羨慕別人衣食無憂的生活，羨慕別人的處境，羨慕不用擔心前途的隨意姿態(tài)......
金老板其實聽出來阿潘的真實意圖，只要自己愿意表明，在生意上，在工廠的事情上能出面幫助阿潘，又或者干脆以工廠的名義聘請阿潘，那么惠子這個小家庭還會繼續(xù)下去。
可這有什么意義呢？
阿潘這樣的人，沒有能力走到所謂的“上層”去，就算走上去了，也只是用一些光鮮的衣服作掩護，遮蓋著羞恥心，裝作一副上層社會的模樣罷了。
把惠子從管理層的飯桌上趕下去，用圖紙的借口，直接把她踢出了自己的視線，讓她飽受親戚們的冷眼和旁人的責(zé)難......
這是給誰贖罪呢？
惠子又做了一個夢，等她早上起來，照例給父母上香后，就撤掉了香案，藏起了照片，只是有一件事她一直沒做，就是打開廚房的門。
阿喬從距離鎮(zhèn)上最近的鐘表行開始問起，他想試圖找到惠子那個老舊的芭蕾時鐘，也算是他給她最后的祝福---新婚祝福。
在金老板追昔撫今時，收到了阿潘工廠發(fā)來的解約通知函，他立馬開車回家找惠子。
說來好笑，跟工廠的前途相比，他竟然想要惠子去勸說阿潘，不要為難工廠。在跟阿潘的選擇上，自己又有多大不同呢？
他停在家門口，從大廳進門，驚呆了。
香案撤掉了，白色對聯(lián)不見了，而惠子站在廚房門口，一動不動。
“你干了什么！”金老板一嗓子吼過去，嚇了惠子一跳。
“我昨天做了一個夢......”
“你可不是做了一個夢嗎！我問你，香案呢？”
“撤了。”
“你......你給我擺回來！”
“大哥，我昨天做了一個夢，夢到了好多奇怪的事?！?p> 惠子慢慢走近大哥，神色張皇的看著，語氣謹慎小心：
“我對媽媽做了很過分的事，給這個家?guī)砹撕艽蟮膫?。你恨我是?yīng)該的，但我并沒有刻意那樣，我病了，我腦子病了，我分不清是該對誰......是爸媽托夢給我，他們一個站在池塘那里釣魚，一個站在廚房做飯，我看到老爸釣了一盆的小魚拿到廚房的時候，兩個人開始聊天，媽媽說‘孩子們好好的就行’，爸爸說‘把那大廳里的香案撤掉，那樣擺著怪嚇人的’?！?p> “這就是你最讓人討厭的地方，你就是這么自私，一直都只顧著自己......”
金老板的手微微發(fā)抖，帶著悲劇性色彩的眼神盯著廚房的門，由于情緒太過劇烈而引起一陣陣短促的呼吸，慢慢地他的雙臉微微發(fā)紅，一只手抖動著放在廚房的門上，好像用盡了全力還是使不上一絲力氣。
他猛地一腳，踢開廚房的門，一層灰塵落下，往日的回憶清晰的涌了出來。
那瓶還沒喝完的農(nóng)藥，依舊放在廚房的桌子上，這個廚房還是保留著媽媽死去的樣子。
金老板輕聲笑了一下，一邊走進去打量，一邊說：
“本來是想讓你去跟阿潘認錯的，結(jié)果跟你拉扯家事。好啊，那就全部說清楚，你有這個時間聽我說完嗎？還是你又要裝瘋賣傻，逃避現(xiàn)實？”
“我會認真聽?！被葑永淅涞乜粗蟾纾皵嗨幹?，很多事也想起來了，可能是這孩子給了我勇氣。”
惠子摸著肚子，看著大哥。
金老板點點頭，就近找了一個椅子坐下來，灰塵都沒拂去，一陣渾厚有力的聲音傳過來：
“爸爸總是有很多時間跟朋友們相聚，而沒有時間管家里的事，似乎對媽也失去了問候的興趣。那時候你還小，我也并不清楚原因，到底為什么兩人的關(guān)系最后變得那么冷淡，我也不清楚。我也見過你說的，你夢中見過的那些，他們至少曾經(jīng)是互相喜歡過的。
爸爸的家庭冷暴力持續(xù)了很長時間，直到媽媽酗酒出事，他干脆搬到另一個房間里去睡，不管不問了。
你那個時候，因為一個男人，竟然罵媽媽‘水性楊花’，你知道這樣的詞對她的傷害性多大嗎？后來我才想清楚，這話也許是爸爸跟你說的。
老媽經(jīng)受不住你們父女兩個的摧殘，終于在廚房拿起農(nóng)藥瓶子，喝光了。再后來就是，你跑出去，爸爸腦溢血死亡，我受他囑托找你回來......
