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宛對那個叫牧仁小家伙起了好奇心,便特意留神觀察他。
其實她還是可以用糖塊去和那些北戎小孩子換消息,不過海勒金給她的糖已經(jīng)不多了,她要省著點用。
況且江宛心里清楚,這些小孩之所以愿意和她交流,并不是因為她討人喜歡,他們找她說話,只是為了練口語。
她不傻,對那些小孩子藏在眼底的戒備與疏離看得一清二楚。
尤其是那三個??汀杖崭?,巴日,和哈日伊罕。
這三個小孩的名字里都有日字,但江宛并不知道他們的名字在北戎話里是什么意思。
這三個小孩也是最喜歡欺負(fù)牧仁的。
說起來,照日格他們學(xué)漢話的理由也很簡單,就是希望將來可以和漢人做皮毛生意,不要被騙,還要討價還價,爭取將漢人說得啞口無言,感佩于他伶俐的漢話,將貨物白送給他。
為了這樣的明天,他們努力著。
努力沒話找話,強行和江宛說話。
江宛卻總是注意著牧仁。
她漸漸有了些發(fā)現(xiàn)。
牧仁發(fā)色很淺,皮膚很白,高鼻深眼,并不是北戎人常見的長相,也不像中原人,似乎是更北邊或者更西邊才有人長這樣。
江宛的視線卻刺痛了牧仁。
他像一頭憤怒的小牛犢,大步?jīng)_向江宛,然后問:“你看什么!”
奇怪,這個小孩說大梁官話的時候,竟一點口音也聽不出。
難道真是大梁人?
江宛有些激動道:“你不是北戎人吧。”
這小孩卻像是被戳中了痛腳,一下跳了起來,撿起地上的爛泥巴砸她,用北戎話狠狠罵了她兩句。
江宛反正聽不懂,也就不為所動:“你聽得懂我說的話,為什么不用大梁話罵我?”
她越是云淡風(fēng)輕,他就越是憤怒。
最后,她把人家小孩氣跑了。
江宛捂著心口,忽然覺得良心有點痛。
草原上早起了寒風(fēng),汴京的秋天卻來得有點遲鈍。
又是一場秋雨下去,天色才真正涼透了。
福玉出嫁的日子,也就要到了。
初九這日,小青山已經(jīng)處處掛紅。
“姑祖母,我就要走了?!备S穹诎碴栂ド稀?p> 安陽摸著福玉的頭發(fā):“好孩子?!?p> 福玉撒著嬌把頭往她懷里蹭,忽然抱住她的腰,小聲抽泣起來。
安陽大長公主憐愛地?fù)崦陌l(fā)頂,眼神卻是一片冰封。
福玉心中滿是眷戀與不舍,可她知道,她沒辦法永遠(yuǎn)留在這里。
在小青山的這一個月,姑祖母讓她過得像個真正的公主,她無憂無慮地享受著青春能帶來的一切。
可是沒辦法,她終究還是要穿上那身嫁衣,離開故土,遠(yuǎn)嫁南齊。
福玉抬起頭,像看真正的母親一樣孺慕地望著安陽。
安陽保養(yǎng)得當(dāng)?shù)娜崮壑讣夥鬟^福玉的臉頰,揩去一粒溫?zé)岬臏I珠:“好孩子?!?p> 福玉跪坐在地上,淚水沾濕了安陽大長公主的裙子。
每個夜晚,她都想著如何報復(fù),可現(xiàn)在,她只是一個十五歲的女孩子,她要哭一哭,要在憐惜自己的人面前得到更多的心疼。
“姑祖母。”福玉把臉貼緊安陽的手掌,輕輕蹭著,像只撒嬌的幼貓。
“我在呢?!卑碴柵踔S竦哪?。
像捧著一顆即將腐爛的心臟。
她慈愛的畫皮下跳動著的,也是這樣一顆相似的生了蛆的爛到發(fā)黑的心。
一線陽光擠出云層,落進(jìn)屋里,卻沒有照到兩位大梁公主鋪散開的華美裙擺,只是落在方才匆忙收起的玉絳環(huán)上。
樸素的玉環(huán)在陽光下迸發(fā)出耀眼的光亮,在碧玉盒中顯得潔凈而光輝,它曾被摩挲了千萬次,承載著一位公主無處言說的,足以顛倒乾坤的愛意。
也許把這枚玉環(huán)填進(jìn)安陽的心里,她的心就不會再爛下去了吧。
……
“我明日要走了?!?p> “去做什么?”
余蘅聲音透著股淡淡的歡喜:“去給公主送嫁?!?p> 阿柔捧著臉看他寫字帖,捧場道:“哇,那一定很熱鬧很好看吧。”
余蘅的聲音卻又低下去:“想來也未必?!?p> 他臉上浮現(xiàn)出一種大人也看不明白的復(fù)雜神情,阿柔端詳著他,想要學(xué)一學(xué)這種微妙的表情,她把嘴角往下撇去,又把眉毛皺在一起,一臉的苦大仇深。
余蘅抬頭見了,倒是被嚇了一跳:“怎么了?”
阿柔得意地笑起來,卻不說話。
這個鬼靈精。余蘅曲指彈了一下她的腦門。
“你的信寫好了嗎?”
阿柔點頭:“寫好了,我去給你拿?!?p> 她說著跳下椅子,一溜煙跑了出去,沒一會兒,又舉著封好的信封跑回來。
余蘅當(dāng)著阿柔的面,把信封塞進(jìn)懷里放好:“必定給你送到?!?p> 阿柔仰頭看著他,眼睛一眨,忽然掉下一串眼淚:“你找到他們了,真好?!?p> 余蘅蹲下給她擦眼淚:“對,真好?!?p> ……
“皇后,夜深了,要不把公主叫進(jìn)來見一面?”皇后的奶母金嬤嬤小心道。
南齊的又一封國書已經(jīng)送到,南齊皇帝的意思是想讓公主快些啟程。
按陛下的意思,明日便要讓公主走了。
公主這些日子一直住在安陽大長公主那里,怕是與娘娘真離了心。
皇后道:“你張羅著釀的梅子酒呢,拿出來吧。”
“是。”金嬤嬤嘆了聲氣。
上一次對月飲酒,似乎還是未出閣時,那時候年紀(jì)小,覺得大人愁苦的樣子很了不起,便偷了二叔的酒,躲在院子里的桑樹下喝。
那時候她還在西北,冷風(fēng)一刮,冷酒下肚,當(dāng)晚上就發(fā)起熱來。
生了這場病后,她似乎就長大了。
因為她進(jìn)京了,又很快成了三皇子的王妃。
當(dāng)王妃真是如履薄冰,還是赤著腳的,腳踝被冷風(fēng)刮得骨縫生疼,腳底被碎冰戳得血跡斑斑,還有兇狠的大魚會咬人腳趾,可她不得不向前,踩著搖晃的隨時就要沉沒的浮冰。
只要一步走錯了,就會掉進(jìn)湖里,成為丑陋的啃人血肉的惡魚。
她已經(jīng)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了二十年。
也許還有二十年等著她。
這二十年里,她失去了兒子,也即將失去女兒。
黑暗中,暉鳳宮的所有仆從都放輕了呼吸。
風(fēng)聲也停了,只留下一點似有似無的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