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在侯栩面前的只有兩種選擇,一種是留在洛陽,一種是遠遠逃跑。如果是后一種,那張公就可以高枕無憂,因為這說明侯栩再也不會回來,除非那些人神通廣大到把只想藏的人找出來。”
陳暮慢慢地研墨,然后執(zhí)一管簪筆,在一方蔡侯紙上練習(xí)書法。不得不說,鴻都門學(xué)果然夠奢侈,學(xué)生平日練習(xí)書法,都可以拿到紙張,甚至還有學(xué)生偷紙出去賣。
不過蔡侯紙雖好,但實際上比現(xiàn)代紙張要差得許多。再等個幾年,青州的左伯發(fā)明左伯紙的時候,才是開啟晉代書法大時代的時候。
王鈞坐在他的身邊,看著他一筆一劃地在紙上臨摹大儒蔡邕的《篆執(zhí)》,是在學(xué)蔡邕自創(chuàng)的飛白體,輕笑道:“蔡議郎的才學(xué)是極好的,可惜就是不太會做人。人家王智也是好心為他送行,卻惹得賓主不歡,現(xiàn)在還被流放?!?p> “學(xué)問做得好,性格太耿直了點?!?p> 陳暮隨口回應(yīng)了句。
張河在旁邊陰惻惻地道:“先別管蔡邕的事情,我想問陳司馬,如果侯栩沒有離開洛陽,又做何解?”
陳暮停下筆,想了想,說道:“沒有離開,就說明他有目的,他一個黃巾道的人能有什么目的?為了扳倒張公?還是想自投羅網(wǎng)?所以他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錢,或者和別人做交易,赦免他的死罪?!?p> 對于黃巾軍來說,侯栩手里的東西已經(jīng)沒有了任何作用。因為唐周的告密,使得太平道不得不倉促起義,原本準備好的內(nèi)應(yīng)計劃就泡湯,他們也沒辦法通過要挾張讓得到什么。
而且現(xiàn)在黃巾起義的勢頭已經(jīng)被打得幾乎瀕臨崩潰,張角應(yīng)該也沒心思再利用這些東西做文章。
所以從黃巾軍的角度看,這些東西在侯栩手里,其實就是一疊廢紙而已。
但對于張讓以及幕后可能存在的世家黨人勢力,這些東西卻是扳倒張讓最好的武器。
侯栩如果逃出了洛陽,就意味著這些東西他沒有任何想要留存的意思。那么張讓得不到,幕后的那些人同樣得不到。
只要沒有政敵攻擊,張讓自然可以高枕無憂,找一個假的侯栩去糊弄漢靈帝,事情也就過去了。
如果侯栩還留在洛陽,就說明他還有別的訴求。
黃巾起義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被鎮(zhèn)壓得七七八八,作為一個馬上就要失敗的造反集團。侯栩如果還想著待在洛陽當內(nèi)應(yīng),那純粹是他腦袋有問題。
所以他既然在,目的自然是為了拿一大筆錢跑路,或者赦免自己的造反死罪。
無論是其中任何一種,他都不可能接觸張讓。
畢竟相比于另外一伙人,只要東西不要命。張讓也許是人和東西全都要,命也可能要交代在他手里。
“赦免死罪是不可能,造反的罪名,就算是張公和趙公都沒辦法幫他?!?p> “那就是為了錢咯?!?p> “如果他自己就有錢,藏匿在深山老林里了呢?”
張河又問。
陳暮反問道:“你說,如果一個人在亂世當中帶著大量金銀珠寶出門,他會怎么樣?”
張河還在想,王鈞就已經(jīng)幫他搶答:“會死?!?p> “不錯,會死得很慘。所以侯栩需要一股勢力,不管是什么勢力,哪怕只是幾十名護衛(wèi),都可以保證他的生命安全?!?p> “那么侯栩要到哪里去找這股勢力呢?”張河詢問。
“問得好?!?p> 陳暮筆尖繼續(xù)在紙張上龍飛蛇舞,腦子里的思考卻一直沒有停下,說道:“我聽說司隸的黃巾勢力只是被株連了千余人?”
