我讓阿姨給你做點兒……”
“哎呀,爸,我主動跟警察說要留下照顧他,直到他完全康復,警察這才沒有把我關起來問話。所以,你趕緊回家讓阿姨給你做點兒好吃的,我這里你就別操心了!”
“你這孩子!”程玉強憋了半天也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些什么,這已經(jīng)是他們談話內容最多的一次了。
“好了,爸,你趕緊回家吧!”程安說完就往病房走去,進去后把門關得嚴嚴實實,也不管爸爸那充滿期待的目光一直追隨著他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