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子貢霸越
勾踐聽說子貢來訪,不知其意,便問大夫文種:
“這是哪個路數(shù)的人物?”
文種皺眉:
“孔仲尼的弟子,以能言善辯著名,還是個商人。
這種人瞬息萬變,其心難測,其政治立場還不清楚。
但他從吳國來,聽說還很受夫差的優(yōu)待,不能不令人生疑,要提防他替吳王來觀察咱們的動靜!
總之,熱情接待,多加小心,不被他探出虛實即可?!?p> 于是,越王勾踐親自郊迎三十里,再送到高級驛館,像仆人那樣把子貢扶下車請入客房。
監(jiān)督服務人員送水沐浴更衣,里里外外忙個不停,子貢裝作不知道,聽之任之……
然后就是擺宴洗塵,席面很豐盛,僅狗肉就做了十多樣,什么紅燒、清燉、碳烤……
海鮮則是著名的“海中八珍”魚翅、海參、扇貝、鮑魚……
裝滿大盤子還頂尖,真正“質(zhì)優(yōu)量足”,喝的酒自是當?shù)仃惸昊ǖ?、女兒紅。
酒足飯飽后,又奉上香氣清幽的正宗龍井,勾踐才恭恭敬敬地問:
“高賢不辭勞苦,辱臨我這偏僻蠻荒之地,有何教誨?”
子貢當然明白他這過分出格的謙恭用意何在,便毫不客氣地回答:
“特來吊唁!”
人家好吃好喝拿你當貴賓招待,你怎能如此無禮?
陪坐諸臣都皺起眉頭,勾踐卻毫不在意,反稽首再拜:
“禍兮福所倚,高賢來吊唁,也許是勾踐的福氣。”
看起來,此人確是城府很深,能修煉到喜怒不行于色,很不簡單,需要跟他認真一談。
子貢嘆口氣:
“沒有報復之意,卻引人生疑,是愚蠢;
想報仇,卻被人察覺,是笨蛋;
準備作戰(zhàn),還沒行動就被對方掌握了情況,就更危險了!
我本想勸吳王攻齊救魯,他卻因為你在勵精圖治而感到威脅,準備派大軍來徹底滅絕越國以除后患,所以我來吊唁。
你能因此從中得福嗎?”
勾踐仍保持鎮(zhèn)靜:
“恐怕……這是由傳言引起的誤會。
勾踐,乃至舉國上下,都無叛逆之心,只知效忠吳王,老實做人?!?p> 子貢一笑:
“你以為伍子胥又聾又瞎呀?你聘劍師訓甲兵,請鑄師造武器……
他掌握了大量情報,足以證明你在做反攻復仇的準備!”
勾踐還是不驚慌,眼觀鼻、鼻對心地虔誠回答:
“果然是誤會,請高賢轉告大王:
賤臣勾踐督民耕織,是為了生產(chǎn)足夠的屋子供奉大王;
訓練一些自衛(wèi)隊,也只是用于防御盜寇、保護大王的臣仆,談不上武裝,
為大王奔走,一切行為都是在效忠大王,絕無二心?!?p> 子貢哈哈大笑:
“你這套臺詞還是留著背給夫差聽去吧。
明白的告訴你,他已對你生疑,討伐的軍隊整裝待發(fā),只是被我暫時攔住,先來給你透個消息。
不料你卻不信任我,還想繼續(xù)跟我玩玄乎套嗎?留給你的時間不多了!”
勾踐這才著急,撲通跪下:
“先生救我!”
子貢連忙把他扶起:
“勿慌,勿慌。
我來并非為了夫差,實要救你。
但你必須對我以誠相待,密切配合,若仍假意敷衍,則不可救藥?!?p> 話到這個地步,不說實話肯定死,說了實話或許有希望。
勾踐不能不相信子貢,只好實話實說,掏出真心:
“孤當年不自量力與吳對抗,結果受困于會稽,舉國以降,夫婦入?yún)菫槌计?,幾至不歸。
每念此奇恥大辱,痛入骨髓,徹夜難眠,唇焦舌干,恨不得立即與夫差再大戰(zhàn)一場,哪怕同歸于盡也心甘情愿!
我確實是在做復仇的準備。
給您亮真底兒,正規(guī)軍雖只三千,我們實行全民皆兵。
男女老少,白天耕織,夜間習武,到需要時,可以參戰(zhàn)的還能拿出數(shù)萬。
盡管民兵的戰(zhàn)斗力弱,起碼可以助聲勢。
可惜慘敗之后國力虧損,人丁銳減,距離豐滿尚需時日,怎么才能避免現(xiàn)在就同吳國對抗?