王鈞腦子比張河靈活得多,很快反應(yīng)過來,恍然大悟:“其它州的黃巾鬧得這么大,司隸的黃巾不可能只是小打小鬧,所以還有很多黃巾信徒我們沒有找出來?!?p> “是啊?!标惸盒χf道:“你信不信現(xiàn)在洛陽城外數(shù)十萬流民當中,頃刻間就能湊出一支數(shù)萬人的黃巾大軍?”
“我明白了?!?p> 王鈞激動道:“侯栩被張公趕出去后,他要么走,要么留。走了的話,說明他獨自一人藏匿了起來,而且還不能帶很多的金銀細軟,肯定也不會帶上那批禮單,必然已經(jīng)被他銷毀。如果他留下來的話,就只能去找司隸的黃巾信徒?!?p> “是的。”
陳暮一臉孺子可教。
作為一個已經(jīng)體驗過漢朝生活的現(xiàn)代人,他深知這個時代的不方便。
出門在外,要么步行走路,要么使用交通工具。
南船北馬,侯栩想要離開洛陽,就得坐馬車,或者自己騎馬,這樣帶上一些財產(chǎn)和私人物品,自然沒有什么問題。
但問題是現(xiàn)在是什么年代?
漢朝的士人想要游學(xué),必須帶上佩劍,并且勤習(xí)武藝,邀上三五好友,才敢出門遠游。
這還是和平年代。
而在戰(zhàn)亂年代,一個人出門,還帶上大筆錢財?shù)脑?,無疑跟送人頭什么區(qū)別。
山匪路霸,敗兵暴民,任何一種都足以要人的性命。
所以如果侯栩從張讓那出來后,身上帶了錢,并打算離開洛陽的話,就只能帶上少數(shù)可以藏匿的金銀,晝伏夜行,避開可能存在的危險,才有能保證自己的安全。
如果家人也在身邊的話,那就更麻煩,一家?guī)卓谌俗呋慕家巴猓赡軙龅讲蚶腔⒈?,山匪路霸,給家人帶來危險。跟著流民走,流民也會變成暴徒,搶奪他的財產(chǎn)食物,欺辱他的妻子,甚至很多州已經(jīng)開始吃人肉,生命都難以得到保障。
因此最好的辦法,就是找一些人手同行來保證自己的安全。比如原來準備在司隸起義,卻沒有被抓到處死的黃巾信徒。
可一個人出去和一群人出去是兩個概念,一路上吃喝拉撒,光靠侯栩自己的錢肯定不夠,靠那些窮得叮當響,不得不起義反抗朝廷的黃巾信徒肯定也不夠。
因此侯栩需要一大筆跑路費和安家費。
這就有點像后世古惑仔電影里,某個社團成員犯了大案子,需要大筆錢跑路到外地去是一個意思。
那么錢從哪里來呢?
當然就得打手頭上這批掌握張讓私通張角證據(jù)的禮單的主意。
所以這也是為什么陳暮去魏郡看了一眼,就立即說要回洛陽的原因。
因為他猜侯栩大概率還沒有走,就算走,也不會離開司隸。
三人靜靜地在房間里等待。
過了約莫半個時辰,張奉回來了,手里還拿著一大疊竹簡。
張奉滿頭大汗,進來就大聲說道:“可累死我了,這些名單又不是需要記錄的東西,還得一個一個查找詢問。忙了我半晝的時間,也只找到了這部分?!?p> “是哪部分?”