我一直很嫉妒你，你能忘記這些事情，活得，活得很好。”
阿喬抱著老舊的芭蕾舞娘時鐘站在廚房外，靜靜地聽著。
說這些話時，金老板的眼淚一直默默的流著，無聲無息。
惠子臉色蒼白，完全墜入種種回憶中去，靠在墻邊回應(yīng)著說：
“我在精神病院呆了三年，活得很好？”
“你至少能重新談戀愛，重新結(jié)婚，還能重新生活，這就代表一切很好。我卻一直活在過往的記憶中......你跟媽媽長得太像了，只要一看到你笑，我就生氣。你沒有資格笑！一切都是你！”
惠子也哭吼起來：
“要不是媽出軌，老爸會這樣對她嗎？你自愿選擇站在媽那方，就不能怪我站在爸那方。誰也沒有指責(zé)對方的權(quán)力，是你選擇視而不見、裝聾作啞！”
惠子喊得精疲力竭、聲音嘶啞、呼吸困難。
金老板戰(zhàn)栗著站起來，有氣無力的扶著墻離開。他走到門口時，看到了阿喬像沒看到似的，離開了。
阿喬從原來工廠里聽說金老板的訂單損失了一大部分，主要是阿潘搞的鬼。阿喬自告奮勇的去跟阿潘談判。
阿潘坐在家里安逸舒適的看著電視喝著茶，吃著瓜子聽著歌。阿喬坐在阿潘旁邊，突然拿起茶幾上的遙控器，關(guān)掉了電視。
阿潘笑了笑，從臥室拿出一個大袋子放在阿喬面前：
“這里面是惠子留在我這里的衣服，你幫忙帶過去給她吧?！?p> “我來找你是有別的事?！?p> “我知道你來的目的，我直說。最開始跟他們工廠合作不是因為私人原因，是因為金老板工廠的貨物廉價，現(xiàn)在解約也不是私人原因，是貨的原因。同一批貨，總要打回去幾次，才能做出來交貨，這對我們工廠來說，也是延誤工期的?，F(xiàn)在訂單多了，我們老板只是不想跟金老板耗下去罷了。畢竟，我們是要向那些大工廠看齊的。現(xiàn)在你還有話說嗎？”
阿喬點點頭：
“有沒有膽量最后跟我賭一把？”
“什么？”
“最后一批訂單還是給金老板的工廠做，我們能在約定的工期交貨，且殘次品率低于0.3%。”
“你們做得到？”
“達到了，你這合同就不解約，沒達到，隨你意思處理。像你說的，不是因為私人原因?！?p> 阿潘看著阿喬，面帶了然的微笑點點頭：
“難怪他們找你來，行！”
阿喬起身，隨手提起袋子，阿潘也跟著站起來，說著：
“老舊的時鐘承載著記憶卻不能用，新的能正常使用卻沒有記憶，你選哪一個？”
阿潘自以為巧妙地說了一個聰明婉轉(zhuǎn)而又審慎矜持的隱喻。他在暗示阿喬，惠子不是一個完整的人，需要他小心些。
“她不是物品，在我這里只有一個選項，就是支持她。”
阿潘的面孔變得暗淡起來，他想忍住被震得地動山搖的表情，生而為人的良心和道德式的譴責(zé)還是隱隱約約從心里漫出來。
直到阿喬離開，阿潘沉默地坐在沙發(fā)上很久。
金老板聽到0.3%的容錯率，幾乎是癱在了辦公桌上，他無力地搖搖頭。
“就這一批訂單，交給我和惠子吧。不過人手方面，需要你的幫助，那些‘皇親國戚’要換了，不然這廠子活不了多久?！?p> “他們都是我的親戚啊......”
“這樣吧，你先給他們放假，我會讓我的同學(xué)們上手，但仍舊需要老師傅們的指導(dǎo)啊。等我我們完成這一批貨后，你就能知道這么多皇親國戚在工廠里的實質(zhì)作用了?！?p> “什么作用？”
“腐敗作用啊?！?p> 阿喬頭也不回的走了，多余的話他不必多說。
金老板心里是清楚的，這些親戚在工廠，總會偷著撈點油水，只要不過分他也選擇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畢竟如果是外人，也會撈油水，還對廠子沒有任何愧疚，親戚就不一樣了，始終還有那層血緣關(guān)系在。但到底撈了多少，只有真正涉及到廠子的生死存亡之時，他才有膽量去試探這些。
惠子和阿喬領(lǐng)著那一批同學(xué)們，沒日沒夜的趕工，惠子雖然大著肚子，效率卻絲毫不打折。一個月后，順利的交出貨，也保住了工廠的訂單。
金老板手里拿著新的簽約合同，喜笑顏開后又面容嚴肅起來。
惠子和阿喬站在他面前，阿喬先開口：
“我那批同學(xué)要的是，按照實際工資支付他們的加班工時，一步步按照規(guī)章來辦，今天要給他們結(jié)算了，他們馬上要開學(xué)了?！?p> “好的，你直接去會計那里說，我現(xiàn)在就給會計打電話。”
阿喬離開后，只剩惠子在，她趁著大哥打電話時，轉(zhuǎn)身。
金老板喊住了她：
“你那個孩子，我會接回來放在我這里養(yǎng)，你肚子里的這個，你自己決定吧，是跟阿喬協(xié)商著來，還是放在我這里?！?p> “阿喬？”惠子轉(zhuǎn)身看著大哥。
“阿喬為你個人做的事，不多，但他為了你的生存環(huán)境做了很多。他才是一個可以當?shù)闷鸺业哪腥恕！?p> “可能，我不會再待在這里了?！?p> “什么意思？”
“蒲城太安逸舒適，讓人喪失心志。我不想再被人以為是少奶奶，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什么責(zé)任擔當都沒有的人了。我想出去看看......”
“兩個孩子的媽了，出去看什么！”金老板一聲吼，熟悉又溫暖，“我這個廠子你不管了？管好這里跟去外面又有多大的不同？你的精神能受得了外面的那些嗎？真是胡搞瞎搞！”
惠子轉(zhuǎn)身驚愕的走了，金老板看著她的背影，露出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