先生的任何指教我都照辦。”
把“全民皆兵”的絕密都交出來了,看似毫無隱瞞,便狡如子貢,也不能不信。
怎知勾踐還把幼兒陸續(xù)送到遠處海島深山中,秘密訓練出六萬精兵。
這個秘密就只有幾個人掌握,連孩子們的父母都不知道。
不到關鍵時刻,他絕不輕易動用這支兵力,所以盡管戰(zhàn)爭已過去二十年,越國的人煙仍不見興旺。
子貢只能按照他所介紹的情況謀劃,先讓勾踐派心腹嚴密守住驛館后,才關上門低聲說:
“關鍵是使夫差放心,一意攻齊爭霸。
吳王為人性格狂暴又自負聰明,一意孤行;
伍子胥擅于軍事政治,老謀深算,乃棟梁之材,只為剛直強諫,不合王意而遭冷落;
伯嚭貪婪寡義、不學無術,卻因善于阿諛奉承、拍馬逢迎而成心腹;
遠君子、親小人,綱常紊亂、臣下內(nèi)變,連年征戰(zhàn)、國敝民疲,士卒難以承受,百姓怨聲載道,已是上下離心。
夫差不覺,仍然恃強爭霸。
重用的伯嚭又只顧哄他高興,順君王之過以遂私怨,國事怎能不敗?
所以吳國外似強而內(nèi)已腐朽,讓他再經(jīng)大戰(zhàn)必能加速崩潰,這對您的復國大業(yè)十分有利。
因此,您必須配合我促成他北上爭霸的決心,您目前要堅持的,是最后的忍耐,忍受一切!
為越國計,您要進一步用卑辭厚幣去驕其心、昏其志,以充分膨脹夫差好大喜功的虛榮心。
同時別忘了給伯嚭送更厚的一份,他能起到誰也替代不了的作用。
為了消除他們對越的疑慮不安,您還要上表請求親自率領三千越甲參加對齊作戰(zhàn),讓他專心爭霸?!?p> 文種、范蠡同時拔劍,一齊冷笑:
“先生果然妙計!
但我王身陷齊軍,受制于人,安危不能自主,精銳盡出,越國廬野一空,吳王確再無后顧之憂!
您為吳王設的這計,也未免忒毒了吧?”
面對白刃加頸,子貢只是一笑:
“二位乃天下可數(shù)的智士,如何也這等輕浮急躁?
若非如此,夫差不敢全力北顧,就不能給你們復國的機會。
你想,他與齊戰(zhàn),若敗,越可乘機掩其后;若勝,我還將引晉與他再斗一場。
連戰(zhàn)兩強之后,無論勝負,吳軍都已疲憊不堪,正所謂,勢不可穿魯鎬,此時難道你們還不能擊敗他嗎?”
“但我們大王身在吳軍,既冒不測之險,又失去自由,如何指揮越軍?”
子貢撇嘴:
“我不能不欽佩各位對越王的忠貞,可惜,他現(xiàn)在不積極表態(tài),就不能取得夫差信任,不能緩和吳、越間的緊張局勢。
是大王的個人安全重要,還是你們的復國大業(yè)重要?”
勾踐拍案而起:
“先生之教,有如起死人肉骨,越國復興,在此一舉!
勾踐先做犧牲,有何懼哉?
只求二位大夫步我后塵,滅吳興越,則身為齏粉在所不惜!”
勾踐慷慨激昂,諸臣感動得涕淚交流,拜伏在地。
子貢卻還只是一臉不明其意的笑:
“諸位且請寬心,你們以為我真的要把越王送入虎口絕境呀?只不過是向夫差表態(tài)以安其心。
到時候我自有后計安排越王脫離羈絆,二位如果不相信,即可雙劍齊下,端木賜引頸以待?!?p> 范蠡、文種拱手:
“豈敢,豈敢!我等愚魯無知誤解高賢,還望寬恕?!?p> 勾踐一揮手:
“孤意已決,安危但憑君賜。來人!將薄禮奉上?!?p> 勾踐贈給子貢的是一把寶劍,兩只精矛,黃金五百,雖不夠豐厚,卻也達到諸侯間往來的較高規(guī)格。
子貢卻不接受:
“您還是用來賄吳王、獎士卒吧,待大業(yè)功成,臣再來領賞?!?p> 文種眼里揉不進沙子,又躬身施禮:
“在下有一事不明,還要請教?!?p> “請講?!?p> “先生對我越國所賜可謂厚矣,越人沒齒難忘,先生與越非親非故,素無往來,為何卻棄吳而來庇越?