陳暮詢問。
“尚書臺的出入名單,我是找尚書臺當值的幾個佐吏和小黃門問出來的,一個個名字官職什么的都寫上了,怕是有數(shù)百人。還有一部分是黨人大赦名單,天子只是下了個命令,實際名錄還得去各部門要,我一個個搜尋訪問,也不過才問清楚了數(shù)百人,太難找了?!?p> 張奉將數(shù)斤重的竹簡丟在桌案上,搖搖頭。
天子輕飄飄一句黨禁結(jié)束,大赦天下黨人,黨人的禁錮就算是解除了。
張奉卻得跑斷腿,四處問人。
因為光靈帝初年時期的黨人名錄就有上千,熹平五年,也就是八年前曹鸞上書掀起的最后一次黨錮之禍,涉及到黨人的親屬后代多達上萬,再加上以前涉及到的人,幾次黨錮之禍波及范圍最少數(shù)萬人。
這批人如果是直系親屬,就要遭到追捕。如果是旁系親屬,則會被禁錮,不允許為官,不允許去外地。
所以除了黨人的直系親屬以外,朝廷不會花這個力氣去搜尋所有涉及到名錄。
畢竟旁系親屬只是不允許當官而已,出仕要查清楚祖上五代以內(nèi)的親屬狀況,一旦查到,就不可能出仕,沒必要留存名錄,因此這一批旁系親屬最為難查。
張奉忙了一天,這批人在哪里,現(xiàn)在在做什么,除了當事人以外,誰也不清楚。
“那就先從這一批開始看吧。”
陳暮取來竹簡,將屬于尚書臺那一部分的名錄推到王鈞面前,說道:“這些你來看?!?p> 王鈞一頭霧水:“我看這些有什么用?”
“皇宮里的人我不熟,只有你熟,這些人我一個不認識,怎么找。”
陳暮聳聳肩,表達無能為力。
王鈞傻眼道:“那你也該告訴我要找誰吧?!?p> 陳暮想了想,說:“找那些這個時間點,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尚書臺的人。那些送公文的就算了,應(yīng)該與他們無關(guān)。”
王鈞費解道:“你到底在賣什么關(guān)子,直白了當?shù)馗嬖V我不就行了嗎?”
“我來問你,咱們大漢各州郡的文書要上達天聽,一般是怎么做?”陳暮詢問。
王鈞毫不猶豫地道:“當然是由各州郡的奏曹送到洛陽,呈遞到尚書臺,再由尚書臺整理,呈給天子閱覽?!?p> “如果王允的那份奏折被張公看到,你猜這份奏折能不能到天子那里?”
陳暮反問。
這下王鈞不說話了,張河倒是說道:“讓公肯定會把奏折截取,將王允下獄?!?p> 一旁的張奉腦子沒轉(zhuǎn)過彎來,問道:“既然這樣,那王鈞你為何勸我阿父主動將那份奏折呈上去?”
別說王鈞陳暮,就連張河都看白癡一樣的眼神看著他,說道:“王允一旦下獄,百官就會鬧騰起來,各種彈劾奏折上報,天子一旦知曉,就會覺得讓公在欲蓋彌彰,反倒坐實了讓公私通張角,這種事情怎么可能捂得住?”
陳暮點點頭:“所以有人就得去一趟尚書臺,來保證奏折不會被張公截取。如果我猜得沒錯的話,前腳王兄剛離開尚書臺,后腳他們的人進去過?!?p> “不對吧,既然截取奏折合了那些人的心意,為什么要保證奏折不被截取呢?不符合正常道理呀?!?p> 王鈞想通了一些關(guān)節(jié),他不太明白,既然張讓截留王允奏折會加深天子的懷疑,那為什么還要派人去,而且還是保證奏折到天子那里,而不是保證奏折被張讓的人截留,太不符合邏輯了。
陳暮眼睛里流露出一絲淡然,緩緩地開口道:“因為百官是百官,背后的人是背后的人。百官想要張公死,而背后的那些人,只是要一個威脅張公的把柄而已?!?p> 以前黨人和官員不分家,因為他們都是士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分家了,因為黨人遭到了迫害,而官員們,卻一個個成了世家。
之前陳暮也以為他們二者抱團在一起,直到他在魏郡發(fā)現(xiàn)了這里面只有黨人的影子,而沒有官員的影子。
畢竟如果這一切都是官員在主導(dǎo),那么在魏郡搜尋侯栩的人,一定是官府的人,而不是一群操著潁川口音不明身份的人士。
而且自始至終,官員那一邊在王允上奏以后,都沒有任何動作,哪怕跟著彈劾張讓的人,陳暮也懷疑是另外一撥人。
這說明二者的情報和資源沒有共享,目的也完全不一樣。
一切的不同尋常,都說明陳暮面對的并不是一股勢力,而是分為明、暗以及藏起來的侯栩,總共三股。
就是不知道朝堂上的官員知不知道他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為了棋子,如果不知道的話,那就太沒意思了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