非人之常情,文種不解?!?p> 挑明了說,就是您在其中是否還有陰謀?
文種過于聰明,又鋒芒外露,所以勾踐容不了他,滅吳后便把他置于死地。
子貢當然明白他的意思,嘆口氣:
“我無意示恩于越,只是為了救魯。
齊兵以十萬伐魯,魯實不敵,國破家亡旋踵之間,目前惟吳能與齊爭雄,卻又顧慮越襲其后。
說實話,救魯事急,我等不得他滅越之后再去攻齊,所以才來說服你們參加對齊之戰(zhàn)以堅其心。
但把越王騙入?yún)擒娋腿鍪植还?,非仁人君子所為,還得把他安全送回。
至于最后吳必敗,越代吳而興乃大勢所趨。
我雖在客觀上起一定促進作用,非我本意,也無此力。
最主要的還是看你們自己的作為,稍有失誤致全盤皆輸也非不可能。
正如吳若敗亡,也是咎由自?。 ?p> 子貢這番話聽得文、范二人連連點頭,無不衷心折服。
回到姑蘇,子貢便向夫差匯報:
“臣把您對他的不滿轉達了,竟把他嚇得抖衣而顫,哭哭啼啼地向臣說:
‘勾踐不幸少失先人,缺乏教誨,才不自量力得罪上國,幸得吳王寬宏大量,容我繼續(xù)奉俎豆、修祭祀,使祖宗不為餒鬼。
如此恩德,世代不敢忘,便是粉身碎骨也難報萬一,怎能生不臣之心?
大王所聽傳言,可能都是誤會,粗衣糲食,乃不忘自己奴仆的身份。
督率耕織,只為充實大王的卒府;
修整武備,也是為防盜安民。
所有作為,都是微臣應盡的職責,不敢有一絲一毫的忤逆違規(guī)?。 ?p> 臣以為大王另派別人去管理越地,便如相國、太宰所行也自如此,所以他的解釋不能說沒有道理……”
伍子胥鄙夷地插話:
“哼!這家伙最善于哭天抹淚裝可憐,光挑好聽的說,其實一肚子壞水,陽奉陰違,不可信!”
子貢繼續(xù)說:
“臣也以為要想真正了解一個人,只聽其言并不夠,還得觀其行,特別是在觸動他根本利益時,他的態(tài)度才比較真實。
便用讓他參加對齊作戰(zhàn)來考驗他,不料剛說大王有討齊之意,他竟雀躍歡呼:
‘大王如興仁義之師,勾踐當自率越人為前驅(qū),逢山開路遇水搭橋,沖鋒陷陣,死而不悔!’
看他的態(tài)度十分誠懇,大王認為他是真是假?”
夫差笑了:
“勾踐果然是個誠實的奴才,非先生差點誤傷了他,如此,相國可以放心了吧?”
伍子胥還是沒好氣:
“只怕他仍然拿嘴逗你玩,不把軍隊交出來就不能信他!”
話音剛落,殿外來報:
“越使求見!”
越國使者送來的是勾踐的請戰(zhàn)書和三千越軍的花名冊,這便相當于把部隊交給了吳國,伯嚭朝伍子胥一笑:
“相國還不信嗎?”
伍子胥有些惱羞成怒:
“好!既然他動真格的,那就通知他立刻把軍隊開到姑蘇,先讓我抓在手里再說!”
子貢朝他一笑:
“相國是老軍事家了,怎么還是如此性急?
對齊作戰(zhàn)的準備尚沒就緒,先三千大活人開到吳國來干什么?
人吃馬喂,多大的消耗?”
夫差也瞪了他一眼:
“就是,大軍出發(fā)時再調(diào)他也不遲,咋咋呼呼地也不怕人笑話?”回過頭來又對子貢說:
“先生果然是個人才,就留在軍中當個某士吧,打了勝仗,寡人不會虧待你的?!?p> 子貢趕忙施禮:
“謝大王栽培之恩,可是臣一介書生,不懂軍事,在打仗上效不了力?!?p> “不用你去舞刀弄槍,出謀劃策就行,我也好有理由封賞你呀?!狈虿铍m然欣賞子貢,卻不特別重視。
子貢倒挺謙虛:
“那也得大王經(jīng)常指教,譬如這作戰(zhàn),是不是計劃得越周密,就越有取勝的把握?”
夫差笑了:
“那當然,將在謀而不在勇,要不怎么說,運籌帷幄之中,決勝于千里之外呢?這里的學問可大啦!”
子貢也笑:
“那臣就班門弄斧,提出一個設想來請您評點?!?p> 夫差來了興致:
“先生有何高見?說說嘛。”
“一孔之見而已,臣以為吳軍的戰(zhàn)斗力雖然是世界一流,但齊國是個老霸主。
經(jīng)過多年頻繁戰(zhàn)爭的磨練,部隊也具有相當?shù)母咚刭|(zhì)和豐富的戰(zhàn)斗經(jīng)驗,使我軍不能輕易打敗他。
為了減少損失和有更大的取勝把握,您看是否可以布置一支奇兵?”
夫差的興致反而更濃了:
“奇兵?你們讀書人也懂這一套?好啊!你說怎么布置?”
“奇兵,當然要出其不意,悄悄地埋伏在敵后。
當戰(zhàn)斗進入決定性時刻,給他以突然的猛烈打擊,使他們陷入混亂之中,協(xié)助我正面部隊打垮敵軍。
您以為我的設想可有價值?”
“看不出先生在軍事上還很有天賦,不過……”
夫差近乎嘲弄地問:
“奇兵,可是有異于仁義,你的老師不會同意吧?”
子貢嘆口氣:
“但‘王道’迂闊而莫為,既然面對戰(zhàn)爭,就只得干什么吆喝什么啦!”
伍子胥一皺眉:
“此計雖妙,但遠途奔襲混入敵后,卻很難不被發(fā)覺?!?p> 子貢適時插入:
“臣建議啟用勾踐的越軍?!?p> “讓勾踐去?你怎么會想到他?”
“這支奇兵的人數(shù)不能多,他恰有三千軍;
正如伍相國所說,千里設伏,非常危險,當年秦國百里孟明,就是在類似的情況下被晉軍全殲。
吳軍是主力,不應輕投險境,而越軍便是覆沒,又何損于大王?
且人皆知吳、越相仇,一旦被發(fā)現(xiàn),越軍也可謊稱是來助齊,比較能夠得到信任,更便于從中舉事?!?p> “如果到那時勾踐真背叛我,又奈其何?”
“可以派一部分吳軍去監(jiān)視,再留下一部分越軍當人質(zhì),他就不敢不俯首聽命了?!?p> 應該承認,子貢的這些建議都是站在吳的立場上,只對吳有利,使夫差不能不對他言聽計從。
于是夫差當場拍板決定:
“通知勾踐做好準備!”
伍子胥急忙攔阻:
“勾踐乃詭詐小人,怎可放縱?一旦有變,再想控制他就難了!起碼也要把他拘在身邊才保險?!?p> 夫差沉起臉來:
“寡人令行四海,以信服人,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否則豈不成了反復無常之輩?何以面對天下?”
看伍子胥被噎得臉紅脖子粗,還瞪眼張口想再諫,子貢忙說:
“相國所慮確實重要,大王令旨已下,也不可追回,為保萬無一失,何不讓太子率精銳鎮(zhèn)守姑蘇,監(jiān)視會稽。
勾踐果萌叛心,太子立即滅越,勾踐無家可歸,豈能久存?必為餓殍填溝壑耳!”
夫差這才轉怒為喜:
“好計!干脆你就留下當客卿,寡人日后必要委以重任。”
子貢再次表示感謝,但:
“臣此行本是奉師命為魯求救,大王既已恩準,應當先回去復命以解家?guī)煈夷钪?,豈敢為求富貴而滯留不歸?
大王闕下人才濟濟,不缺臣這米粒之珠。
待大王勝齊之后必來投靠效力,只怕那時大王高居霸主寶座,就用不著臣這種駑才了?!?p> 夫差哈哈大笑,子貢陪著笑,群臣更陪著笑,只有伍子胥不笑。
因為他已看出“爭霸”后隱伏的危機。
為了吳國的安危,他不惜多次犯顏強諫,以致惹惱夫差視他為仇敵,卻仍然阻止不了信任勾踐和伐齊爭霸。
伯嚭因父親伯州犁被楚王所殺,逃難到吳國,靠伍子胥的引薦才登上太宰高位,他與伍子胥本是莫逆之交。
此時卻為順從夫差的偏執(zhí)心理,而屢進讒言,最終令子伍胥自剄,死于“屬鏤”劍下……